程起駿
布哈河從祁連雪山的峽谷中噴涌而出,千折百回,湍急、喧囂,奔騰不已地流向青海湖。到天峻地界水勢變緩,成為一條平靜的泱泱大河。夏日,河岸邊點綴著叢叢金露梅和沙柳。那金露梅的花兒燦然若金,沙柳花如晶潤的紅寶石。河兩岸芳草鋪滿曠野、山崗。冬日,大草原呈現著尊貴的金黃色,溫柔如夢。無論冬夏,那遠處的雪峰、神奇的山脊、舒卷的白云都映在明鏡似的河水中,成為一幅流動著的天地大畫,觀之令人心醉!
藏學家三木才先生稱布哈河為青海湖的母親河,一語道出了她的無限神韻。這條美麗富饒的河流,不但哺育了青海湖的萬傾碧波,而且曾孕育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文明古國一乙弗無敵國。
西晉末,居住在遼東的鮮卑族,紛紛西遷南下。其中有一支強大的部族稱拓跋部,其大首領叫拓跋猗戶,他率部占據了代北地區,被西晉封為代王。這是一個由眾多部落聯盟組成的汗國。其中有一支部落叫乙弗,到386年,代王拓跋珪自立為魏王,史稱北魏。不久北魏發生內爭,乙弗首領代題乘機脫離北魏的控制,率部向西遷徙,經過艱難的跋涉,大約在390年前后進人了河西走廊的祁連山北一帶游牧。這時西遷的另一支鮮卑乞伏部已在寧夏地區建立了西秦國;還有鮮卑禿發部在其首領禿發烏孤的率領下,日漸強盛,占據今甘肅永登、青海河湟地區,建立了南涼國,河西走廊的西部則由北涼占據,這些地方政權的勢力遠遠大于乙弗。在這樣一個政治生態環境中,乙弗就很難生根開花。于是乙弗部在其首領的率領下,穿越祁連山,占據了青海湖地區。
乙弗在青海湖地區得到了較大的發展。原因之一是乙弗與青海湖的原居民卑禾羌和睦相處,給乙弗一個相對穩定的生存環境,其二是乙弗擁有了廣闊的祁連山及環湖牧場。這里水草豐美,十分有利于牲畜的繁衍生息。乙弗是一個以牧為主的民族,積累了很多發展畜牧業的經驗和生產技術。在青海湖畔,這些經驗與技術就被充分發揮了出來,社會經濟得到較大發展。所以乙弗部就將牙帳設在了布哈河的中游,建立了一個雖小但卻文明而富裕的汗國,史稱青海王國。
乙弗無敵國的歷史只散見于南北朝的文獻典籍中,《北史》中只提到寥寥幾句:“吐谷渾北有乙弗無敵國。國有屈海(青海湖),周迥千余里,眾有萬落,風俗與吐谷渾同,然不識五谷,唯食魚及蘇子。蘇子狀若中國枸杞子,或赤或黑。”
從這條簡約的史料中,可以看出乙弗國社會生活的大概,史學家聰喆是第一位對乙弗國作了較全面考證的學者。他認為乙弗無敵國全盛時的疆域,東以日月山為界,西達橡皮山,北及祁連山南,南至黃河,隔河與時稱河南王國的吐谷渾為鄰,地域包括今海南共和縣、海北州、海西的天峻及烏蘭一部分,其地東西各三百余里。乙弗人口原有萬余落,遷入青海湖周后,領有了原居民卑禾羌,人口有所增加,約有近十萬之眾,牲畜有牛、羊、馬、駱駝等。
乙弗鮮卑早在東北老家時,就接受了漢文化的影響,西遷的過程又加深了對漢文化的吸收。所以在遷居青海湖周時,其社會文化形態自然較高于原居民禾卑羌人。總體上說與他的鄰居吐谷渾處于相似的社會形態。乙弗國由部落大人統治,法律比較原始簡單,殺人盜馬者,一般都要處以死刑。其余犯罪大都是罰賠牲畜;民事糾紛多以各部落頭人判處,部落間的爭紛,由部落大人即國王裁定,其宗教、祭祀、婚姻、服飾與吐谷渾相同。
乙弗在進入青海湖周后,經濟有了較大的發展,社會形態有所提升,他們選定今天峻縣布哈河畔建牙帳,修建了城池,雖然也是“有城郭而不居”,但這畢竟是王權的象征。2007年筆者與朱世奎先生對天峻縣快爾瑪鄉等地做了一次粗略的調查,發現布哈河兩岸有古城數座,有的古城規模還相當大。這些古城的歸屬有兩種情況,有的就是乙弗人所建得,有則是漢代古城,被乙弗人“占用”了。出土文物的形制風格與都蘭吐谷渾墓葬出土文物多有相似之處。如三枚馬籠頭金獅扣釘,與都蘭古墓出土的銀質狗形扣釘如出一轍,說明乙弗貴族們很富有,也是很講究派頭的。
乙弗人的飲食在移牧青海湖后有了變化,《北史》說乙弗人唯食魚及蘇子,說明乙弗已能近水吃水了。青海湖豐富味美的湟魚,成為他們的重要食品之一。原居民羌人是不吃魚的,而鮮卑人在東北時就是捕魚的能手,可以說是乙弗人最早開發了青海湖的湟魚。
乙弗人也是三刺果最早的開發利用者,在今柴達木盆地、共和盆地中生長著大片的白刺、黑刺、枸杞,一望無際,這就是今日的三刺灌木叢。每天夏季,則花滿枝頭,香飄百里;到了秋季,果實累累,重重疊疊;其色如珍珠,如瑪瑙,如寶石,潤潔晶瑩。每一叢樹就是一座果實的山。三刺果富含多種維生素,胺基酸。乙弗人采集果實可以鮮吃,也可曬干磨成粉。無論那種吃法,其味酸酸甜甜,對人極有好處。乙弗人的這一發現,意義重大。至今柴達木的蒙古族、藏族還有在糌粑中加添三剌粉的習俗。而柴達木的三刺系列產品、藥品則享譽中外,追本求源乙弗人是三刺開發利用的先行者。
乙弗人曾占據著祁連山南及青海湖周的優良牧場。因此乙弗人至少參與了“青海聰”名馬的培育進程。乙弗人也是盧山巖畫的創作者之一。盧山巖畫位于天峻縣盧山的山丘上。此地海拔3000米,相對高度約40米,山下地勢開闊,水草豐美,景色如畫。巖畫刻畫在39塊巖石上,共39組,個體形象270余個。畫面的動物形象有野牦牛、鹿、羚羊、虎、豹、鷹、馬、羊、駝、野豬、狐、狗、雙頭獸等;人物形象有射獵、車獵、角斗、交媾;符號形象有大山、樹木、古藏文六字真言等。
盧山巖畫所表達的文化意象,歷史蘊含、審美情趣以及藝術造詣在中國巖畫史上名列前茅,在世界巖畫的殿堂中也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這些畫面形成的年代跨度很大,大致在公元前2000年至700年之間。其作者應以禾卑羌人、乙弗人、吐蕃人為主。這些民族曾先后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們都在盧山的巖石上留下各自的生存遺跡。
其中屬于乙弗的畫面數量較大,也最為精美,有著十分重要的史學價值。現只舉兩例:其一車獵圖,由三匹馬駕車,車為獨轅兩輪,一獵人站在車后,引弓發箭,箭中野牛的眼睛。為了表示獵人射技高超,還特意將箭矢的飛行軌跡用一條線連了起來。野牛上方為大山的符號。著名的巖畫學者湯惠生先生認為,這是匈奴民族的作品。而鮮卑與匈奴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同為北方民族,史稱鮮卑為“匈奴別部”。鮮卑在興起和西遷的過程中,降服和吸納了大量的匈奴人成為自己的屬民。在文化上相互融合,達到了難以嚴格區分的地步。因此,是鮮卑人將北方民族車獵的習俗帶到了青海湖畔,利用祁連山豐富的木料,制造車輛,供日用和射獵。祁連山和青海湖周的野生動物極為豐富。乙弗男子一個個神箭手。自然要把獵取野生動物作為他們重要的生活方式,用巖畫表
達出來。其二,射虎圖,畫面上有一只斑斕猛虎闖進了牛馬群中,一獵人搭弓射箭,虎作逃奔狀,虎身上紋飾華美,臀部飾圓圈紋,肩部飾鳥足紋,虎尾呈長曲線,以示虎的威猛和加強動感。獵人腰懸的是縋杖,頭載法帽,下垂生殖器加以放大,以顯獵人的雄健和他的身份,這可是一幅薩滿巫師行法圖。
學者們多說青海沒有虎,這一點筆者不敢茍同。青海曾有虎是肯定的,今日據祁連南山的互助、門源、祁連各地都有老虎溝的地名。筆者曾在互助等地做過比較認真的訪問,老人們都說,解放前后,還有老虎出沒在祁連山系的密林中,他們能夠清楚地區分虎和豹子的不同。最后一只祁連虎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被人用套子捕捉,事見媒體。曾任都蘭縣武裝部政委的喬俊才同志,他曾在黃南州工作。一次在林區執行任務時,他和幾位戰友共同近距離目擊了一只老虎的雄姿。總之。青海曾經有虎。在乙弗人據天峻的時代,虎可能還很多。鮮卑人在東北時,是獵虎的能手,因此,他們當然要在祁連山中重操舊業,并刻在巖畫之上,以記其事。
乙弗原信薩滿教,但他們在進入祁連和青海湖周后,受其四邊的鄰居南涼、北涼、西秦、北魏、吐谷渾的影響。也逐漸改信佛教,形成了薩滿教和佛教同行的局面。一般上層人士趕時髦,大都信佛教。在天峻縣關角鄉有一古代建筑遺址,即有名的西王母石室,也叫二郎洞。近年,文史學家曹清景先生在該遺址發現“長樂未央”、“常樂萬億”帶銘瓦當。這是一件意義重大的發現。
西王母在《山海經》中說:“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杖……。”史學界的主流認知是,西王母為古羌人的女首領,也是一位大巫。因此卑禾羌人在這里尋得此洞,供奉西王母是完全有可能的。“長樂未央”等瓦當的出現。說明這里曾經有過一個檔次很高的建筑群。因為這種瓦當上的“未央”、“長樂”為西漢京都長安最大的兩座宮殿的名字。不少古詩中曾屢屢出現這兩座宮殿的大名。這種瓦當只能用在皇家宮室或由皇帝敕建的廟堂宮觀等高等等級建筑物上,瓦當由皇家專設工廠制造,一般官吏、百姓若仿造濫用,少說也是要蹲大牢的。因此,這里的西王母祠,極有可能就建在西漢末年王莽設西海郡的時候。王莽以欺騙的手段得西海地區,為了安撫羌人,在西王母洞前修了一座西王母祠。從此,羌人代代祭祀不絕。到了東晉永和元年(345年),前涼國的酒泉太守馬假上書國王張駿:“酒泉南山即昆侖之體,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好謂此山有石室,玉堂珠璣鏤鈽,煥若神宮,宜主西王母寺,以裨朝廷無疆之福。”張駿批準了這一工程,西王母石室或石祠正式變成了供奉佛或者神的寺。過了68年,北涼國國王沮渠蒙遜率軍三萬五千余人攻打乙弗,乙弗國王率眾投降。沮渠是信佛的。他專程到西王母寺祭拜。見寺中有一塊玄石。上面布滿神秘的圖文,不勝驚訝,遂命中書侍郎張穆作一首玄石賦,刻石于寺前。
從上述事件可以得知乙弗是信佛的,他們把西王母寺保存的很好,宗主國的國王來了,乙弗國王是要陪同拜祭的,以示其誠。
乙弗國小勢單,雖號稱無敵國,但常遭鄰國的欺辱。前后受到北涼、南涼、西秦、北魏等不斷攻掠,他們采取的策略是那面的風大就倒向那邊,獻貢稱臣,等攻掠的軍隊撤離了,他們依然是羊照樣放,王照當。這種策略雖然保持了國運,但有時損失很大。414年,南涼國主禿發倡檀不聽重臣勸諫,決意“御駕親征”乙弗。出師無名。只為了掠奪乙弗的財富和牲畜,他命太子鎮守國都樂都,親率七千精兵,翻過日月山,一路殺掠而來,來到天峻地界,擄得牲畜40余萬頭,并未遇到乙弗軍隊的有效抵抗。正當南涼王沾沾自喜時,不料晴天一聲驚雷,原來在倡檀舉兵西進時,據今蘭州一帶的西秦王,也就是倡檀的附馬爺乞伏熾磐調兵遣將,一舉攻占了樂都和西寧,南涼王太子、王妃、大臣都當了俘虜。消息傳到青海湖邊,南涼軍隊立即土崩瓦解。倡檀雖然作了一番悲惻動人的陣前演說,也只是對牛彈琴,無人理會。倡檀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得返回西寧向女婿投降,南涼因侵乙弗而國滅。
南涼滅國后,乙弗就與強大的西秦為鄰。418年,迫于西秦的壓力,乙弗國王烏地延臣服于西秦。烏地延死后,其子孔子繼位為王,送兒子柯蘭入西秦為人質。但是孔子的堂弟提孤不甘心做西秦的屬國,他率自己的部落移牧到今烏蘭縣、共和縣境,后接受西秦涼州刺史出連虔的勸說,又回到湖濱故地。但西秦王公還是懲罰了他,一次就征調提孤戰馬六萬匹,從中可見乙弗養馬業之盛。這件事又引起了乙弗國的再次分裂。孔子率部五千余戶入西秦境,居住在今西寧一帶,提孤則率部脫離了西秦,加入了吐谷渾國。孔子則成了西秦的一部,西秦曾命孔子為征西將軍,率部征討過吐谷渾覓地,大破覓地。其后,吐谷渾在黃河之南興起,北渡黃河,漸次占領了環湖地區,史學界認為到431年。吐谷渾王慕璜攻滅并擒獲大夏王赫連定,餅其西秦國土后,乙弗無敵國便成為吐谷軍屬國,史書上稱吐谷渾乙弗渠帥,即吐谷渾的一個軍事大部落之意。從此乙弗國逐漸融入了吐谷渾國,歷史上的乙弗就算結束了。
乙弗共存國37年,乙弗成為吐谷渾渠帥后,其首領雖然沒有了國王的頭銜,但仍然統治著原有的地域和百姓。到444年,這時北魏已滅了北涼,據有了河西走廊。這給乙弗人很大壓力。乙弗首領匹知率部降魏,并送兒子乙壤至魏都平城獻貢。魏太武帝拓跨燾將乙弗壤留為人質。
乙弗人在鮮卑族中稱白部,膚色較白,可能有西亞或斯拉夫的血統。史書中將乙弗也稱厭噠。拜占庭史學家普洛科庇烏斯在其《戰爭史》一書中寫到:“厭噠人是匈奴人中唯一膚色較白,容貌較好的一支。”因此乙弗的男人多長的英俊雄健,女人則貌美多姿。這乙壤堂堂一表人材,力大善射,行為恭良敦厚。那英武的拓跨燾一眼就瞅上了這個乙弗小伙子,便將他最疼愛的親生女上谷公主嫁給他為妻。授鎮南將軍、西平公,后隨世祖南征,任使持節都督前線諸軍事,這是個督戰官的角色,但他每遇大戰必沖鋒在前,所向披靡,舅冠三軍。真是一位少年英雄,可惜29歲上就病故了。乙壤的女兒美艷絕世,嫻慧明理,十六歲就為西魏文帝妃。文帝繼位后冊封為皇后,兩情合美,乙壤從不擺皇后的架子,史稱:“后性好節儉,蔬食故衣,珠玉羅綺絕于服玩。又仁恕不為嫉妒之心,帝益重之”。甚受朝野的崇敬。時值柔然強盛,文帝不得不又娶柔然公主郁久間為后,便廢乙壤后為尼,但又“密今養發,有追還之意。”郁久閭性妒,帝后常鬧矛盾,后柔然為此為由,“舉國南侵,時頗有言柔以悼后故興師者”,文帝違心命乙壤后自殺。卒年3l歲,死時景況凄悲,令人心動,“乃遺中常待曹寵手敕令后自盡。后奉敕,揮淚謂寵曰:‘愿至尊千萬歲,天下康寧,死也無恨。她將兒子武都王叫到跟前訣別,說得話十分倭悲,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不已。這使周圍的侍女,侍者們也都陪著痛哭失聲。她又召來僧人設下供品,親手為數十名待女落發為尼。然后才從容人室上床,用被子悶死了自己。”后世有不少墨客騷人賦詩著文,悼念這位政治犧牲品。乙壤的兒子們也都是文武全才,聲名卓著,數輩為達官顯宦,三尚公主成為西魏皇室的顯赫門第。
乙弗一族的命運,成為魏晉以來,北方民族大遷延,大融合的縮影,富有傳奇色彩,興亡如歌,為中國歷史平掭了濃重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