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菊

晚清李伯元主編的《繡像小說》前三十二期曾陸續開辟“時調唱歌”欄目。其中第三期登載《戒吸煙歌(仿梳妝臺五更)》、《戒纏足歌(仿紅繡鞋十二月)》,皆署“天地寄廬主人倚聲”;第五期登載《十二月太平年(北調)》,署“竹天農人倚聲”;第六期登載《小五更(北調)》,署“竹天農人倚聲”;第十期登載《小五更·詠日俄交戰也》,署“竹天農人倚聲”;第十六期登載《嘆五更·憫纏足也》,署“天地寄廬主人倚聲。”
“竹天農人”、“天地寄廬主人”皆晚清京劇改革家伶隱汪笑儂的化名。汪笑儂出身滿洲八旗,本名德克俊(一作德克金),22歲中舉后,潛心于聽書顧曲。他曾走訪京劇老生名家汪桂芬先生,表明自己學戲的愿望。汪桂芬輕輕一笑,告以“談何容易”。但他并不氣餒,改名“汪笑儂”(意為汪桂芬曾笑話我非演戲的材料)以自勉,勤學苦練,終于登上舞臺。“竹天農人”就是“笑儂”兩字的拆字格。汪笑儂平日放浪形骸,耽溺詩酒,常以李太白自況,題署居處為“天地寄廬”。汪笑儂上述六首“時調唱歌”,是根據當時民間廣泛流行的曲調(即“時調”)填寫的唱詞,如同“倚聲填詞”,故署“天地寄廬主人倚聲”或“竹天農人倚聲”。
這些時調運用鋪陳手法,反復詠嘆,為“重頭”曲體的結構體式。《戒吸煙歌》、《嘆五更·憫纏足也》用“梳妝臺調”,凡五段。“梳妝臺調”是清末民初最為風行的民間曲調之一。李家瑞《北平俗曲略》中“梳妝臺”一節有一百二十余字的簡介。此種曲調,乾隆以前文獻中未見介紹,《霓裳續譜》、《白雪遺音》等書中未見收錄,應是清末民初的新興曲調。“梳妝臺調”的曲調形式為每段四句,每句七字,可加襯字,或將首句改為兩個三字句。音樂是一板一眼,三十板為一闋。
《小五更(北調)》、《小五更·詠日俄交戰也》的曲調為“鮮花調”,因其以五更的形式起興,故又稱為“小五更”;大概又因此種曲調起源或者主要流行于北方,故亦稱為“北調”。車錫倫先生《清同治江蘇查禁“小本唱片目”考述》介紹“鮮花調”異名很多,如“宣化調”、“茉莉花”等。一般說來,“鮮花調”每段五句,第一、二句常用疊句,但每首最后一段或為六句,即將第五句重復一遍。此種曲調,最為人熟知的是“文鮮花”和“武鮮花”。其雖被丁日昌列入查禁之列(同治七年),但禁而不止,清末民初仍在廣泛傳唱。
《戒纏足歌(仿紅繡鞋十二月)》用“紅繡鞋”曲調。該曲調至遲同治初年已經興起。其每段前兩句皆以一朵花、一支鞋興起,兩者順序可以互換。第三句之后可加“亦呼咳”或“哎哎喲”等虛腔,也有的本子不加。第四句多為三字,之后則必加“我的干兄弟”、“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郎才”等為墊句。每段四句,段數無定。
《十二月太平年(北調)》所用曲調是“太平年”或名“太平調”,嘉慶、道光時期興起的民間曲調。它最早流行于北方,嘉慶、道光以后,流行更為廣泛。曲調的基本格式為七字句四句,或作三、三、七、七、七;最后一句之前加“太平年”的墊詞,之后加“年太平”的墊詞。
自鴉片戰爭以來,清政府屢屢受挫于外敵,國勢維艱,民不聊生。為了救國救民,有識之士深感啟迪民智,進行思想啟蒙的重要性。特別是戊戌維新的失敗,義和團運動的爆發以及庚子巨變,有識者深為痛心疾首,大聲呼吁維新與愛國。因為小說、戲曲、歌謠等文體通俗易懂,受到民眾的歡迎,他們便辦期刊,著小說,編戲曲,寫歌謠,企圖喚醒懵懂無知的民眾,宣揚保家衛國、奮發圖強的救國思想。正如《本館編印〈繡像小說〉緣起》(載《繡像小說》第一期,署名“商務印書館主人”)中說:“夫今樂忘倦,人情皆同,說書唱歌,感化尤易。本館有鑒于此,于是糾合同志,首輯此編。”時調唱歌這種體式,與小說一樣,語言俚俗,明白曉暢,“感化尤易”,容易為市井百姓所接受,是一種很好的開啟民智、醒世勸世的武器。汪笑儂在每首時調中都直接表露了自己的勸懲觀點:勸世醒世,企圖開啟民智,宣揚愛國主義、救世情懷。
1899年,義和團運動爆發。次年,八國聯軍以“剿匪”為由,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光緒皇帝經太原逃往西安,史稱“庚子事變”。汪笑儂的《十二月太平年(北調)》描述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城后,亂殺亂砍,恣意荒淫,百姓慘遭其害。但悲哀的是,文武百官的字典中只有“逃跑”兩字,“文武百官一半兒跑,太平年,到處男哭女又嚎”,軍隊潰散,不堪一擊,“武衛軍吃糧不能打仗,太平年,反把洋兵讓進來”,士兵毫無斗志,奴顏婢膝,“多少兵頭要洋錢,也學官場送把萬民傘,太平年,千方百計奉承洋官”;朝廷則“危急存亡全不管”,“火燒眉毛暫顧眼前”,通過賠款的方式來委曲求全,茍且偷安。這首時調中,汪笑儂用“太平年”的曲調來寫“大街小巷掛人頭”、“到處男哭女又嚎”的紛濁亂世,頗有反諷的意味。汪笑儂的《小五更(北調)》涉及內容與此大體相似,亦表現出作者對當時昏庸無能、茍且偷生之朝廷官員的憤懣,以及對國困民窮、生靈涂炭之時局的擔憂,洋溢著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
1904年2月到1905年9月,為了爭奪在我國東三省的領土和權益,日、俄兩國在我國東北的土地上進行了一場戰爭。但是,作為主權國家職能部門的清政府,卻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漠然態度,竟置國家利益、人民利益于不顧,宣布在戰爭中嚴守“局外中立”。《小五更·詠日俄交戰也》就是抨擊日俄交戰時清政府的昏庸腐敗。作者尤為痛心疾首,大聲呼吁“諸君大家要爭口氣”,“五更鼓里敲,五更鼓里敲,我黃種兵威殺氣高,中國人為什么不要好,中國人為什么不要好。兩國把兵交,中立莫逍遙,強占我疆土,憤氣怎能消!快齊心大家把國保,快齊心大家把國保。”
清末民初的時調中,勸戒鴉片和勸戒纏足的作品數量甚夥。這之中,汪笑儂《戒吸煙歌(仿梳妝臺五更)》的歌詞尤顯明白曉暢,語重心長。歌詞以一個受盡鴉片毒害的黑籍人的口吻來寫吸煙的害處。主人公后悔當初“貪玩耍,戀裙釵,吃兩口,助精神,好把心開”,“上了鴉片煙的癮”;上了癮后,就在煙館里開燈吸煙,“賣老槍,煙鋪開,一兩八錢,漸漸長起來,也不知誤了多少正事,消磨了有用的身,費了些無用的財”;到后來,深受其害,不僅自身面黃肌瘦,一副病態,“陰陽反背身子弱,面黃肌瘦骨如柴。對孤燈,倦眼開,手拿著鴉片煙槍,不住的哼咳”,而且家財蕩盡,債臺高筑,“大小煙館俱都賒遍,到三節,一定要上了避債臺。倒莊店,賣田宅,典當衣裳,體面顧不來。眼看著,妻和子,難度日,二爹娘,身已死,落下沒棺材”。主人公在最后,勸告諸君要早早戒煙,說“想當初,悔不該,到如今,倒臥在當街。可嘆我,抽洋煙,送了性命。勸諸君,早早戒,無病又無災。”時調因其通俗鄙俚的文體特征,往往比一般詩詞、小說,更容易為下層民眾所理解和熟知。汪笑儂深諳其道,所作則更有醒世意義。
汪笑儂的《戒纏足歌(仿紅繡鞋十二月)》和《嘆五更·憫纏足也》則勸戒女性不要纏足,倡導天足,伸張女權。《戒纏足歌(仿紅繡鞋十二月)》運用鋪述的方式,詳細列舉了纏足的種種危害:“三寸金蓮一步也難抬”、“十指屈曲疼痛好難挨”、“皮破血爛一見了也心灰”、“反亂臨頭跑也跑不上來”;同時,說明了天足的益處:“滿洲人大腳一樣坐八抬”、“西洋天足好不爽快”;最后,作者以真摯熱切的語氣,奉勸諸君憐惜幼小嬰孩,不要纏足。《嘆五更·憫纏足也》是以女性的口吻來寫,勸戒姐姐妹妹們不要纏足,并聲稱積極投身天足會,“我把這紡棉花的錢捐入在會中”。由此可見,20世紀初一部分女性的自身覺悟已經有了很大的提高。
總之,汪笑儂的這六首“時調唱歌”語言通俗,感情真摯,洋溢著濃厚的愛國情感和濟世情懷,為我們提供了一幅真實的歷史圖景,在當時具有振聾發聵的作用。
最后還要強調一點:作為一代京劇改良家,汪笑儂懷有一腔憂國憂民的情懷。面對帝國主義的大肆入侵,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國家的衰微,民族的危難,汪笑儂把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融入到劇作中。他在戊戌變法失敗后,編寫了《黨人碑》一劇,借酒保與傅人龍的對話,影射戊戌變法忠良遇難;借書生謝瓊仙醉后怒毀元祐黨人碑的故事,悼念戊戌變法中的遇難者。1900年,汪笑儂在上海演出《罵閻羅》一劇,借劇中角色郭胡迪到陰曹痛罵閻王不懲治奸臣秦檜之事,揭露了清政府的腐朽昏庸,謳歌了人民的反抗精神。
作者:華北科技學院文法系(北京)講師、復旦大學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