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正在編纂《中國的民族識別》的民族學家施聯珠先生,進入了最后定稿階段。很少有人知道:施先生在這本書的終稿里,單設了一章——“基諾族”。然而事實上,“基諾族”此時尚未得到國家的正式確認。
那年6月6日的清晨。一大早,施先生接待了一位訪客。當施先生不經意地談起對“基諾族”一章的擔憂時,卻見客人突然激動起來,對他說:“您還不知道嗎,今早的廣播剛剛播出了:基諾族被確立為單一的少數民族!”
施聯珠驚喜萬分。他立即打開廣播。果然,他聽到了這則消息。
“當天的電視新聞還播放了基諾族人民歡歌笑語慶祝的畫面。作為單一民族,從此全國人大代表里必然有基諾族,這是基諾族人民盼望多年的事情。”施先生回憶說。
這是中國迄今為止最后一個被確認的少數民族。
當然,這一天,還有一位比施聯珠更興奮的學者,他就是遠在云南省的杜玉亭。
1978年,改革開放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停止下來的民族識別工作有了重新啟動的可能。在云南省,民族學家杜玉亭重拾10多年前自己的學術疑問:聚居于云南景洪縣基諾山上的基諾入,真的是彝族的一個支系嗎?
懷疑產生于20世紀50年代后期,那時的杜玉亭剛從大學畢業,參與了少數民族社會歷史大調查。隨著調查的深入,被認定為彝族支系的基諾人,讓他感覺到深深的懷疑。在這一疑問被擱置10多年后,杜玉亭有幸重返基諾山,進行更為豐富的取證和研究。他將基諾人的問題,鄭重地擺在中國民族學家們面前。1978年,包括歷史學家、語言學家、民族學家在內的三四十人的學術隊伍,來到基諾山。集體調查的結果是,基諾人的確是一個單一少數民族。
人口只有2萬多的基諾族成為中國第56個民族,對于綿延20多年的民族識別工作來說,是一個意義深遠的總結。它表明:中國的民族識別,遵循了實事求是的原則。
新中國的民族識別開始于1953年。
1953年展開的全國第一次人口普查,匯總登記的民族名稱竟多達400多個,僅云南省就達到260多個。這400多個名稱中,有的是同一民族的不同自稱或他稱,有的是一個民族內部不同分支的名稱,有的則是以居住地為族稱,有的甚至是同一民族族稱的不同漢語譯音……這—切,顯然需要——甄別。民族識別工作成為當務之急。
當時,幾乎所有最著名的民族學家、社會學家,幾乎是“傾巢出動”了——他們從北京或一些省城出發,目標是那些將被識別民族成分的人群居住地。而一大批歷史學者、語言學者,也紛紛離開自己的書房,被這一事件所席卷。
民族識別要達到的目的有三個:認定某一人群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識別該族體是單一的少數民族還是某一少數民族的一部分;確定該族體的民族成分與族稱。
1953年遠赴浙江、福建的“畬民識別調查小組”,是第一個為民族識別而組建的調查機構。擔任組長的施聯朱先生,后來成為最著名的畬族研究者,而那時,他只不過是中央民族學院最年輕的教師。多年以后,這位在面部依舊存留著民族識別留下的疤痕的人類學家,寫出了《中國的民族識別》一書。
調查有著不言而喻的艱巨性。由于待識別的族群多半生活在交通不便的地方,調查者只能徒步森林,攀越群山,涉水過河。施聯朱在前往浙江景寧畬鄉的路上不慎落水,劃破面部,下顎留下了永遠的傷痕。他們面對的畬民,被認為是漢族的一部分,或是瑤族的一個支系。但調查的結果,畬民被認定為單一少數民族。
民族識別所依據的標準是什么?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書中為“民族”給出的簡潔定義:“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的民族文化特點上的共同心理素質這四個基本特征的穩定共同體。”這給當時的民族識別提供了一個基本標準。雖然這一定義是針對歐洲近代民族提出的,但中國的民族學家們認為它具有普遍意義。因此,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共同心理素質,成為民族識別的四個主要依據。
但斯大林的定義,并未被完全照搬。民族識別還結合了中國少數民族的實際情況。“民族意愿”、“歷史依據”、“就近認同”,是斯大林定義之外的三個重要原則。
“民族意愿”的另一個說法,是“名從主人”。其理念是:民族成分和民族名稱不能強加于人;不能由識別者或政府代替人們決定族別;被識別者具有充分的主體性表達自己的民族意愿,并且有與政府充分協商的權利。
“歷史依據”是指在對該族的現實生活進行實地調查的同時,還要充分利用豐富的文獻、典籍、譜諜、碑碣以及傳說、歌謠等文化遺產。
“就近認同”則表達了這樣的理念:在民族識別中,應本著有利于民族自身發展的目的,對于相近似的民族集團,即其語言基本相同、地域相連、形成密切經濟聯系、且有相互認同意識的,應盡可能相合為一體,認定為同一民族。
到“文化大革命”到來前,最后一個被識別出的少數民族,是生活在西藏山南、林芝地區的珞巴族。
到1979年基諾族被確認,新中國的民族識別工作前后綿亙了20多年。此間,為此投入的時間之長、專家之多、規模之大,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學者們都毫不猶豫地認同這個說法:20世紀的民族識別,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前所未有的一次;在中國是創舉,在國際上也是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