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年的老房子,終于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幾個月時間,一幢兩層樓的嶄新的鋼筋水泥磚混結構新房,拔地而起。它是我鄉間的新家。
1964年到來時,面臨著我就要從母親懷里降生。其時,父母和伯父一家擁擠在破舊又狹窄的老家。比我早兩年的姐姐,才在世上幾個月就夭折了。說是我不能出生在老家,否則能不能好嚕嚕地活下去也難以預料。為了保我的命,還在母親肚子里,說好必須由我們家族的一位爺爺取我的名字,他是村里一年一度的宗教節日“昂瑪突”的咪谷,也就是祭寨神樹的祭司。
那時,村里人口少,房子零零散散,想蓋在哪里隨便蓋。我家蓋在一棵高大、粗壯異常的萬年青樹旁邊。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這么氣勢非凡的萬年青樹。這棵樹曾經多年是村里祭祀的神樹。在它覆蓋下的寬闊的場地,往后又多年是人們聚集、娛樂、吹牛的地方。我家沒有選在村子中心,而選中這樣一處地點,以鄉村土地師的風水學,自有其深意。
我家的房子,像每一家的房子,土基墻,茅草屋頂。有的是樹、石頭、草,材料容易找齊,然后,村里人誰家有事大家幫忙的“共產主義”的美好風尚,一說要蓋房子,力氣一起捏攏來。尤其是等不得我什么時候冒冒失失出生,趁春天風干物燥,慌慌張張地苦干,不要多久,房子就弄好了。
我的父親和伯父的感情,是我所見過的兄弟之間最密切的,兩個人一顆心,兩雙腳一條路。在四十幾歲就守寡的老母親、我的奶奶的抽泣聲中,兄弟倆分開幾背谷子,幾只碗幾雙筷,算是各過各的日子了。
我是在夏天的一個晴朗的上午,出生在一只竹篾編制的倒垃圾的撮箕里。我的乳名,帶有哈尼族語言“L aq/qiq”(撮箕)里的其中一字“Q iq”。
按照習俗,第三天早餐,殺一只公雞,蒸糯米飯,叫幾個親戚,我的咪谷爺爺以寨神樹的名義,取了我的名字。這是一個帶有祝福的吉祥安康的名字,在寨神的保佑下,我像鐵核桃硬鼓鼓地活下來了,石頭上砸不爛,泥巴里泡不臭。
我們那里蓋的不是遍布哈尼族地方的蘑菇房,房頂上遮蓋的是前后兩邊齊嶄嶄的兩大片茅草,像雞耷拉的一對翅膀。操著一種紅河、元陽、綠春三縣交界處的一種彼此聽得懂,又有著獨特韻味的語言,可能跟類似房子的單獨性有一定的關系。
這種房子的樣式,往前已經延續了幾百年。
大山深處,與外界封閉,窮慣的人們,在房子上是沒有多少美夢可以做的。在所謂的富裕人家與窮光蛋之間,不存在哪家房子好。只存在有的人家飄出來的風油水味濃些。
我出生直到中國改革開放的80年代初,這個過程中,形勢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陰雨連綿,人們都在為填飽肚子折騰,不敢想象住上什么跟老祖宗們的傳統換模樣的房子。
社會的變革像一陣狂風暴雨來臨了。只是一夜間,幽靜的大山深處,嘩啦啦熱鬧開了。人們抬起頭,看著太陽出來的方向,往那邊是走向外向世界的路;以往看了多少年,卻從來沒有想過會出去走多遠。那路原本一股股細小的繩子般歪歪繞繞,這下,你踩一腳,我踩一腳,踩寬了踩直了。
踩著清晨晶瑩的露珠,懷揣幾塊浸透汗水的攢了好長日子的車腳錢,心口貼緊發財夢,一批批走向異地他鄉。
與此同時,不管出去求財或留在土地上打主意的人們,隨著眼界的開闊,腦子的轉彎,吃吃喝喝得到些滿足后,房子的變化悄悄發生著。
不分季節冒出的竹筍那樣,這里冒一家,那里冒一家,鋼筋水泥房,像襯衫上套西裝,半土半洋的,陸陸續續夾雜在茅屋中間。以富裕的標志,這家人走在街上,被眾人的目光灼熱的燙著。這家人呢,也許是夠得上土財主了,看人都鬼咪日眼。
漸漸地,掀翻老房子,成了一種大家追尋的潮流。我如果一年半載不回去,曾經熟悉的一些老房子便消失了,問問才知道哪家又跟上了新生活的步伐。
在一片保護某某傳統的喊叫聲中,民居也是保護對象。然而,你跟正在熱火朝天地大興土木工程的鄉親們,苦口婆心地勸老房子好啊,它是非常寶貴的民族文化財富,簡直無異于在他們的頭上撒尿拉屎。當住了多年的老房子,突然之間敲翻,我沒聽誰講過惋惜的話,都是高興得忘了前后左右。也許,住茅草房,一直都不過是無奈。文化不文化,從來不曾在哪個人的腦子里盤旋過。
一個改天換地的時代開始了。官方的口號或時髦語言叫做“小康社會”、“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我們家,幾個弟兄都是出門人,吃俸祿,在當地被看作是有頭有臉。但幾十年的房子依然還擺在那里。在那些蓋起新房子的人們面前,我時常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方面,你家咋個還不蓋房子,一方面,連房子也蓋不起,看你們的臉面往哪兒擱。我得承認,在越來越現實的今天,我跟每個視利益如命的村民一樣,根本瀟灑不起來。來自父母的壓力,更是常使我們的心口喘不過氣一般難受。他們不明說,是因為擔憂我們承擔不起經濟負擔;他們旁敲側擊的提到,是因為涉及到在村人面前的形象,這種形象其實關系到人的尊嚴,我不愿意認為僅僅是出于虛榮心。
話又說回來,茅草房的最大隱患在于,在干燥的季節容易發生火災。上個世紀50年代,一次大白天小孩玩火引起的火災,差不多把整個村子都化為灰燼。我的一位爺爺吸鴉片成癮,迷迷糊糊地沉醉在云里霧里,來不及起床便烤糊。
之后,在我的記憶中,村里在每年的春夏季節,都要發生一兩次火災。好幾次,都是人們沉入夢鄉的深夜,烈火跟哭爹喊娘聲一同升起,瞬間攪得男女老少、雞鴨豬狗牛馬羊驚慌得斷定天要塌下來了,世界的末日到了。村子里水源豐富,人心又齊,才沒釀成大禍。
從防火這個意義上,人們自然認同了城里搬來的“洋房”。
我對許多舊的東西充滿感情。對42年的房子,更是充滿了別人永遠不可能理解的深情厚意。這里是我的父母甜蜜的愛情的果實,我從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在這里享受了含辛茹苦的父母所能給予的疼愛,在這里有聲無聲地吸取了母族的博大精深的文化,它包含著我為人處世的一切準則,也使我懂得了對人對母族的熱愛,這里是我人生的起點,如果說靈魂需要有一個安寧的居所,42年的老房子,就是我的靈魂生生死死的溫暖的住處。
我的不少遠處近處的朋友去過老家,有的匆匆忙忙地轉一圈,有的住上幾天。對于他們,東南西北走過很多地方的人們,如此簡陋的家,如此狹小的村落,跟旅途上所見的名勝美景相比,算得上寒磣了。但可能是青山綠水的緣故,抑或是尚處于淳樸的民風,常被他們名不符實地夸張成“世外桃源”。在有些朋友的筆下,這里還變成了優美的文字,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土里巴幾地風光。
逢年過節了,我的早已辭別人世的祖宗,走遠遠的路回來。我們在神龕上獻上好酒好菜好茶,向流給我們血液的親人磕頭,祈求他們在我們摔倒時拉一把,好吃好在的活在世上。
其實,房子改變的只是外殼。
它的主人,仍然是靠流汗吃飯的地地道道的農民。牲畜、家禽餓了跑進家里,燕子在某個角落,重新建筑起相親相愛的樂園。
仍然以民族的習慣,家里有一塘火,有神龕,有糧倉,有黑不溜秋的舊家具,有珍藏父母感情的木箱子;門背后放鋤頭,墻上掛蓑衣。
而我們回去,也決不是衣錦還鄉,是因為牽掛自己的家,照舊像以往,吃青菜還是喝泉水,睡在床上還是靠著墻壁,都比在別處踏實得多。
多年前,我曾經拿一臺破相機照過村子的全景。那時是清一色的茅草房,我記憶中衣胞之地的最親切的面貌,現在,已經沒有一間茅草房了。在原先我站過的地點,村子找不到當年的半點痕跡,不要說別人,連我都陌生得快認不出來了。這是我魂牽夢繞、癡心歌唱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