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小蘆笙的配置蘊涵著陰陽學說。大蘆笙屬陽、地筒屬陰;次大蘆笙屬陽、中蘆笙屬陰;次中蘆笙屬陽、小蘆笙屬陰。整堂蘆笙的配音中大、次大蘆笙為天音;地筒、小蘆笙為地音;中、次中蘆笙為人音。即大、次大蘆笙為高、遠位音;中、次中蘆笙為次高、次遠位音;小蘆笙、地筒為低、近位音;高、遠、次高、次遠、低、近位音合成一體。”
在蘆笙配置的表層和諧背后,是侗族人深層的生命追求和文化內(nèi)涵——
三江鼓樓蘆笙隊

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的三江鼓樓坪上,一隊四五十人的中年男女,正跳著侗族蘆笙舞。只見里層男人手托蘆笙、嘴含吹管,外層女人一手持竹簾傘、一手甩侗帕,踩著穩(wěn)健雄渾的樂曲,或順時針旋轉,或逆時針旋轉,或穿插交替,或旋騰跌宕。
天氣非常晴朗,黑白相間的高大鼓樓、用卵石鋪成太陽圖案的鼓樓坪,以黑藍為主色的盛裝男女、插著花草的竹制蘆笙——一切都相得益彰;襯以藍天白云、椰風樹影,如一幅和諧的美卷。這是三江縣鼓樓蘆笙隊的隊員們在錄像,以紀念蘆笙隊成立以來的成績。錄影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在一旁觀看的年輕人已經(jīng)大汗淋漓,隊員們卻精益求精,一遍一遍地表演,結束以后,背心都能擰出水來。
鼓樓蘆笙隊又叫八江蘆笙隊,于兩年前成立。最初是三江縣城古宜鎮(zhèn)的八江同鄉(xiāng)會希望擁有自己的蘆笙隊,為聚會助興。蘆笙隊的人數(shù)已由二十多人增至五十多人,從自娛自樂到被邀請表演從而得名“鼓樓蘆笙隊”。隊里還有一位名叫張海的專業(yè)指導老師,張老師在2007年被評為第一批“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其妻吳培晏是蘆笙隊的發(fā)起人之一。張海所編排的蘆笙舞在保留傳統(tǒng)樂舞特點的同時,更具觀賞性,用他的話說是“從民間來,送到民間去”。
侗族蘆笙用它的魔力俘獲了鼓樓蘆笙隊的成員們。每當蘆笙一吹起來,大家就“喲拉呼!”地喊的喊、跳的跳,把喜怒哀樂都渲泄了出來,讓身心通透。跳蘆笙舞因為需要全身協(xié)作,能夠健體塑身,尤其鍛煉腰腹部。隊里有人吹了一段時間蘆笙后,大肚腩就消失了。他們不僅因為蘆笙收獲了快樂,還把這份快樂吹出了山外。三江縣、柳州市的活動經(jīng)常請他們?nèi)ケ硌?,中央臺還錄了他們的節(jié)目。言談之間,蘆笙隊員們將開心與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親眼見到這一切,我才真切感受到為何侗歌唱道:“吹蘆笙踩坪,吹蘆笙踩堂,人人歡跑,個個來圍。”這樣人人陶醉的場面,現(xiàn)在又在侗鄉(xiāng)重現(xiàn)了。
侗族蘆笙大觀
三江傳統(tǒng)侗族蘆笙按體積和音高來分一般有五組,分別是低音蘆笙、次低音蘆笙、中音蘆笙、次中音蘆笙、高音蘆笙。五組蘆笙共五個八度,每組相差一個八度。高音蘆笙清亮且富有號召力,中音蘆笙圓潤豐盈,低音蘆笙渾厚低沉。
一堂蘆笙人數(shù)從十幾人到一二百人不等,小寨里可以組織一堂蘆笙,大寨可以組織兩堂,再大一些的寨子則多達四堂。一堂蘆笙隊的編制比例合理,以中音區(qū)為最多,兩極音區(qū)較少。
蘆笙樂舞分清吹和舞吹兩種。清吹即只吹奏不做舞蹈表演,或上身小幅度擺動以配合曲子的節(jié)奏。清吹樂多用于農(nóng)閑時練習蘆笙曲或在玩耍時吹奏;“月也”(侗語,侗族一種集體社交活動)期間在集合、上路、過寨、報信時由蘆笙頭吹奏或全隊一起合奏。
舞吹是蘆笙演奏中的重要形式。三江地區(qū)流傳的傳統(tǒng)蘆笙舞主要有四種:蘆笙雙人舞、蘆笙圓圈舞、蘆笙比賽舞、蘆笙踩堂舞。蘆笙雙人舞現(xiàn)在難以見到;蘆笙圓圈舞,侗語叫“倫堂”,即圍成大圓圈跳的舞蹈,參加人數(shù)從數(shù)十人到上百人不等,適于多種場合,供人觀賞;蘆笙比賽舞,侗語叫“倫哈”,“哈”是比賽之意,參加比賽的隊伍至少要兩堂,有時甚至達數(shù)十堂;蘆笙踩堂舞,侗語叫“倫撈地”,源于古代播種前祈求豐收、收獲后感謝神靈和祭祀祖先的儀式性舞蹈,一般只在每年大年初一和非常隆重的場合表演。
侗族地區(qū)并非任何時候都能吹蘆笙,每年農(nóng)歷三月份進入農(nóng)忙時節(jié)禁吹蘆笙,直到六月份才開禁。因為侗族人認為,吹響蘆笙會讓禾苗停止生長。侗族地區(qū)每隔一年新做一堂蘆笙,這是為了保護竹林的生長。制做新蘆笙后的約三個月時間就迎來了蘆笙節(jié)。蘆笙節(jié)的時間各地不一,如程陽一帶在農(nóng)歷六月份到八月份,獨峒、八江一帶在正月到三月份。蘆笙節(jié)里,村寨之間互相以蘆笙“月也”,聲音響遍村村寨寨。
侗族蘆笙的精華
盡管我對侗族蘆笙知之甚淺,卻也體驗到了侗族蘆笙的精髓:喜樂、和諧、群聚力。喜樂是蘆笙的天職,是侗族人的生活;和諧是蘆笙的構成,是侗族人對天、地、人的致敬;群聚力是蘆笙的優(yōu)勢,是侗族人的身份認同。

侗族的主體聚居在湘黔桂交界處,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和稻作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培養(yǎng)了侗族人向心內(nèi)聚的群體性文化心理。侗族很重視群體活動,“月也”和很多節(jié)慶活動都是群體性的,談戀愛是青年男女集體相識再到私下里交往,百家宴更是吃出了群體性文化。
侗族樂器里要數(shù)蘆笙最能凝聚民眾。在三江,傳統(tǒng)侗族蘆笙基本上都以蘆笙堂的形式出現(xiàn)。在“月也”活動中,只要蘆笙一響,寨子里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集合,要么準備出寨,要么吃百家宴,要么唱歌跳舞。
正如侗歌所唱:“一人吹笙眾人合 / 一家起屋百家?guī)?/ 座座木樓疊彩翠 / 親情友情久久長?!?/p>
侗族生活在好山好水之地,人與自然之間無須相互爭奪、相互妥協(xié),相反只要與自然相處和諧,雖不能大富大貴,但也能自給自足。相對安穩(wěn)的環(huán)境發(fā)展了侗族人趨向均衡平穩(wěn)的性格特征。稻作農(nóng)業(yè)更是加深了侗族人與自然的緊密聯(lián)系。追求人與自然、人與天地的和諧統(tǒng)一,是侗族文化的靈魂。而講究和諧也體現(xiàn)到了一堂蘆笙的配置上——
張海對我說:“大、中、小蘆笙的配置蘊涵著陰陽學說。大蘆笙屬陽、地筒屬陰;次大蘆笙屬陽、中蘆笙屬陰;次中蘆笙屬陽、小蘆笙屬陰。整堂蘆笙的配音中大、次大蘆笙為天音;地筒、小蘆笙為地音;中、次中蘆笙為人音。即大、次大蘆笙為高、遠位音;中、次中蘆笙為次高、次遠位音;小蘆笙、地筒為低、近位音;高、遠、次高、次遠、低、近位音合成一體?!?/p>
在聲音配置的表層和諧背后,其實是侗族人深層的生命追求和文化內(nèi)涵。
侗族蘆笙向來“吹喜不吹喪”,蘆笙就是為喜樂而生的。有一個侗族民間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侗族先人們?yōu)榱思赖焓プ婺福ㄋ_歲),紀念祖先,歌唱英雄,歡呼勝利,喜慶豐收,創(chuàng)造出蘆笙這種樂器。創(chuàng)始人名叫金轉,他身背許多竹管,跑遍侗鄉(xiāng)山山水水,凡是好聽的聲音就用竹管裝起來,然后帶回侗寨來供大家欣賞?!?/p>
侗族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樂”:物質生活不必奢華,只要精神世界充實,有神可敬,有歌可唱,有蘆笙可吹,知足而感恩;感謝祖先留下的財富,感謝自然的慷慨,感謝村寨間的和睦。響亮的蘆笙將侗族人的喜樂放大,敬獻天地,充盈人心。
侗族蘆笙的困境和希望
我在一個侗族人所寫的博客中看到:三江著名的程陽旅游區(qū)為游客表演的蘆笙舞已無真誠的喜悅和感動,只是一件供人消費的商品,在外來旅客的目光下扭曲而自卑。作者的痛心之情溢于言表。我能理解博主的難過,卻不敢茍同。我認可向游客開放的侗族歌舞。接觸過張海和一些程陽歌舞隊的隊員,我看到他們對侗族文化的驕傲和渴求推廣侗族文化的急迫,也看到當?shù)卣M麄鞫弊逦幕?、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努力。當然,另一方面我也確實看到外來游人和商業(yè)文明給侗族村寨帶來的負面沖擊。矛盾棘手地擺在眼前。
傳統(tǒng)蘆笙舞承載著深厚的侗族文化,當它只是村寨民眾用以自娛的工具時,它無需花哨;然而,當它呈現(xiàn)給對侗族文化毫無認識的外來觀賞者時,也許顯得沉悶和單調(diào),而必須更具觀賞性,此時,文化內(nèi)涵就顯得不那么重要。就像本來只在極少數(shù)場合表演的蘆笙踩堂,如今經(jīng)過改編可以在任何隆重場合表演。但是這無可厚非,因為這時蘆笙舞蹈就定位在舞臺表演的位置,必須在視覺上得到豐富。我認為:改編傳統(tǒng)蘆笙舞蹈,以取悅于游客,這不管是出于希望展現(xiàn)民族文化,招商引資,還是改善民眾生活,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侗族人自己對蘆笙的認同,認同它所承載的歷史,認同它所包涵的文化,從而讓侗族蘆笙在侗族人的手中依然傳承,讓蘆笙樂舞在民間的土壤里依然生長。有了這份認同和自信,傳統(tǒng)蘆笙樂舞才不會淪為商業(yè)文明的犧牲品,才不會在游客的目光下扭曲而自卑。
曾經(jīng)一度,我對于侗族蘆笙的未來非常悲觀,但看到鼓樓蘆笙隊的表演時,我才明白,情況沒那么糟糕。在鼓樓蘆笙隊錄影的前一晚,我還看到了他們在鼓樓前的彩排:當蘆笙一響,周圍玩耍的人便都圍了過來,它仍然吸引著侗族人,并讓每一個侗族人躍躍欲試??h城里的侗族小孩也會像村寨鼓樓坪上的小孩一樣跟著樂曲舞蹈,大人們會為此而驕傲。吹蘆笙的人會毫無嫌隙地聚在一起,毫不在意族外人好奇的目光,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快樂而自豪地跳起舞來。有張海這樣的優(yōu)秀傳承人推廣侗族蘆笙文化,有鼓樓蘆笙隊隊員們這樣熱愛蘆笙的人們活躍在民間,我相信,侗族蘆笙在侗族民間的土壤里依然頑強而活力十足地生存著。
也許侗族傳統(tǒng)蘆笙的祭祀功能會減弱直至消失,也許傳統(tǒng)蘆笙舞中屬于儀式的固化形式會被改變,也許侗族蘆笙的形制會變革,然而,侗族蘆笙的內(nèi)核不會變,它仍然能凝聚人群,并且傳承那些價值:喜樂、和諧、群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