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煙癮之大,在親朋中間是有了名的。小時候的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而且比哥哥們小了許多,所以常爬到爸爸身上玩,不知被爸爸的香煙燒了多少次。
小時候爸爸工作極忙,幾乎沒有他和我一塊吃晚飯一塊過春節的印象。常常是半夜醒來,看到隔著一條走廊,父親的房里亮著燈,并有一股一股的香煙氣味浸潤在夜色之中,那是父親失眠了,在吸煙讀書,父親說是由于年輕時候在延安社會部工作留下的后遺癥。
那時,父親的氣味是由香煙和剃須水以及萬金油聯合組成的,是一股好聞的氣味。只是父親很少有機會在家里休假。小時候看他衣冠楚楚去上班,將一條深綠色的領帶系得又小又硬又精致。后來看他穿了棉大衣,作為走資派被打破了嘴唇,那腫起的嘴唇對童年的我是個很大的打擊,以致以后好長一段時問,給爸爸開門的時候心總亂跳一陣,怕再次看到可怕的情景。再后來看到爸爸調往北京時的忙亂,那正是1975年鄧小平重新主持工作后期,政治形勢變化萬端,哥哥送站時去買月臺票竟將父親的車票遺失,父親坐在汽車后座心急如焚。那時我知道了煙和工作,是爸爸的命,而家和親人,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轉眼到了父親離休的日子。離休是一個古怪并且不真實的字眼,對這個生造詞后面的意味,我也是從父親的香煙里體會到的。
剛回家時父親曾經是高興過的,他很愛讀書但多年沒有時間享受書,“文革”中家里多年的藏書全被抄搶一空,1978年以后父母親又慢慢將書買回,父親以為他終于有了時間去做他愛做的事,他甚至特地在家里布置了一間書房,那時正讀中文系大四的我,突然覺得父親像蘇東坡時代的書生。
但很快父親就沉寂下去。有天晚上有極亮的月光,一直照亮了大半個房間。父親關著燈坐在沙發上,月光照亮了重重縈繞在他身上的輕煙。突然想起了母親說的,父親的煙增至三包。
父親因為長期服用過量的安眠藥,醫生再三警告不要吸煙再增加肝的負擔。父親定期驗血,每次去醫院聽化驗結果,我都有大難臨頭的恐懼。但父親從不為戒煙松口,也從不說為什么。
母親苦勸父親戒煙。
后來家里發生了變故。我和母親到父親所住的療養院去告訴并安慰父親,母親陪父親住一段,我獨自先回。回家的這天,父親到療養院門口來送我,車轉彎開去的時候,突然看到一直鎮定樂觀的父親獨自坐在花團錦簇的石上,陽光將他的頭發照得很白,仿佛一潭靜水似的,深深地照亮了他無法遮蓋的悲涼。他的手垂在膝上,因為沒有煙。
突然就想起了《讀者文摘》。一個行為學家的研究結果:煙是奶嘴的延續,當男人感到孤獨、失望、疲勞的時候,有煙在手,就仿佛嬰兒含奶嘴可以止住哭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