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走進咖啡館去等人,德國南部的春天下午,大家都愿意坐在外面曬太陽,空氣里有花香和咖啡香,還有從阿爾卑斯山來的硬朗的空氣。
在綠葉子的菩提樹下,我看到有人在讀書,嘴里像鳥一樣,橫叼著一根綠色的鉛筆。他渾身軟軟地陷在椅子里,脖子往前伸著,含著胸,一手蓋在書頁上,準備好翻頁,另一只手收在蜷起的身體上。
整個人,就好像只剩下眼睛在靈活地閃動著,其他部分都已經靜止了。眼睛里閃爍著機智和專心,這兩樣東西加在一起,就沉迷。
我沒有想到全世界人的閱讀的姿勢,竟會是一樣的。在大學里,在圖書館里,在我們空氣渾濁、浮塵飛舞的文科教室里,在走廊里堆滿陳年舊紙箱子和廢棄不用的小孩推車的擁擠的住家里,在稿子把舊寫字桌壓得歪歪斜斜、窗上的百葉窗簾上結滿隔年灰塵的雜志編輯部里,讀書的人用同樣的姿勢閱讀著,要是他真的下沉到了面前的那本書里去了的話。
整個身體全都軟軟地消失了,只有眼睛移動著,周圍的一切都像霧中的高樓一樣隱退下去,肺小心翼翼地起伏著,它甚至都不需要太多的空氣,身體在書的沼澤地里沉下去了,蜷縮起來了,絕大部分肌肉都放松下來。
所以閱讀多的人,常常走起路來,脖子也往前傾著,肩膀也含著。
這當然也是一種享受。
有一天,在辦公室的午后,忽然聽到有人叫我。那是剛來編輯部工作的新同事,大學剛畢業,老是為了稿子跟領導爭執,將一張臉漲得血紅的,激憤得要哭。他是在社會適應期里掙扎的時候。
他站在門邊的暗處,年輕的臉又漲得血紅,連額頭都紅了。
他說:“你剛剛看書看迷了。”
也許是的,像從夢里被人叫醒一樣,我還有點朦朧。
他說:“我一看你的樣子,那么舒服的。”他說著學了一下縮在椅子里的樣子,“就知道你掉到書里去了。”
過了好幾年,他成熟了、安靜了、堅強了,才告訴我說,那個下午他看到辦公室里有人用他那樣熟悉的姿勢閱讀,對他是一個巨大的安慰:他找到了和自己相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