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到福州開了一個會,開會時泉州的文友便尋了來,一定要我到泉一游。泉州是早已心向往之的,早年看過臺灣文化人辦的《漢聲》雜志,知道泉州是大陸人渡海到臺灣最重要的港口之一隨著海上絲綢之路日益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熱議的話題,其起點(diǎn)泉州作為中西文化匯聚的碼頭,也越發(fā)引人注目了。特別是無數(shù)體現(xiàn)著異質(zhì)文化間交流融合的遺跡一一被發(fā)現(xiàn),真讓我時時有插翅前來的愿望。遺憾的是,和以往幾次一樣,仍然是一次“路經(jīng)”之旅。
對這“路經(jīng)”,原本不指望有什么收獲的。其實(shí),關(guān)于泉州,我倒有好幾處想去看的地方,比如那座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具有阿拉伯建筑風(fēng)格的清凈寺,還有伊斯蘭教圣跡——靈山圣墓,又比如摩尼教的草庵、清源山的老君巖造像,等等,徜徉其間,回味一下自從海上絲綢之路興起,繽紛多樣的文化之融入,怎樣和本土文化相融相諧,塑造了這座古城的文化品格,豈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么?再比如安溪的茶場,又何嘗不想去踏訪一番?久居京華喧囂之地,每臨案牘勞形之時,沏上“鐵觀音”,品啜一口,齒頰留韻,俗念皆消,總是想,何等山水,何等技藝,竟可孕育出如此尤物,令人表里澄澈,氣定神閑?
然而,這一次“路經(jīng)”,還是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我見到了聞名已久的蟳埔女。
蟳埔女和湄洲女、惠安女一起被人稱為福建“三大漁女”。加上畬族女和客家女,又被稱為“福建五女”。蟳埔女以簪花頭飾著稱。有朋友告訴我,當(dāng)?shù)厝速I新鮮海貨,喜歡找蟳埔阿姨魚檔,若是買蠔,則非蟳埔阿姨不找了。蟳埔臨海,又在晉江人海口——泉州灣的北側(cè),被稱為“江海相搏”之地,此地灘涂養(yǎng)蠔,肉肥質(zhì)美。而頭上簪滿鮮花的“蟳埔阿姨”,就是魚檔無言的廣告。和蟳埔阿姨頭上的鮮花齊名的,是蟳埔人住的蠔殼厝,就是蠔殼搭建的住宅。據(jù)說這住宅冬暖夏涼,時至今日,多少新的建筑建起,還有不少蟳埔人不以為羨,反而留戀著蠔殼厝呢……獨(dú)特的民居、獨(dú)特的風(fēng)俗,早已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我卻沒有想到,這蟳埔,就地處豐澤區(qū),更沒想到,熱心的主人,帶我去尋訪的,就是蟳埔阿姨!
汽車沒到,遠(yuǎn)遠(yuǎn)聽到了鑼鼓聲,熱情的蟳埔人已經(jīng)等候在村口了。從車?yán)锵聛恚晃幻利惖呐荧I(xiàn)上鮮花編織的花環(huán),掛到脖子上,和進(jìn)村一路所見花的世界,融為了一體。路上三三兩兩看熱鬧的人們,男人皆笑面如花,女性更是把頭發(fā)梳成一個髻,花環(huán)層層疊疊簪于發(fā)際。有三迭,有四五迭的,真是名不虛傳的“頭上花園”呢。前行來至順濟(jì)宮,見到了大殿正中懸掛的“靖海清光”大匾,從題款可知,木匾系“大清康熙二十四年”由“提督靖海將軍靖海侯施瑯立”。陪同的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告訴我,原匾已于“文革”期間被損毀,此匾是1990年重修順濟(jì)宮時仿制的。傳說清康熙年間靖海侯施瑯平臺前,曾來此向媽祖求簽并獲神助,因此平臺勝利后以“靖海清光”木匾敬奉之。此說雖未見之書史,但據(jù)專家考證,還是可信的。順濟(jì)宮里香煙繚繞,前堂好像是專辟成了民俗的表演區(qū)。兩位老者坐在條凳上,操琴演奏,一個中年婦女在咿咿呀呀地唱,不懂,音樂也很生疏,一問,才知唱的是南音。早就知道泉州南音堪稱中原音樂的“活化石”,雖然不可避免地融入了當(dāng)?shù)匚幕兀珡闹袘?yīng)該是可以感受到中原古樂之余韻的。史載唐僖宗光啟元年(885),王潮、王審知兄弟率軍入閩,帶去了唐代“大曲”傳播于民間。大曲與當(dāng)?shù)孛耖g音樂的相互影響和吸收,別具一格的“南音”即由此而來。
就在咿咿呀呀的南音里,幾位婦女在梳頭,一看便知是在表演“簪花圍”了:先把長長的頭發(fā)梳好盤上,綰成圓髻,以一根骨簪穿入固定,再把鮮花串成的花環(huán)一圈一圈地圍到頭上。有趣的是,做簪花圍的,既有年輕少女,也有花甲老人,她們的表演是輕松自如的,與其說是“表演”,不如說是在重復(fù)她們每天必做的功課而已。一邊往頭上插著花,一邊回答我們的詢問,旁邊不知有誰提起最近網(wǎng)上走紅了一個“蟳埔妹妹”,一個大娘便叫:“快去,把黃小紅找來!”
去年3月4日,蟳埔媽祖出巡的日子里,賣蠔姑娘黃小紅也身著蟳埔女的服裝,夾雜在祭拜隊伍中。姑娘的美貌和開朗淳樸的笑容被網(wǎng)名為“大力水手”的網(wǎng)絡(luò)推手發(fā)現(xiàn),緊追不舍,拍下她朗聲大笑的一瞬貼到網(wǎng)上,由此引起注意。更有熱心的記者到蟳埔黃家追蹤報道,讓人們知道了一個勤勞、孝順、淳樸的黃小紅。
黃小紅果然漂亮,更迷人的,應(yīng)該是她的健康與淳樸。當(dāng)她換上蟳埔女的服裝,滿頭簪上鮮花之后,更招來嘖嘖的贊嘆。難得的是,面對一片贊美,她一派寵辱不驚的從容,既沒有小戶人家的羞澀,更沒有都市美女的作態(tài),我想,或許這才是她在美女如云的時代贏得喝彩的奧秘所在吧?
言談中知道,黃小紅的父母都是普通的漁民,家中還有一個上學(xué)的弟弟,17歲的黃小紅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趕到泉州市區(qū)的街巷賣牡蠣了。她說她要幫助父母分擔(dān)一點(diǎn),至于在被網(wǎng)絡(luò)推手推了一把之后,有沒有可能進(jìn)軍演藝圈之類,她說連想都沒想過。
看得出,她不羨慕浮華與奢靡,安于沿街叫賣的從容與寧靜,很滿足于和父母弟弟一起共度艱辛,又共享天倫之樂的日子。
在網(wǎng)絡(luò)推手們看來,或許這是人生的遺憾,在我看來,焉知不是這17歲的漁家姑娘人生的智慧?
我真怕隨后還有多少只手,把這快樂淳樸的姑娘往世俗的喧囂里推。
是的,世俗的喧囂像一個漩渦,吞噬了多少美好的人生。喧囂又何嘗不吞噬著美好的田園?所幸者,蟳埔社區(qū)依然保存著原生的淳樸,蟳埔的美女黃小紅,也還從容淡定。但愿簪花的村鎮(zhèn)蟳埔也和黃小紅一樣,永遠(yuǎn)那么淳樸、開朗、纖塵不染,成為我們時時可以回憶淳樸之美的所在。
(選自2009年1月18日《福建日報》)
原報責(zé)編:楚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