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母杯”全國首屆母愛主題散文征文一等獎
十四歲相認母親和姐姐,兩年后,姐再相約我到她和母親共同居住的城市見面。
祖母疼我,舍不得,卻大度:你大姑(祖母始終堅持過繼后對我母親的稱呼)那里,心情好,多住幾天,不習慣,馬上回來。
這是出遠門第一次離開祖母,我也放心不下,祖母是母親般的祖母,但生身母親又是未曾熟悉的母親,也想走近她,挺矛盾。
孫兒一定快去快回,我向祖母許諾。母親那個家,會是什么樣子呢?
姐領著我,終于敲開了老氣橫秋的高高大門,母親迎上來,剛進中年的她,仍舊一張洋溢的臉,一對傳神的眼睛。
“母親”——本該脫口而出的一個名字,終因久遠的陌生,無法呼喚出來。“原諒我”,我在心中請求母親。
“望新來了。”母親提高嗓音,朝東廂房叫了一聲。此刻,聽見一個沉重身體挪動的聲音。
自從母子相認后,母親只稱我的學名而不稱乳名,她說,這個名字響亮,好聽。我原姓鮑,名新生,過繼后按姓氏和輩分改成了現在的名字。母親贊不絕口。
東廂房門開了,一個腦袋幾乎碰著門框頂的男人瞞跚走出,一米七幾的個頭,平頂頭,發根花白,臉色冷峻。嗬,這一定是母親的第三任丈夫。
“來了。”高個子男人在打招呼,但眼神落在別處。寬邊眼鏡背后,看不出是笑還是非笑。
“伯父。”我應對一聲,不卑不亢。從小自尊的我,這個時候,更多一份從容。
之后,高個子男人了無聲息,重返臥室。
姐低聲告訴我:來之前,母親再三交代丈夫,前夫孩子,中學生,知識分子,不準為難他。
快吃飯時,我知道姐是借故單位有事,走了。
突然,兩個小一點的男孩沖了進來,母親說,這是我的兩個弟弟。異父同母的一對弟弟,好像沒看見新來的人,一頭扎進東廂房,撒嬌地叫著父親父親。是高個子男人瑯瑯的笑聲:小調皮,小機靈。
飯桌上,兩個小弟依舊你推我搡,小老虎似的互相搶著菜吃。母親則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不停地叫著吃菜,高個子男人不吭聲,只顧埋頭吃飯,我倏然有一種寄人籬下的難過。
大門又一次急速推開,進來一個高挑個子的年輕女性,也沒有和飯桌上任何人招呼,徑直走進廳堂后面。這時,我才注意到,其實,連著廳堂還有一間屋子。
廳堂后間屋,不時傳來兩個女人的說話聲,一個清脆,肯定是剛才進門直入的那位女子,另一個聲音低微得多,還帶著喘氣聲。我奇怪,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
再側耳諦聽,更清晰傳來年輕女子的喂飯聲。細聲細氣的呵護聲。不久,年輕女子又風一樣離去。依然不與任何人表示,仿佛這些人不存在。
我的到來,住房明顯緊張。兩個小弟住西廂房。母親則特意為我在連接東廂房和廳堂后間房的過道上,臨時架起一張小竹床。這樣,我與母親與那高個子男人之間,只有一板之隔;與那個低微說話的女人,也是咫尺之遙。
入夜,我可以清楚聽到他們之間任何一點聲響。高個子男人呼吸深沉,間或伴隨粗重呼嚕聲;母親,氣息聲均勻,平和;不曾見面的女人,嘆息聲一聲接一聲……
我無法入眠。嘆息聲女人,你是誰呢?
第二日上午,母親家只剩下我和那個嘆息聲女人。我在廳堂飯桌上看書,心卻走去了廳堂后間屋子,想捕捉那里的一聲一響。
忽然,傳出細細碎碎的聲音,像是在尋找什么。接著,是吐進痰盂的口痰聲。
隨后,是更為尖銳的咳嗽聲,和艱難的扯氣聲。我不再等待,急步走到嘆息聲女人房門前,問一聲:阿姨,不舒服嗎?嘆息聲女人顯然有些緊張,連聲說“不,不。”
復歸飯桌旁,我猜想:可能是高個子男人的母親或別的親人,病中的一位老者?
正當我東猜西想時,又傳來廳堂后間屋子開啟房門的聲音。起始,我不敢貿然過去。但是,愈來愈劇烈的喘息聲,一陣緊一陣壓迫著我的神經,我毫不猶豫再次跟了過去。天啊,眼前竟是一幕慘不忍睹的景象……
標本,一個只在醫學特別場所才可見到的人體標本。嘆息聲女人半蹲著,全身骨頭幾乎爆裂出來,只剩下一個軀骨框架,皮膚枯皺,沒有一點血色。
終至從恐懼中清醒過來,我迅即攙扶住嘆息聲女人,她臉部僅存的一些肌肉,發出一絲笑容。此刻,我感覺她原來一定很美麗,眼睛中有閃爍的光,鼻梁直挺,瓜子臉,輪廓勻稱。嘆息聲女人倚助我的力,堅持走向如廁方向。
當我再一回使勁將她扶回房間,嘆息聲女人輕柔地對我說:你心真好。我以微笑回應她。
環顧房間四周,其實這也是臨時隔起的一間屋子,沒有窗戶,陳設簡陋。唯一令我驚奇的,是床頭赫然擺放著幾本書。我順口問嘆息聲女人:阿姨看書嗎?她稍稍揚起頭,只回答一個字:看。語氣平靜,分不清是眷戀,是哀婉,還是無奈。
我順手拿起其中的一本,竟是《紅字》。這是我愛讀的一部西方文學名著。拿著這本書,像是抓住一塊正在熔煉的鋼鐵,炙熱火燙。
難道,嘆息聲女人與這座房子,還有別的故事嗎?
午,我到姐工作的單位用餐。將親眼所見嘆息聲女人的事說了出來,姐頗為震驚。“她是誰?”我直截了當問。“你不要知道。”姐拒絕。“直覺告訴我,她與我與你還有母親有關系。”“你讀書讀神了,有第六感覺?”“我要知道。”加重了語氣的強調性。
……姐沉默不語。“不知道不行?”姐緩和了口吻。“我的身世被隱瞞了十四年,不希望再來一次隱瞞。”我的態度堅決。“能對你說什么呢,你的母親!?”姐第一次沒有使用“我們”的母親稱呼。“有那么嚴重?”我更為好奇,也有不幸將降臨的預感。
姐終于開口,講述了我們生命中又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母親與父親在南京分手后,帶著六歲的姐,不滿兩歲的我,乘船順流而下,抵達上海。
母親在自己故鄉一家針織廠打工時,認識她的老板。現今,只剩下極少量積蓄,兩次婚姻失敗,更使母親不愿再回故鄉。她托人寫信給老板,希望資助,想留在上海尋找發展機會。
老板十分熱心,稱剛好在上海有生意,于是馬上趕來,接濟和安頓了我們母子三人。
我曾幾次問過母親:為何那么快放棄上海?母親始終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是命運安排,是拆不開的緣分。每當母親說這話時,總有某種依戀。
不知老板怎么勸動了母親重返故鄉,重返他的工廠。隨后,展開凌厲攻勢,極短時間,母親第三次成為別人的新嫁娘。
正如資本的積累和輸出,需要付出勞動者的血汗一樣,老板給母親開出苛刻條件:不允許帶身邊的一對兒女過門。母親爭執過,吵鬧過,最終還是接受了這個不近情理的條款,棄離自己年幼的一雙親生兒女。
我幸運地被外祖母接納,過繼給大舅父做兒子;姐卻不幸被外祖母拒絕。姐很長一個時期,都怨懟母親,說母親狠心,無法理解一個做母親的人,會拋兒棄女?
我小心翼翼向母親提起過這件事,母親即時淚流滿面。她還說,越到晚年越內疚傷痛,對不起我和姐。母親只作一個申辯,她一直是牽掛我和姐的。
也許,我有一個仁厚的祖母,沒有姐的切膚之痛,對母親的選擇少了一份抗議和指責。我甚至寬慰母親,說狠心,狠心的首先是老板。
馬克思是深刻的,資本血腥,連親情、愛情、婚姻、家庭都是冷冰冰的利益關系。
老板也就是高個子男人,其實已有一個妻子,生有一女兩男。后因嚴重哮喘,加上腰椎脫盤,處于半癱瘓狀態,她就是嘆息聲女人。
姐生氣地說,我父親與母親結合,事先沒有告訴有了妻子,是欺騙;現在明火執仗曉得人家有結發妻子,還要嫁,貪什么?圖什么?想什么?姐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不認同。
經姐這么一辨析,我也犯糊涂了,不知道是誰的錯!
我莊重請教過母親,母親回答,你還不懂。長大了,你也許懂也許不懂,也許半懂半不懂。現在,我不知道是否懂了:母親,我的可憐又可愛的母親,本體上是反叛的,在某個特定生存條件下,為了活下去和活著的改觀,做出非同尋常和非同凡響的舉動,并不看重世俗與流言。
姐不贊成更不欣賞我的判斷,話鋒陡然一轉:母親可是老板家“第一夫人”哩。我從未見姐這樣狡黠地笑和幽默過。
母親反其道而行之,對老板提出一個先決條件:這個家必須由她來當,由她做主。
母親取得三項重要權力:她與老板丈夫同居主室;與老板一塊和老板第一個妻子分灶吃飯;統管家庭財政。公私合營后,老板的工廠、房產等都蕩然無存,只剩下現在這間居住的祖屋。老板女兒婚后,連兩個弟弟也一塊遷走,留下自己母親堅守陣地。也是最后一點名分的“爭奪”。
“身世秘密”揭開后,我欣慰自己是一個完全的透明體,根本不曾想到,還會有另一樁“家庭秘密”。
聽著姐講述故事,起初,我為母親找回和捍衛了一點尊嚴而高興,之后,同情心更加傾斜高個子男人的第一個妻子——那個半癱瘓女人——那個嘆息聲女人——那個處于水深火熱掙扎中的阿姨。
今夜無眠。我躺在過道的竹床上,像夾在兩個女人——一個母親,另一個也曾是這個家的母親的“阿姨”——的兩種命運中間,~個高貴,一個卑微;一個健康,一個孱弱;一個風韻猶存,一個青春不再;以及那個不冷不熱、不親不疏的高個子男人。我年少的心沉郁起來。
第二日一早,所有的人都走了,又只剩下我和阿姨。
我用耳朵緊緊貼靠阿姨的房門,傾聽里面的動靜。是阿姨曲折起床的不順暢聲音。于是我敲響了門,阿姨要幫忙嗎?不等回答,再輕輕推開門。“不了。”阿姨客氣了一句,但她有所期待的眼神告訴我,同意留下。
阿姨動身到廚房,我趕緊制止她,自己徑直端回一盆水,又幫擠上牙膏,擰干毛巾。隨后,扶起她坐到梳妝臺前。
阿姨全身一個標本樣,有幾縷頭發還似青云一般。她如所有愛美的女子,不因自己生病而放棄,依然那樣細致地梳理著。有時頭部不經意向后稍昂起,我從鏡子里發現,阿姨那曾飽滿的天庭留下的光澤還在。坐姿彎曲,端莊依然,可見當年的教養。
阿姨伸手取鏡子,我趕緊搶先遞給她,正是這瞬間,看到鏡框后面有一幅“全家福”照片。阿姨端詳著,我的眼光也被留住:高個子男人和阿姨,他們的小兒子居中,兩側分別是女兒、大兒子,都笑意盈盈,喜氣洋洋。幸福從照片中流淌開來。阿姨年輕時挺洋氣的,尤其是一米六幾的身段,整整高出我母親一個頭。
退出房門時,阿姨忽然開口了,聽說你挺會念書,會念書的人通情達理。我點了點頭,像是在允諾在保證:念書上,我一定乖乖的。
阿姨作為一個妻子,沒有理由不得到丈夫的溫存;作為一個母親,她同樣厚愛自己的孩子。母親們不會索取回報,只會忍辱負重,勞心勞力,只求兒女平安,順風順水。因為她們是母親啊。
午,我正要外出去姐單位,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鉆了進來,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也是一個中學生,擦肩而過時,給了我一個抗拒的眼神。這一定是阿姨的兒子來送飯了。房間里傳來他們輕輕的話語聲,阿姨也會介紹我這個“不速少年郎”嗎?
母親回來后,我會對她說一句話:阿姨也是一位母親,好好待她。還想加上一句:其實她很可憐。長大了,會懂得使用一些新詞匯:“和平共處”,“相安相生”,“厚待善待每一個人”。
直到分別前,母親都不知道,她親生的兒子會走近阿姨。
我的心是矛盾的:母親愛我,極力想在短暫幾天時間,做得最好,補償我失去十幾年的母愛。晚上,她常常借故撇開另兩個兒子,帶我上街頭流動小餐車,吃上一個茶葉蛋和幾片鹵牛肉,這也是我自小在祖母身邊最愛吃的兩樣食物。母親慚愧,說算不上開小灶。但我有特別溫馨的感覺。感謝久違了的母愛。
這時的阿姨,我覺得她尤其需要人陪伴,需要人照顧。能多一點攙扶她起床、如廁、洗漱、梳妝,就多給她一份慰藉。我要求自己做多一些。
阿姨名字中有一個“花”字,我就叫她“花子阿姨”,她挺滿意這個稱呼,每當我呼喚,她笑得格外陽光。我多么愿意她健健康康地活著。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她和我母親,和我母親的丈夫,有割不斷的聯系,這不也是一個更大的家庭么?
高個子男人,從不主動給我說一句話,從不主動給我哪怕是極微小親昵的暗示,但他也不會有任何明顯不合禮儀的言語舉止,更不會侮辱。可這冷冷的沉默,我總有心理上被歧視的不快。
盡管舍不得母親,也丟不下“花子阿姨”,我終于還是決定離開。
“嚓……嚓……”是花子阿姨蠕動的聲音,這些日子,我太熟悉這個聲音了,花子阿姨情緒上有什么變化時,總會弄出這種響聲。
房門打開,花子阿姨倚靠門框,流著淚。我告訴過她,很快會走的,別人不懂她的心,但她知道我懂她一顆留戀真情的心。
我走上前,扶著花子阿姨顫動的雙肩,心里在叮嚀:你一定要堅持住。我會再來看你。母親與高個子男人,看著眼前情景,茫然不知所措。
我最后一次見到花子阿姨,是在考上大學去向母親告別的時候。
花子阿姨,終于沒有抵擋住歲月的折磨,整個人衰弱得不成形態,只有呆癡的目光偶爾會眨動幾下。但她還清晰地記得我,用右手捂在胸口,左手指指,意思是心在這里。
我很感動,也好內疚。在延緩和改善她的生命過程中,我做得太少又太少。如果不間斷有書信問候,不好些嗎?我怎么連這點“愛心援助”都忽略了呢?
我發現阿姨桌上原本有的幾本書不見蹤影,包括那本苦難的《紅字》書也消失了。花子阿姨的命運,似乎也在預示這個家庭的最后敗落。
“文革”爆發,高個子男人因資本家的身份,被推上歷史審判臺,挨批挨斗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待遇,最終因肺氣腫惡化奪去生命。
母親也被戴上了“資本家黑婆娘”“臭婆娘”“臭小婊子”“臭小老婆”的帽子,一米五幾的個子,脖子卻掛上十幾斤重的一塊鐵板,腰壓到幾乎貼近地面,直至全身麻木淤血。連短暫參加國民黨“婦女指導委員會”學習的經歷,也成為“歷史反革命”的罪證。僅剩的一點金銀首飾都抄沒了。
之后,大搞城建“表忠”一條街,連祖屋也鏟掉了,沒有任何補償。
不久,我妻子臨產。雖然知道母親年輕時做過保育院工作,有這方面經驗,畢竟不敢奢望她來,但我仍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母親即將升格為祖母,我想她會開心的。深一層考慮,也想讓她暫時躲避一下滅絕人性的烽火,來這里調養一下。誰知母親接到消息,興奮得不得了,表示盡快南下。
妻子則擔心,與我母親沒有共同生活過,能否相處,心中沒數。我勸慰妻子,好則留,不好則分,不必勉強。
母親滿面春風來了,一掃往日的晦氣、霉氣。她在養育嬰兒方面,真的很出色,很優秀。一個生命的幼小精靈,給她一擺弄,一折騰,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極少哭,乖乖的,一臉不停的稚嫩嫩的笑。
有母親的感覺真好,有母親在身邊的感覺更好。但,天有不測之風云……
孩子第十個月,母親接到她與高個子男人生育的第二個兒子的來信,催促她回去照顧。母親當時沒有放在心上,過不了幾天,又來了一封信,說如果母親不盡快回去,他就上廣州接人。母親仍當作是孩子的戲言;再過幾天,加急來了一封信,信中寫著如此觸目驚心的字句:母親不回來,他就自殺。
母親慌神了,整天絮絮叨叨:這是前世造的孽,欠的債啊。母親自此晚上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有時還發出恐怖的叫喊聲。一個家的寧靜祥和被擾亂了。
我了解母親此刻內心的痛苦:她想將孫女帶到滿周歲才走,但又牽腸掛肚她那第三個家,未長大成人的兒子,無力支撐自己。我終至自行決定,拍回一封加急電報:母親即日返回,請候。
火車站告別時,母親顯出十分悲愴的樣子。她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語:我現在所做的,都是在贖罪啊。包括你我母子重新相認,包括創造機會短暫共同生活,包括這次來照顧你的家和孩子,還有不敢貿然提出的,她的所有三個家庭孩子的團聚……
我對母親說:不要說什么罪過,也不要說什么贖罪,過去的都過去了,珍惜的是現在。只要真心付出,就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良知。人生完美與和諧最好,有欠缺有缺陷甚至有悲劇,那也是上天的旨意和安排。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可以逃脫可以回避可以化險為夷轉危為安的。世事難測,人生難料,你能預見一切,防范一切,主宰一切嗎?
不是有一句古語:人算不如天算嗎?
列車行將啟動,母親緊緊抓住我的雙手,突然說:在母親的心中,所有的兒女,都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會牽掛一生一世。
僅幾日時間,母親衰老了許多,我在心中鄭重許諾:你是我永遠的母親,今生今世不變。母親,我求你啦,兒子不允許你以后再說不是一個好母親,你一定要答應我。你遺棄過自己的兒女,你的母親,我的過繼祖母,對你不也是一個遺棄嗎?
母親生下第七日,外祖母即將她送給城郊一戶人家。長到七八歲,開始學織襪子。母親是那種挺有悟性的女人,很快就上了手,經濟上能給家里幫補。
母親印象中,養母和善,雖不像對親生閨女那般疼愛,卻也噓寒問暖,更不會打罵。養母兩個兒子中,后來成了她丈夫的那個大兒子,長母親好多歲,脾性極其暴戾,動不動喊打喊殺。母親自幼性情溫和,只會忍耐。
后來母親多次說過,女孩嫁人,第一個條件是男孩性格要好,知書達理謙讓妻子,疼愛妻子,天天處在戰爭狀態,金戈鐵馬,不得安寧,哪有幸福可言?
我問母親,第一個丈夫失蹤后,你想過他嗎?母親的回答讓我有些意外:說不上特別恨他,但他肯定是一個不合格的男人。畢竟一塊生活過,他也有對自己好的時候,人心是肉長的,不是石頭,偶爾,也會想起這個該死的男人。母親說這個男人“該死”時,語氣里還是有一絲溫存,不像農民斗地主那樣苦大仇深,刻骨仇恨。
據說,是春天的故事中的一天,在姐出生的那個省會城市東郊,來了一位臺灣同胞,尋找姐和她的母親。
剩下的幾個關系較疏的親戚告訴他,你“失蹤”不久,你女兒你妻子也很快離開。“同胞”沒有說明“失蹤”情況,只是不信。親戚說,你不也是一走幾十年,杳無音訊嗎?“同胞”無言以對。
臨走前,“同胞”站在村頭唯一一棵高高的梧桐樹下,出神地望著藍天深處,從此再也沒有歸來。
許多年后,姐和母親才知道這個故事的傳說,誰也不想去考證。該結束的,自有結束的理由;不該不會結束的,拆不開,剪不斷。這就是人生。
再是走進新時代的一個故事。母親陪同身患白血病亟待確診的嬸母來廣州。嬸母也就是我過繼前的小舅母,我是這個家庭養育大的,有大恩于我。
嬸母開朗、樂觀,不在乎什么病啊痛啊。每天晚上,唯一的快活,是在陽臺觀看車流車燈,還孩子似的評論:地上的星星比天上還多,還要亮晶晶。
母親知道我嬸母病情的嚴重性,只是悉心照料,這也是她們一生中最后共同度過的一段時光。有歡樂,有傷痛。
經軍隊權威醫院鑒定:嬸母是晚期血癌,生命最長維持一個月。我們不能對老人明說,老人又肯定不愿意終老他鄉。我只好匆匆備齊各種可能延長生命、減緩痛苦的藥,請求嬸母遵醫囑回故鄉養息。
其間,姑母(我過繼前的姨母)也來照料過一段時間。不堪回首的是,她與我母親之間卻發生了一次巨大的沖突。
有一次,說起我的身世與經歷,姑母指責母親沒有資格認我這個兒子。當時母親并未絕地反擊,但肯定覺得蒙受不公,抽抽噎噎哭了一整晚。嬸母勸她,反而哭得更傷心。我很生氣,又不想對姑母把話說得太重,只說:姑母文化比我母親高,地位比我母親高,更不該這樣出言相向。相認不相認,這個發言權在我。
姑母是個有長黨齡的老共產黨員,階級意識一直特別高,以往每次給我寫信,首先就引用“最高指示”。但她對我有恩。小學時代好幾年,因我的叔父工作經常變更城市,為了不耽誤我念書,就寄居姑母家,她和姑父給了少年時代的我許多關愛。這是我不能忘卻的。
人生難得相逢,何況親人之間,我只希望三位老人珍惜上天的這個安排,融洽愉快。
三位老人先后僅離開一個多月,我的人生發生了重大變故。
母親得曉傳聞,連夜顫巍巍趕到嬸母居住的鄉下。母親知曉天下事,嬸母文化更低些,不太清楚窗外事,母親憂心如焚,重病中的嬸母也是牽掛。母親領著嬸母,每日早午晚三次,面朝南方祈禱,額頭碰磕大地,磨出一道道血痕。
母親和嬸母也有一生中的一次約定:嬸母于一九九九年四月五日清明節當晚去世;母親從不抽煙,也無不良嗜好,此時卻突然病倒,并迅速確診為肺癌,也在晚三十二天之后,跟著嬸母,于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走了。母親去世前,并不知道我嬸母先走。家人怕她過分傷心,便對她封鎖了這個提前到來的不幸消息。
一生中我有一個做人守則,當自己遇到曲折,絕不連累無辜親人、朋友和任何其他無辜的人。我自己極理智又極殘忍地剝奪了自己與母親與嬸母生離死別的告別。
我認定,親人之間,特別是至親之間,一定有靈魂的感應。母親臨去世之前頭一個晚上九時十幾分左右,我給母親電話,母親的聲音已十分微弱,但交代后事卻咬文嚼字,十分清晰,這也是她的“臨終囑咐”:
我死后,千萬不要把我和我生活過的三個男人中的任何一個安葬在一起,第二、第三個男人都還有妻子,第一個男人也肯定有后續,生前不得安寧,死后不要再打擾,讓我一個人獨葬,侍候上帝。
母親無奈地走了。無論哪一年,只要可能,我都會跋涉長途,親自拜祭,或者在心中遙拜。珍藏起一個名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