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外地朋友,在廈門那邊打電話,要到鼓浪嶼看望我。我便約他們在輪渡這邊的大榕樹下碰頭。炎夏這里樹影婆娑,海風習習,給焦躁的客人擦汗;雨季它是一把巨傘,護我佇立等待朋友不濕衣衫。其實,這才是鼓浪嶼最醒目最優美最具滄桑的象征。
榕樹在閩南是世居,名門大戶。福州自古以來稱“榕城”,顯示了省城的歷史地位和文化,“市樹”的桂冠當之無愧,他城他地無法競爭。福州人崇拜古榕,供為神樹。有疑難病癥,到神樹下燒香許愿掛紅布條;孩子難養,拜一棵神樹認干媽。掛紅布條;高考、失戀、祈子、求財,都向神樹磕拜,也掛紅布條;因此,掛滿紅布條的那棵古椿,即是那一方風水的保護神。
印象深刻的兩棵古榕都在上杭縣城。1971年春天,我從插隊的院田公社(現在的院田鄉),上縣城看一位年長的朋友,他在上杭一中教書。他帶我到大橋下椿樹旁,坐在被山洪沖刷得雪白的錯疊怪石上。朋友警告我寫詩要注意安全,多讀歷史、哲學,補充古典文學等等。他的苦口婆心對我影響很大。回到知青宿舍,我寫了《寄杭城》答謝朋友。它是我寫作年頭最早的一首,因此收在詩集《雙桅船》的開篇。在它之前雖也寫詩,自己覺得沒什么意思,就不拿出來見人了。今年夏天我回鄉探望老房東,歲月流逝,這棵大榕樹依然傾斜在江面上,分出一半樹冠,蔭蔽著著名的臨江樓。另一棵巨榕在縣政府大院里,五六個人環抱那么粗,氣根林立,把它自己支撐得寬展偉碩。巨榕下的三層樓縣政府。猶是六十年代舊建筑。現在看起來,特別有一種素樸的簡約的親切的味道,上杭人民已經耗資耗力建成風光旖旎的江濱大道,縣政府還能在舊樓辦公,真是難能可貴呀。如果我要掛紅布條,我一定祈求老榕樹保佑這座小小的白色建筑,存留下來,作為一個時代的紀念。
榕樹在鼓浪嶼,親切得就像我的世伯輩。渡口那一棵可以叫“迎客榕”,每天笑瞇瞇迎來送往,圣誕老人一般慈祥;鷺海賓館門口斜坡頂上那幾棵,樹齡不等,四世同堂,營造一方綠陰匝地的驛站,氣喘吁吁的游人在那里歇把腳,振作精神下坡往港仔后浴場;亞熱帶植物園路口,面向美華沙坡的高臺上,是榕家三兄弟,肩挨著肩手拉著手,圈出半遮半掩的綠色屏風,夏天時,店家在中間放一張白色小茶幾,休閑的人清涼無汗,只聽到潮聲一波一波地吟哦;街心公園那一棵比較年輕,已呈現家族遺傳基因,胡子須須綹綹。一年四季,蔭蔽著老人們在那里下棋、聊天、打撲克、聽收音機。行動不便的老太太被輪椅推到樹下停著,聞聞人氣,流著口涎打盹。它們都很入世,是紅塵中人。另一些自甘寂寞生長在山坡僻角,收容愛聒噪的鳥兒,清風一樹,便蕩漾歡樂一樹。沿環島路有幾棵運氣不佳,腳下置了射燈,夜間被裝點成夢幻布景。榕樹肯定不情愿,只是無法拒絕或搬遷而已。可不!日夜燈照不眠不休,鐵打的漢子說招就招了。
榕樹因為生命力極強,耐刀斧,經拗折,閩南人利用這點,創造出榕根盆景。丈夫曾經屬意它,喜歡它不押韻的瘦硬的藝術風格。別看榕根墻角石縫都能棲身,一成為盆景立即身價百倍,與其配套的非紫砂也得細陶,投資極其燙手。不像我花六毛錢買的那棵萬壽菊,給她一個破鐵罐照樣奮發圖強,把花開得讓人不忍她如此揮霍。不料早晨起來,發現最優秀的盆景不翼而飛,數數竟損失十八盆。唏噓半天,束手無策,勸丈夫將余數搬到屋頂平臺,丈夫以不能隨時隨地約見而拒絕。過一星期,小偷熟門熟路又來光臨,將所有盆景及幾盆珍貴的仙人掌囊括而去。我和丈夫趴在陽臺往下望,只見鄰院的墻根扔著兩個最沒品位的瓦盆。丈夫繞道去取,我用竹籃將兩個僅值四角錢的瓦盆接應上來。和丈夫商量在陽臺貼一布告:“若有中意之株請君拔去,不可將盆如此亂棄,彼此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