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這個被沿襲下來的詞,讓人聯想到田園、煙囪、籬笆和狗。這是因為我國曾經是一個農業大國,我們多數人的老家建立在鄉村田野上,植物的根有趨水性,中國人的根便朝著想象中的美好家園,熱乎乎地伸展。
哥哥就是在鼓浪嶼出生的,我本順理成章應該投胎這里。不料父母去龍海縣土改,我便不慎降生在石碼鎮上一座臨時租來的房子里。忙于革命的父母無奈把我托付給漁婦乳母,被她扔在稻捆上,抹地瓜渣灌米湯草草喂養,四個月大就被外婆抱回廈門收容。可是,按西方人的習慣,“出生地”一欄,我必須填上“石碼”:而在中國,“籍貫”一欄里,我填的卻是祖輩的“泉州”。只不過稍一錯愕,就給我造成終身的麻煩。
結婚以后,我變成陳龔氏,寄人籬下至今。丈夫在島上出生,兒子也是。鼓浪嶼已經把我牢牢系在她的衣角上。她甩我不掉,我離她不行。
所住的是丈夫的祖居,這座紅樓多年失修,外觀堂皇優雅,鑲嵌玻璃窗門呀雕花欄桿什么的,內部卻滲漏,灰泥脫落。鼓浪嶼的房子是買不起的,為以防萬一,我們搭了福利房的最后一班車,兩年前在廈門買了公寓,至今尚未裝修。我和我的家庭可會搬離鼓浪嶼?僅是想想而已,就有肉體和心理的雙重危機感,好像將被連根拔起似的疼痛難忍。
肉體的居所和精神的家園總是相距甚遠,其矛盾日益尖銳和突出。一套豪華公寓和一座半傾泥屋比較,前者滿足生活的舒適和需求,后者常常更能慰藉靈魂的渴望。西方有人把“家園”引義為“生態”,便是更加注重了人與居住環境的依賴、共鳴、互相的承諾和深刻的情感交流。
不可否認,我的家族,我的認知,我的生存方式,我的寫作源泉,我的最微小的奉獻和不可企及的遺憾,都和這個小小島嶼息息相關。
音樂家們強調鼓浪嶼的鋼琴密度全國第一,以及聞名海內外的音樂天才,諸如殷承宗、許斐平等,“琴島”之美譽由此而來。到過鼓浪嶼的作家朋友卻要說,住在鼓浪嶼就應該會寫詩。他們說的意思我很明白。人們在形容土地肥沃時,習慣這般感慨:插一根木棍也能生根發芽啊。
雖然資質平常,我卻心甘情愿做鼓浪嶼這一支幸運的木棍。
小小的鼓浪嶼,面積只有1.96平方公里,名氣卻挺大。它距廈門只有不到1000米海面,多年以來是廈門屬下的一個行政區,不久前改為風景管委會。
廈門是一個更大的島,自從1956年建了海堤以后,改叫半島。近幾年又陸續建了幾座跨海大橋,觸須一般向四面八方伸展去。坐飛機從空中鳥瞰下來,廈門像巨大的章魚或絢麗的海葵。
老詩人蔡其矯寫詩,把鼓浪嶼比喻成“彩色的樓船”,因為它浮蕩在海面之上,似乎隨時要馳向天邊。有風無風的日子里,它的周邊都鑲著雪白的蕾絲花邊。曾經,我在客居異國引頸遠眺時,這樣懷念它:
潔凈無塵的島嶼
盛在翠玉波紋果盤
發出鮮檸檬香味……
大部分人望文生義,
以為鼓浪嶼的命名是因為島上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波濤如鼓。聽起來很美,也有些道理。真正的原因卻是“鼓浪嶼別墅”前面那一隆起中空的礁石,叫鼓浪石。從前的鼓浪石矗在礁灘上,漲潮的時候,浪濤擊石,聲如響鼓。由于沙岸變遷,鼓浪石退居二線,依然臨海迎風,波濤雖在咫尺之間,卻不及淹至腳下。據說,狂風大作的夜晚里,將耳朵伏在鼓浪石上,猶有隱約的悶鼓,叩擊不甘沉默的夢境。
(選自舒婷《真水無香》,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