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和夫人看了一部英國電影《鐵路上的孩子》,看完后竟淚濕雙眼,久久握著夫人的手,不說話,那份感動也久久不能散去。影片講的是小事:姐弟三人向行駛的火車揮手傳達祝福,起先沒人在意,幾次過后車上終于有一個人向他們揮手,最后全體乘客竟一起向他們揮手。看后不禁感慨:為什么我們不能拍出藏在每個人內心深處這種愛的渴望和可貴的良善?為什么大陸的影視劇除了欲恨情仇就沒法拍點別的?到底什么原因使當代國人的心靈喪失了贊美和感動的能力?
大詩人里爾克在一首詩里提到詩人使命,反復說——“我贊美,我贊美”。不管遭遇順境還是逆境,不管面對光明還是黑暗,詩人的使命是贊美。若不贊美,就不是詩人。1925年,他在給一位波蘭譯者的信中,提及詩人是采擷大地上不可見事物之蜜的蜜蜂,“將這個暫時的、朽壞的塵世深深地、忍耐地、充滿激情地刻印在心中,以使其精髓無形地復活”。詩人的心是轉化器皿,能把苦難花粉釀成芬芳蜂蜜。
當受傷時,會有兩種態(tài)度:一是因受傷就感到非常痛苦和不公,就想報復。如果對方強大,就發(fā)展自己,或者轉而去尋求幫助,呼喚公正,甚至有的就轉嫁自己的痛苦給更弱小看。而另一種態(tài)度就是,因受傷的滋味不好受,就使自己以后決不要去傷害人,在傷口上生出愛和寬恕來。面對傷害,當然需要社會層面的解決,需要彰顯社會公義。但社會的、外部的、現(xiàn)實層面的解決方式并不總能化解個體的、內部的、心靈層面的危機。就像山西那個16歲的少年因著痛恨社會不公和初中時的老師,就刺死現(xiàn)在的班主任,這只能加深心靈的危機。
偉大的文藝作品可以凈化和疏導心靈層層淤積的怨恨,但多年來,我們對文學采取一種現(xiàn)實的功利態(tài)度,以庸俗社會學和機械反映論來切割作品,也忽略了作家通過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心靈超越精神和終極關懷情懷。比如安徒生童話,我們讀了這么多年,就因重重“偏見”,至今仍沒讀懂。像《海的女兒》,根本不是丹麥的“七仙女下凡”,而是強調愛是一種犧牲,但這種犧牲分明是一種成全。因此,小人魚投入大海后,并沒有死去,而是因著付出愛而得到了一個永生不滅的靈魂。《賣火柴的小女孩》也不僅是揭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更在告訴人們,小女孩畢竟看到了美麗的一切,她的靈魂在信仰中超越了苦難。
安徒生一生坎坷,卻創(chuàng)作了眾多被人喜愛的童話。面對虛無和苦難,他為什么仍能贊美和信任?在其自傳《我的一生》中,他盡管對教會的僵化制度時有批評,但更多次申明自己的信仰。房龍評論說:“神的火花在這個沉默的小男孩的心靈中孕育,像一場風暴那樣不可抗拒。凡是上帝觸摸過的人,不管他遭遇到多么無禮的對待和多么巨大的困難,他仍能實現(xiàn)他的夢想。”
信仰對安徒生最大的影響就是“愛”的理念。這種愛,給了安徒生極大安慰,他自己也是一位有愛之人,,即使在哥本哈根四處無著落,在別人的攻擊和嘲笑中,他也總是對人的善意和真誠極為敏感。他又確實是在別人的慈善資助下讀書上大學的,所以內心時時充滿了感激和希望,從不把別人的善意當成理所當然,而當成上帝的禮物來接受,從而心懷感恩——“我覺得我是個走運的孩子,幾乎人人都對我充滿了愛并且以赤誠相待,使我很少喪失對人性的信心。我感到從皇族到最窮的農民,都有高尚的人心在跳動。生活是樂事,公開地充滿信心地信仰上帝和人類是樂事!”
真愛不是占有,而是犧牲自己成全對方。這一信念對安徒生影響很大。安徒生愛上了瑞典女歌唱家珍妮·林德,向她求婚但被拒。之后,兩人的關系不但沒有受影響,反而更加純潔美好。安徒生在自傳中對她大加贊賞,在自己作品中也寫到這種感情:《夜鶯》明顯就是獻給有“瑞典夜鶯”之稱的林德,《蝴蝶》、《柳樹下的夢》、《單身漢的睡帽》就是安徒生失戀之后某種苦澀而釋然心境的寫照。在失去后,愛反而得到某種成全:在苦澀和孤獨中,見證愛情的蘋果樹和柳樹仍舊茂盛,愛生生不息。
安徒生因著信念成為一只蜜蜂,哪怕在傷口之處也能采粉釀蜜,構筑一個美麗的童話王國,鼓舞著人們追求真善美愛。
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蠟燭。知識分子們,我知道你批判什么,可是,你贊美什么?“牛虻”固不可少,但“蜜蜂”是否也該有幾只?
(選自《南風窗》)
編輯提點:
“因受傷的滋味不好受,就使自己以后決不要去傷害人,在傷口上生出愛和寬恕來。”這句話,是人之為人的開始。說起來似乎高山仰止,吾不能至。其實,走在路上,當自己被石頭絆倒。爬起來把石頭挪開,挪不動樹一個標志,誰都能做到,關鍵是有沒有心去做。我們被教導從安徒生的童話中讀出苦難和抗議,卻將貫穿他所有童話的愛與寬恕的主線批判地揚棄掉了。這是大師的不足,還是我們的顢頇?好好體會劃線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