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1月19日,南京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令:小學堂讀經科一律廢止。這是教育總長蔡元培啟用教育部印信的當日發布的。5月,教育部再度下令:廢止師范、中、小學讀經科;7月,蔡元培在全國第一屆教育會議上提出:各級學校不應祭孔——“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教自由相違”……
頒行上述舉措的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號孑民,浙江紹興人,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進士及第,授翰林院庶吉士。他原是維新派中的一員,后棄官從事教育事業,并逐漸轉向革命。1902年同蔣智由等在上海創辦中國教育會并任會長,創立愛國學社、愛國女學。1904年他在上海組建光復會,翌年光復會并入同盟會,他被孫中山委任為同盟會上海分會負責人。1907年赴德國萊比錫大學聽課,研究心理學、美學、哲學,在德期間著有《中國倫理學史》等著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蔡元培取道西伯利亞回國,并于1912年(民國元年)1月出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
正是這樣一位學貫中西、受過全套傳統教育而又從封建營壘中殺出的人物,廢止了歷代封建王朝正統教育的讀經制度,提出以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取代清末“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實”的教育宗旨。他認為:“教育有二大別:日隸屬于政治者,日超軼乎政治者。專制時代(兼立憲而含專制性質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針以標準教育,常為隸屬于政治者。共和時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標準,乃有超軼政治之教育。”憑著這樣的理念,他創建了近代中國的教育體系。
出掌北大,宗旨正大
袁世凱篡奪辛亥革命果實后,蔡元培不愿與袁政府合作,于1912年7月辭職,翌年赴法國從事學術研究。1916年袁世凱死后,黎元洪出任大總統,北京政府明令恢復了民初《臨時約法》,蔡元培應邀回國,同年12月26日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
北京大學前身即清末之京師大學堂,實為一座“官僚養成所”,衙門習氣深重。據蔡元培自述:回國后“初到上海,友人中勸不必就職的頗多,說北大太腐敗。進去了,若不能整頓,反于自己的聲名有礙,這當然是出于愛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數的說,既然知道他腐敗,更應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這也是愛人以德的說法。我到底服從后說,進北京”(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蔡元培抱著改革教育、清除積弊的理念,于1917年1月8日到北京大學上任。他認為:“我們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到校視事的第二天,他發表了就任北京大學校長的演說,對學生提出三點要求:一日抱定宗旨,二日砥礪德行,三日敬愛師長,這三點要求,都是有針對性的。
蔡元培在1906年曾任京師大學堂譯學館教員,講授國文及西洋史,故對清末以來大學生的積習,有著深刻的了解:
他們平日對于學問上并沒有什么興會,只要年限滿后,可以得到一張畢業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下課時,把講義帶回去,堆在書架上。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的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拼命的連夜閱讀講義,只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要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出題目的范圍;教員為避免學生的懷恨與顧全自身的體面起見,往往把題目或范圍告知他們了。于是他們不用功的習慣,得了一種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善繼下來(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老爺,而監督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他們的目的,不但在畢業,而尤注重在畢業以后的出路。所以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因為畢業后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時代遺留下來劣根性,是于求學上很有妨礙的。(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這些積習,在今天的大學中(特別是在混學歷的官員中),也是屢見不鮮的。有鑒于此,蔡元培特別強調學生求學“必有一定宗旨”,求學不應以做官發財為目的:“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不同于一般“學成任事”的專門學校;并指出“果欲達其做官發財之目的,則北京不少專門學校,人法科者盡可肄業法律學堂,人商科者亦可投考商業學校,又何必來此大學?所以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人法科者非為做官,人商科者非為致富”;“若徒志在做官發財,宗旨既乖,趨向自異。平時則放蕩冶游,考試則熟讀講義,不問學問之有無,惟爭分數之多寡。試驗既終,書籍束之高閣,毫不過問。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責,文憑到手,即可借此活動于社會,豈非與求學初衷大相背馳乎?”
蔡元培在演說中痛陳:學生在校如果不能“植其基,勤其學”,即便將來出而仕事,“擔任講席則必貽誤學生,置身政界則必貽誤國家,是誤人也。誤已誤入,又豈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之演說》)在第二年的北大開學式演說中,他又明確提出:“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成學問家之人格”(蔡元培:《北京大學開學式之演說》)。蔡元培的這些辦學主張,足令后世以大學為學店、以學歷為利祿身階者汗顏。
求賢若渴,唯才是舉
蔡元培分析北大學子的心態說:“求學于此者皆有做官發財思想,故畢業預科者多人法科,人文科者甚少,人理科者尤少,蓋以法科為干祿之終南捷徑也。因做官心熱,對于教員,則不問其學問之淺深,惟問其官階之大小。官階大者,特別歡迎,蓋為將來畢業有人提攜也”(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之演說》)。由于當時的中國政法學者多人政界,專任教授者甚少,多由官員兼職,蔡元培認為這是“不得已之舉”,“要打破這些習慣,止有從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并著手加強文、理等學科的師資力量。
蔡元培到北京后,曾向老友湯爾和探討整頓北京大學校務,湯向他推薦了《新青年》主筆陳獨秀,蔡與陳本是相識已久的革命同志,他翻閱了《新青年》,并向湯打聽到陳在北京的住處。他被任命為北大校長的當日,就到西河沿中西旅館訪問陳獨秀,力勸陳出任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回憶說:“蔡先生約我到北大,幫助他整頓學校。我對蔡先生約定,我從來沒有在大學教過書,又沒有什么學位頭銜,能否勝任,不得而知。我試干三個月,如勝任即繼續干下去,如不勝任即回滬”(石元皋:《陳獨秀生平點滴》)??紤]到出任文科學長需要一定資歷方能通過,蔡元培甚至為陳杜撰了履歷,使他順利地到北大任教,《新青年》雜志社也隨之遷至北京。
1917年7月,另一位新文化領袖、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胡適,從美國學成回國,被蔡元培聘為北大教授,并因胡適的介紹引進了不少新派學者。蔡元培后來回憶說:“那時候因《新青年》上文學革命的鼓吹,而我們認識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后,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個人,所以一方面與沈尹默、兼士兄弟,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被蔡元培聘人北京大學的,還有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者李大釗。蔡、李二人于1917年在北京相識后,在“教育救國”及“兼容并包”上多有共識。1918年,北大邏輯學教授章士釗請辭兼任的圖書館主任一職,并推薦李大釗接任。據章回憶說,自己“所以兼圖書館主任者,無非為著述參考之便,而以吾縈心于政治之故,雖擁有此好環境,實未能充分利用;以謂約守常(李大釗字守常)來,當遠較吾為優,于是有請守常代替吾職之動議。時校長為蔡孑民,學長陳獨秀,兩君皆推重守常,當然一說即行”(章士釗《李大釗先生傳·序》)。后來,湖南青年毛澤東因準岳丈楊昌濟教授的推薦,被李大釗接受為圖書館助理員,并到北大旁聽。
蔡元培延聘師資唯才是舉,不拘一格。哲學家梁漱溟1917年受聘擔任北大哲學門講師時,年僅24歲。據梁先生回憶,蔡先生是因看到他以近世西洋學說闡揚印度佛家理論的《究元決疑論》(發表于上?!稏|方雜志》)后提出聘請的:“記得蔡先生和陳獨秀先生(新任文科學長相當于后來之文學院長),以印度哲學講席相屬之時,我本不敢應承的。我說,我只不過初涉佛典,于此外的印度哲學實無所知。而據聞在歐洲在日本一般所謂印度哲學,皆指‘六派哲學’而言,其中恰沒有佛家。蔡先生反問,‘你說你教不了印度哲學,那么,你知有誰能教印度哲學呢?’我說不知道。蔡先生說,‘我們亦沒有尋到真能教印度哲學的人。橫豎彼此都差不多,還是你來吧!你不是愛好哲學嗎?我此番到北大,定要把許多愛好哲學的朋友都聚攏來,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可不來呢?你不要當是老師來教人,你當是來合作研究,來學習好了?!@幾句話打動了我,只有應承下來。”(梁漱溟:《憶往談舊錄》)
但蔡元培遴選教員,也有其嚴格的一面。當時北大各科尚有若干洋教員,皆從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請托介紹而來,學問參差不齊。來校后又感染了中國教員的懶散習氣,北大依照合同辭退了其中不合格的數人。于是有洋教員要控告校長,英國教員克德來、燕瑞博請英國公使朱爾典來同他談判,均為所拒。朱爾典曾揚言“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蔡則一笑置之。
厲行改革,健全學制
人人都知道北大的校訓是“科學與民主”。蔡元培是將教育科學化的第一人,也是推行大學管理民主化的第一人。蔡元培曾談到: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生必有若干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愿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并設,有互相關聯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費,決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他在北大校長任內,推行了一系列教育體制的改革。1917年10月,他主持召開了北京各高等學校代表會議,討論修改大學規程。胡適建議改分級制為選科制,此議獲通過,決定在北大試行。北大選科制規定每周一課時,學完一年為一個單位,預科應修滿40個單位;本科應修滿80個單位,修滿即可畢業,不拘年限;選修科目可以跨系。這是中國的大學選修課及學分制的由來。蔡元培說:
那時候我又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學,必植基于自然科學;而理科學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牽涉哲學。從前心理學附入哲學,而現在用實驗法,應列入理科;教育學與美學,也漸用實驗法,有同一趨勢。地理學的人文方面,應屬文科,而地質地文等方面屬理科。歷史學自有史以來,屬文科,而推原于地質學的冰期與宇宙生成論,則屬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為十四系,廢學長,設系主任。(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為推行他的:‘溝通文理”主張,蔡元培率先提出了將大學分為本科與??频膭撟h,他于1917年1月提出大學改制議案:大學專設文、理二科,其法、醫、農、工、商五科,別為獨立大學(蔡元培:《大學改制之事實及理由》),但在當時未能成功。1918年10月,他再度向專門以上學校校長會議建議:大學本科,“融通文、理兩種之界限:習文科各門者,不可不兼習理科中之某種(如習史學者,兼習地質學;習哲學者,兼習生物學之類);習理科者,不要不兼習文科之某種(如哲學史、文明史之類)?!?919年,北京大學正式實行“廢科設系”,改原隸屬于科的學門為系,設立十四個系,廢學長,設系主任。
蔡元培鑒于北大商科毫無設備,僅有普通商業學教課,于是將商科并入法科。當時北大預科的設置受教會學校影響,偏重英語及體育,其他科學則比較落后。學生畢業后若直升本科,學習上會發生困難。蔡元培在校長任內加以改革,使預科直接受本科學長的管理,不再設預科學長。預科中主要的教課,均由本科教員兼任。
蔡元培身為北大校長,視野卻放在高等教育的全局。他說:“我沒有本校與他校的界限,常為之通盤打算,求其合理化。”當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商五科,北洋大學有工、法兩科,北京另有一工業專門學校,三者都是國立院校。蔡元培以為無此重復的必要,主張以北大的工科并入北洋,停辦北洋法科,得北洋大學校長同意及教育部核準,北大的工科的土木與礦冶并入了北洋大學,將工科省下來的經費轉用在理科上。
蔡元培對北大的一大貢獻,是接受胡適的建議,仿效美國大學建制,推行“教授治?!敝贫?。他提出:第一步“組織評議會,給多數教授的代表,議決立法方面的事;恢復學長的權限,給他們分任行政方面的事”;第二步“組織各門教授會,由各教授與所公舉的教授會主任分任教務。將來更要組織行政會議,把教務以外的事務,均取合議制。并要按事務性質,組織各種委員會,來研究各種事務”。(蔡元培:《回任北京大學校長在全體學生歡迎會上演說》)
此時,蔡元培邀請他早年的學生、美國教育家杜威的得意弟子蔣夢麟到北大共事。他請蔣通盤計劃,設立教務、總務兩處及聘任財務等委員會,均以教授為委員。蔣出任總務長,顧孟余任教務長。1930年,三度代理校長的蔣夢麟正式執掌北大,提出“教授治學,學生求學,職員治事,校長治?!钡氖址结槪M一步健全了北大的管理制度。
蔡元培的教育理念是民主,他不僅推行教授治校,也主張學生自治,鼓勵學生組建自己的社團。他認為組織學生自治會“可以把治者與被治者的分別去掉”,“由學生傳之各地方,一定可以提起國民自治的精神”。(蔡元培:《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學生自治會演說詞》)當時的北大成立了許多學生社團,組織各種社會、文化活動并辦刊、出書,都得到蔡元培的支持,其中最著名是傅斯年、羅家倫組織的新潮社,許德珩、易克嶷等組織的國民社,以及由守舊派教員支持的國故社。五四運動就是由前兩個學生社團組織發動起來的。
蔡元培素來主張男女平等。1919年10月,胡適發表《大學開女禁的問題》,主張在北大收女生旁聽作為正式女生的過渡,呼吁社會改革女子教育,這個主張得到他的贊同。1920年春,北大就招收女生9人人文科旁聽,暑假又正式招收女生,開中國大學男女同校之先河。蔡元培曾談到:“有人問我:‘兼收女生是新法,為什么不先請教育部核準?’我說:‘教育部的大學令,并沒有專收男生的規定;從前女生不來要求,所以沒有女生;現在女生來要求,而程度又夠得上,大學就沒有拒絕的理?!@是男女同校的開始,后來各大學都兼收女生了?!?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蔡元培提倡“勞工神圣”,同時為窮人爭取平等教育權利。1915年6月,他在法國與李石曾、吳玉章等發起組織華法教育會,提倡勤工儉學,后來成為中共領袖的周恩來、鄧小平等人,皆通過該會的渠道赴歐洲學習。1919年3月,他在北京與少年中國學會的王光祈、李大釗等發起工讀互助團,并組織募捐,幫助貧苦青年實行半工半讀。
為使本科畢業生繼續從事較深的專門研究,蔡元培還接受胡適的提議,計劃設立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學、國學四種研究所,并先辦起了國學研究所。北大在蔡元培任內以文科見長,但他也十分注重理科的建設,請到了李四光等名師到校執教,以求達到各系平均發展的境界。1930年蔣夢麟繼任后,北大理科有了長足的發展。針對守舊派的尊孔以及以孔教為國教的主張,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創議,在北大先后成立了書法研究會、書畫研究會、音樂研究會。
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蔡元培執掌北大之后,貫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提倡學術民主。他聘請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錢玄同、魯迅、周作人等“新派”人物來校任教,使之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各種社會思潮的策源地,中國共產黨的三位主要創始人陳獨秀、李大釗、張申府都是北大教員。蔡元培在積極提倡新文化的同時,并不排斥舊學,一些站在新文化運動對立面的舊學代表人物,如主張清室復辟的辜鴻銘、鼓吹洪憲帝制的劉師培以及國學家黃侃等,也同時在北大執教。
據北京大學1918年初的統計,全校教員217人中有90位教授,平均年齡僅30余歲。對76人的統計顯示:50歲以上6人,35歲以下43人,其中陳獨秀39歲,梁漱溟24歲,徐家璜25歲,朱家驊26歲,李大釗、劉文典、胡適28歲,這在當今的大學中是無法想象的。當時北大本科學生平均年齡為24歲,師生年齡段的接近,給校園帶來了清新活躍的學風,其中傅斯年、羅家倫、顧頡剛、馮友蘭等,后皆成為一代學術宗師。
蔡元培說:
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并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適之君與錢玄同君等絕對的提倡白話文學,而劉申叔、黃李剛諸君仍極端維護文言的文學;那時候就讓他們并存。我信為應用起見,白話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話文,也替白話文鼓吹;然而我也聲明:作美術文,用白話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們寫字,為應用起見,自然要寫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隸寫藥方,當然不可;若是為人寫斗方或屏聯,作裝飾品,即寫篆隸章草,有何不可?(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他雖然主張“兼容并包”,但仍堅持自己的新文化主張:“我素來不贊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針時說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張文學革命的人,沒有不同時主張思想自由的;因而為外間守舊者所反對。”(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當時守舊派的代表人物林紓,在《公言報》發表致蔡元培的公開信,對北大的辦學方針提出挑戰。他攻擊新式教育“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覆孔、孟,鏟倫常為快”,認為提倡白話文“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他還告誡蔡元培說:“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系屬”,“今全國父老以子弟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為是”。他在《學衡》雜志發表的另一版本公開信中,更大罵“神圣學校,幾為萬惡之府矣”,“不顧是非利害,不計將來之效果,信口狂言,以全國天真爛漫之少年,為其試驗品。為其功利名譽之代價,是可忍孰不可忍!”
蔡元培立即發表公開信回擊,駁斥林紓的造謠誣蔑。他指出林所責備者“不外兩點:一日‘覆孔、孟,鏟倫常’,二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他要求林紓提出證據,北京大學教員在校內校外,何時何地發表過“覆孔、孟,鏟倫?!钡难哉?他還舉證指出,北大教員中研究孔孟乃至尊孔的大有人在,至于教員在《新青年》雜志中,“偶有對于孔子學說之批評,然亦對于孔教會等托孔子學說以攻擊新學說者而發,初非直接與孔子為敵也”?!鞍自捙c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內容一也”;蔡元培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指出嚴復翻譯西方學術著作,林紓翻譯外國小說,都是由白話譯成文言,“公能謂公及嚴君之所譯,高出于原本乎?”林翻譯過《茶花女》、《迦茵小傳》、《紅礁畫槳錄》等言情小說,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如果有人以此“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奸通,爭有婦之夫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
蔡元培在這封公開信中,重申了自己的辦學原則:
(一)對于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井包主義,與公所提出之“圓通廣大”四宇,頗不相背也。無論為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迭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展。
(二)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授,以無背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蔡元培:《致《公言報》函并答林琴南函》)
北京大學“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寬松環境,“教育獨立”理念下的制度改革,學生自治下的自由結社……沒有這些元素的存在,也就不會有五四運動和五四精神。
保護學生,去職復歸
蔡元培在北大推行的教育改革,一直受到北洋安福系政客的攻擊。他發表致林紓的公開信后四十七天,北京爆發了五四運動。
1919年春,中國以戰勝國的地位出席巴黎和會,卻未能廢除列強在華特權及袁世凱與日本簽訂的《二十一條》密約。5月1日,外交失敗的消息傳到北京,次日,研究系的林長民在《晨報》發表《外交警報敬告國民》,披露了這一消息。同日,蔡元培也將北京政府密令簽約的內幕告知北大學生羅家倫、傅斯年,并召集全校教職員開會商討挽救之策。
5月4日北大學生結隊出發請愿時,蔡元培有過勸阻之舉,但很快就放棄了。他一向主張“讀書不忘救國”,同時也認為:“學生在學校里面,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于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過去他也曾兩次勸阻過學生游行,但這一次態度不同:他在電話中回答教育總長傅增湘說:“學生愛國運動,我不忍阻止?!?/p>
游行學生焚燒曹汝霖住宅、痛毆章宗祥的事件發生后,蔡元培全力營救被捕學生,盡到了一位大學校長的天職。當時北大師生齊集法學院大禮堂商議營救辦法,蔡元培在詢問了學生受傷和被捕情況后說:“我做校長的有責任保護我的學生。我要救出這三十幾個學生來。你們現在都回教室,我保證盡我最大的努力。”
5月5日,教育部下令要求各校校長將為首滋事學生一律開除。當日下午,蔡元培等十四所大專院校校長在北大開會,認為事件“乃多數市民運動,不可讓被拘少數學生負責。若指此次運動為學校運動,亦當由各校校長負責”,蔡元培表示“愿以一人抵罪”,當場議決成立校長團,向當局請愿營救。5月7日北京政府迫于全國輿論壓力,釋放了被捕學生,蔡元培親率全體師生到北大紅樓前廣場迎接。
北洋當局認為蔡元培是學潮的幕后指使人,內閣會議上提出了解散北京大學,撤換蔡元培等主張,教育總長傅增湘也遭眾人圍攻。被捕學生安全返校后,蔡元培為承擔責任,于8日提出辭呈。同日,北京政府內定由馬其昶取代蔡元培,并下達三道命令:查辦北京大學校長,將已釋放的學生送交法庭,整飭學風。其中查辦令因傅增湘拒絕副署未能公布。在這種情勢下,蔡元培決定掛冠出走。
5月9日清晨,蔡元培離開北京,經天津南下上海,轉抵杭州。他發表出京啟事表明心跡說:“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泵褚鄤谥?,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有關系之各學校、各集會,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脫離關系。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
蔡元培掛冠出走后,北大師生一再向教育部請愿,要求挽留蔡校長,其他院校師生也一齊聲援。北京各大專院校校長同上辭呈,表示與蔡共去留。5月19日,北京學生總罷課。五四運動的影響播及全國,引發了全國學生的罷課,工商各界同仇敵愾,以罷工罷市作為聲援。北京政府迫于壓力,下令慰留蔡元培,罷免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電令中國代表團從緩在巴黎和約上簽字。
6月15日,蔡元培發表《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提出:一、我絕對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長;二、我絕對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學校長;三、我絕對不能再到北京的學校任校長。
蔡元培在痛陳教育官僚化的種種積弊后指出:“我是個痛惡官僚的人,能甘心仰這些官僚的鼻息么?我將進北京大學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層,所以兩年有半,天天受這個苦痛。現在苦痛受足了,好容易脫離了,難道還肯投入進去么?”
他強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得意志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開明專制的國度,他的大學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國,更不必說了”;“北京大學,向來受舊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自己到任后稍稍有所革新,就被守舊勢力視為“洪水猛獸”,“又不能用正當的辯論法來辯論,鬼鬼祟祟,想借著強權來干涉。于是教育部來千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么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嗎?還要我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嗎?”
他認為“北京是個臭蟲窠”,“無論何等高尚的人物,無論何等高尚的事業,一到北京,便都染了點臭蟲的氣味。我已經染了兩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鄉的西湖、鑒湖,把那個臭氣味淘洗干凈了。難道還要我再作逐臭之夫,再去嘗嘗這氣味么?”
這三個“不”字,真是擲地有聲。有學者總結說,蔡元培提出了中國現代大學的三項基本原則:第一,大學應當是獨立的和自主的;第二,大學應當具有思想自由和學術自由;第三,大學學術與思想自由需要相應的自由的社會政治環境。
五四運動的目標實現后,各校秩序恢復,因蔡元培拒絕回任,北京大學群龍無首。北京政府曾一度任命胡仁源繼任北大校長,但因學生反對不能到校。北京教育界及北大師生派出代表,到杭州懇請他回校。蔡元培回憶說:“各方面都要我復職。我離校時本預定決不回去,不但為校務的困難,實因校務以外,常常有許多不相干的纏繞,度一種勞而無功的生活……但是隔了幾個月,校中的糾紛,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決的狀態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蔡元培最終應允復職,只做北京大學師生的校長。他向全國學聯代表發出“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忠告,并發表《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提出學生救國,重在專研學術,不可常為救國運動而犧牲。9月20日,蔡元培重回北大視事。到校后,他在全體學生歡迎會演說,重申民主治校的理念:“德國大學學長、校長均每年一換,由教授會公舉;校長且由神學、醫學、法學、哲學四科之教授輪值;從未生過糾紛,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績。北大此后亦當組成健全的教授會,使學校決不因校長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蔡元培從1917年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到1927年離任,其間因出國考察等原故,實際主事五年半,后期多由蔣夢麟代理。他在十年半的任期內,因各種政治原因,曾七次提出辭職,毫無戀棧,足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教育官僚。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在蔡元培、李石曾等的推動下,成立了中華民國大學院,蔡元培出任院長,在全國推行大學院區制度,以貫徹他的“教育獨立”構想,但實行兩年后,即在國民黨內外各方的反對下歸于失敗。此后,他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直到逝世。
撫今追昔,蔡公何在?
當抗日戰爭的烽火燃遍中國大江南北之時,這位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的生命之火燃到了盡頭。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赍志以歿。
蔡元培的道德文章和教育成就,得到中國各派政治力量的一致推重。國民黨總裁蔣介石和中共領袖毛澤東先后發來唁電。3月10日出殯,由北大學生護送靈柩,香港各學校、各商店均懸半旗志哀,執紼者五千余人,參加公祭的各學校學生及社團代表萬余人。中央研究院同仁挽聯是:“道德救國,學術救國;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3月16日,國民政府發布褒揚令,特撥付5000元作為喪葬費用。24日上午,陪都重慶各界舉行公祭,蔣介石親臨主持。同日,全國各省市均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1947年5月9日,國民政府發布國葬令,為蔡元培舉行國葬。
蔡元培逝世后,陳獨秀發表追悼文章說:“五四運動,是中國現代社會發展之必然的產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該專歸到那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他評價蔡元培的人品氣度說:其一,他一生追求進步革新的人格魅力;其二,他博大的胸襟,容納百川,不拒細流。(陳獨秀:《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
這些話并非溢美之詞,從微觀的角度觀察,五四運動是愛國學生發動的一場學潮,而五四精神的代表人物陳獨秀、胡適、蔡元培以及李大釗、魯迅等,則并非這場學潮的實際發起者,對學潮的態度也各不相同。這三位新文化巨人中,陳獨秀創辦《新青年》,胡適提倡白話文,而蔡元培執掌北大,為新文化運動提供了舞臺和人才。這一代19—20世紀之交中西文化對撞背景下產生的精英,是無法復制的。
五四紀念年年有,今年正值九十周年。新文化運動已離我們遠去,尊孔讀經又回來了,學術大師只見背影,諾貝爾獎紀錄為零,教育的官僚化、功利化積重難返。當人們高標科學發展觀,并重新認識民主這個“好東西”時,反思中國的教育,不禁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像蔡元培那樣的真正教育家——還會有嗎?
2009年3月25日風雨讀書樓
(作者系北京作家)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