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我11歲,上小學(上半年4年級,下半年5年級)。由于生活在貧困、閉塞的中原農村,見聞十分有限。初中畢業前,我(包括我的許多同伴)連縣城都沒有去過。所以這里記述的,只是我個人的經歷,只是當年我所在的那個公社、那個大隊、那個生產隊的一些情況。
少年兒童集中營——合校
合校,就是把本公社內方圓20里左右的幾個小學合并在一起。合校是1958年下半年的事。
原先的小學比較分散,方圓四五里內就有一個,學生上學不超過3里,都是走讀,十分方便。這些學校多是初小,每個學校有一至三個老師。
而我上的那個學校是個完小,離我家約1里地。它原來是一座寺廟,解放后,和尚們被趕走了,神像被砸掉了,改成了小學,條件雖然簡陋,然而在校長和老師們的努力經營下,辦得還不錯。校園里有一口大井,兩排柏樹,七八棵梧桐樹,郁郁蔥蔥,很有生氣。尤其是十來個石碑還立在那里,下課后同學們經常站在石碑前認字,比賽誰認得多。
我在這里從初小第一冊讀到第八冊,度過了4年美好的時光。初小畢業時是1958年6月,班主任老師讓每個同學出1角錢,做面錦旗給學校留念,沒有錢的同學可交3個雞蛋湊數。錦旗做好后,我見上面寫的是“向地球開戰,向自然進軍”,已露出了不同凡響的戰斗氣息。
過了暑假到學校去,老師告訴我們要合校了,我們的這所學校改作大隊的養雞場,各家各戶的雞被無償捉來,集中飼養。飼養員和場長則由大隊干部們的女家屬擔任。自從辦了這個養雞場后的幾年里,我再也沒有吃過一個雞蛋。
新學校安排在距我家約5公里的村里,這個村的地主、富農比較多,因而瓦房也比較多。由于合校的需要,這個村的住戶都被分散到別的村了,騰出來的房子作了學校。
新學校由5個小學組成,各個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搬來了,大家互不認識,各自背著自己的書包(里面除了書本外,還有一個飯碗,一雙筷子)、被子、稿薦(一種用麥子稈織成的長條形墊子,睡覺當鋪草用),個個衣服破舊,蓬頭垢面,像一群逃荒的小難民。同學們的年齡在6歲至13歲之間,不少是兄弟、姐妹一起來的,大家的臉上掛著驚懼的神色,年齡小的甚至在哭泣。因為從現在起,我們就要過集體生活了,學校規定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合校后的軍事化生活(其它兩化是:思想革命化、作風戰斗化)是什么情景呢?
先說吃。學校成立一個大食堂,300多師生同灶。每個班在教室的墻角,立一口大缸,外面糊上泥巴,為的是保溫。開飯時,由值日生用木桶將飯打回,倒進缸里,然后大家排著隊,各拿各的碗依次去盛。有的同學個子小,缸又深,盛到最后時,必須俯下身子才能盛到,不少同學衣服上被稀飯糊得硬梆梆、明晃晃的。
早飯一般都是蒸紅薯加稀飯(稀飯多用高粱面煮成的糊糊),沒有菜,有時調些生蘿卜絲。中午一般是玉米糝糊糊,放些蘿卜條或菜葉。晚飯和中午一樣,偶爾可以喝上一頓湯面條(從來沒有吃過撈面條)。吃蒸紅薯的時候最多,高粱面窩頭、玉米面饃算是好的了,從來沒有吃過白面饅頭,更不用說肉和雞蛋了。只是到了春節那天的中午,每個同學才喝到一碗羊肉湯,里面有幾個油炸綠豆面蘿卜絲丸子。
后來見到有人寫1958年吃大鍋飯的文章,說“吃飯不要錢,天天盡吃好的,大魚大肉,放開肚皮吃”。我就感到奇怪:我怎么沒有碰上這樣的好事呀?吃飯不要錢倒是真的,農民干活不拿工資,甚至連工分都沒有,憑什么要錢?
再說住。每個班一個集體宿舍,幾十個同學住在一起,幾十張草墊子一張挨一張地鋪在地上,再鋪一張席子(誰也沒有褥子和床單),找來一塊磚頭或土坯當枕頭,就是我們的床了。老師和我們住在一個房子里,在窗臺下面用土坯單獨支一張床,上面有床單和布枕頭而已。睡覺時各自將自己的被子伸開,一個緊挨一個地躺下。有兄弟二人同校的,弟弟跟哥哥睡在一個被窩里,各睡一頭,當地叫“通腿兒”。有的同學家里實在太窮,連一床破被子也拿不出來,只好請求與同學“通腿兒”。實在不行只好躺在墻角,脫下衣服蓋在身上睡覺。
那時農村沒有電燈,宿舍里只有一盞小煤油燈,到了半夜燈滅了,同學們起來小便時,常常踩到別人的頭。尿桶放在門外,夜深天寒,屋里屋外漆黑一片,膽小的同學不敢起來,有的寧可尿在床上。那些六七歲的小同學,半夜醒來哭著喊爹叫媽,真是可憐。
由于長期不洗澡(除了夏天可以到河里池塘洗澡外,其他時間根本無澡可洗),不換衣服(無衣可換),同學們的頭上、身上和被子上長滿了虱子。宿舍里陰暗潮濕,充滿了霉爛的氣味。我們長期睡在泥地上,不少同學得了腿疼病(關節炎),有的生了疥瘡。
再說學習和勞動。1958年秋天合校后,上課只是斷斷續續的,主要是生產勞動。秋季開學后,好長時間沒有發課本,只老師有一本。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我們再抄下來。記得《在毛主席家做客》、《庫爾班,吐魯木見到了毛主席》等課文,就是抄下來的。教室里貼著毛澤東的話:“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表明勞動是學生不可避免的事,加之青壯年們都被弄去煉鋼鐵、修水利了,于是干農活的事,便落在我們這些小學生身上了。
我們干的活主要是拽犁子、收紅薯、淘鐵沙,都是苦活、重活。
拽犁子就是用人工拉犁耕地。生產隊牛很少,我們這些小學生便成了牛。每人一條繩子,一頭拴在犁上,一頭套在肩膀上,十幾個人一組。在后面扶犁的多由老師或年齡大、個子大的同學擔任。
通常是一吃過早飯就上地了,不到中午開飯收工不能休息。午飯過后又立即上地。各組各班之間開展比賽,大隊干部身披紅布綬帶在田間巡視,誰落后誰就是“白旗”、“右傾”。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孩子,就這樣弓著身子,吃力地拽呀拉呀,從早上干到晚上。極度的勞累、瞌睡,不可言狀。有的同學繩子斷了,一頭栽到地上,就睡著了。有的同學去溝里解手,身子一歪,也睡著了。
被耕的土地上,大多留有莊稼茬,十分鋒利。我們穿的布鞋,常常被扎透,扎得雙腳疼痛難忍,甚至鮮血淋漓。可是誰也不敢喊一聲疼,更不能坐在地上休息一會兒。
收紅薯也是我們的一項重要勞動。1958年雨水比較調勻,秋莊稼長得好,尤其是紅薯大豐產。由于村上的大人們幾乎走光了,就讓我們收紅薯,村里的老人、婦女也得上地。有幾天下大雨,地里泥濘不堪,隊長就命令大家赤腳下手去摸,不光我們這些小學生,就連那些五六十歲的小腳老太太,也得赤腳進地摸紅薯。已至深秋,天下著雨,刮著風,人人凍得發抖,腳凍得麻木難忍,但隊長不說收工,誰也不敢回去。
天晴地干后,先用犁子把紅薯犁出來,然后讓我們去撿。白天撿不完,晚上接著撿,有時一直撿到天亮。
收起來的紅薯堆在地頭,本來應當存入紅薯窖內,或切片曬干貯藏起來。可是,哪里還有勞動力呢?只好聽任雨淋風吹,一堆一堆爛掉。“谷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翁與姑。來年日子怎么過?我為人民鼓嚨呼。”彭德懷元帥當年對他湖南家鄉“大躍進”的悲嘆,同樣也是我們那里的真實寫照。由于大量的紅薯爛在地里,豐產不豐收,夏季的糧食(小麥、大麥、豌豆等)早已被國家征收干凈,這就為第二年開始的大饑荒埋下了禍根。
再說淘鐵沙。1958年是大辦鋼鐵的一年,所謂“鋼鐵元帥升帳”、“為1070萬噸鋼鐵而奮斗”的標語口號,隨處可見。當時我們經常唱的歌是:“小高爐遍地開花,新中國跨上駿馬”,“決心像愚公,干勁賽武松,困難壓不倒有心人,全國人民大躍進”。
我在公社所在地煉鐵現場見到的是:十幾個小高爐一齊點火,白天狼煙滾滾,夜里一片火光,十幾里外都能看到,煞是壯觀。煉好后,鐵水流出,然而冷卻后卻是一堆毫無用處的鐵渣。但是,當時的人們(主要是基層干部)卻把這成堆的鐵渣視若珍寶,狂呼“我們煉出鋼鐵啦”,抬著紅紙寫的喜報,敲鑼打鼓地向上級“報喜”。
后來聽人說,當時作為煉鐵主要原料的鐵沙,是鐵的一種氧化物,含鐵量很低,根本沒有冶煉價值,可是,當時誰懂得這些呢?即使懂得,誰敢說這實話呢?于是,成千上萬的人們被驅趕到河里淘鐵沙。
1958年深秋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剛從學校回到家里,隊長來對我媽說:“明天你們兩個淘鐵沙去。”第二天五更里,我們就被叫起來上路了。我和媽媽穿著單衣,寒風刺骨,凍得直抖。一起八九個人中,有一半是四五十歲的小腳婦女。去淘鐵沙的村子在一條大沙河邊,距我們村20多里,我們趕到那里時,已經聚集了數百人,中老年婦女和小學生幾乎各占一半,黑壓壓的望不到頭。
淘鐵沙是把含有鐵沙的黃沙從沙灘里挖出來,倒在簸箕里,傾斜放在水邊,人赤腳站在河里,水深及膝,彎著腰,用臉盆不停地向沙上潑水。黃沙漸漸被水沖走了,黑沙(鐵沙)留了下來。每次淘20斤黃沙,可得鐵沙1斤左右,約需半個小時。
淘鐵沙也是從早上干到中午,午飯后干到太陽落山才收工(大、小便時需向隊長請假)。這種高強度的體力活兒,其疲憊勞累可想而知。晚上收工后,幾十個人挨個睡在地上,都像死了一樣。
交鐵沙時,各隊之間還要評比,達不到指標的,就給“插黑旗”。黑旗上用白油漆寫著“奮起直追”、“落后可恥”的字樣,或畫上豬、烏龜等,極盡污辱。得黑旗的隊,隊長必然強迫自己的社員加班加點,或加大勞動強度。
由于長時間泡在水里,又是深秋天氣,人一出水,雙腿被風吹干。這樣反復幾次,腿上就裂出了數不清的小口,不停地流血,像千刀萬剮一般,許多小同學疼得哇哇直哭。我的腿上也裂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口子,媽媽心疼得直落淚,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荒唐的“破除迷信”——砸石碑,扒古墓,找磚頭
1958年的另一件大事是興修水利,修堰、塘、壩、打井,需要磚頭和石灰;“美化環境”、刷墻、寫標語口號,也需要石灰。到哪里去找磚頭和石灰呢?干部們把眼光瞄向了石牌坊和古墓。砸了石碑,扒了古墓,劈了棺材,用棺材板當燃料燒石灰,一舉多得。
為了消除人們的顧慮——扒墳是傷天害理的事,老百姓們不愿輕易干,于是打出了一個旗號“破除封建迷信”。干部們動員說,能夠立牌坊、立石碑、用磚頭圈墓的,不是大官,就是地主老財。他們是封建地主階級,應當把他們徹底打倒,這是破除封建迷信。于是,一座座精美的石牌坊被拆除,一個個高大的石碑被砸碎,一座座保存了上百年的古墓被挖開。當時老百姓們編了個順口溜:“唐朝的廟,宋朝的塔,共產黨來了胡亂扒。”
我們這些小學生們也加入了“破除封建迷信”的行列,具體任務是扛棺材板,搬運碎石碑和磚頭,有時還負責燒石灰。方法是:在溝邊挖一個大洞,上邊留個出煙口。棺材板、柴火放在最底層,碎石碑放在上面。點上火,浸透了油漆的棺材板立即燃燒起來。一天工夫,碧青碧青的石碑、牌坊碎塊,就變成了雪白的石灰。
我親眼目睹過扒古墳的一幕。
我們學校所在村莊的附近有一座古墓,據說埋的是清朝的一個五品官。墳很高大,墳前立著一個一丈多高的青石大碑,墳旁栽了許多柏樹,長得高大陰森,平時一兩個人不敢進這座墳地。
1958年初冬的一天,民兵營長帶領一群人,來扒這座墳了。他們先把石碑放倒、砸爛,然后扒墳。20多人干了一上午,才把墓墻打開。老師通知大家下午去墳上搬東西,我們趕到那里時,紫紅的棺材已經露出來了,民兵營長手提一把七八斤的開山大斧,站在棺材頂上,連劈了十幾下,才將棺材劈開。
當棺材頂蓋被揭開時,人們一下子驚呆了!棺材里躺著一個白胡子老頭,臉皮黑干,雙目深陷,張著嘴巴,黑洞洞的。民兵營長用一個糞耙子卡著那個老頭的脖子,“嗨”地一聲,把老頭拉起來,拖出棺材,扔在地上。
這時民兵營長已累得氣喘吁吁,別人又掄起大斧,將棺材徹底劈碎。老師命令我們趕快動手,同學們不敢怠慢,搬磚的搬磚,抬棺材板的抬棺材板,一路小跑,將這些東西運到指定地點。
搬墳上的東西時,大家誰也不嫌臟。潮濕的墓磚,我們都是用雙手托在胸前走的,每人搬三四塊。潮濕的棺材板,大的兩人抬一塊,小的一人扛一塊,聞著它發出的怪味,既不害怕,也不惡心,一心想著多搬快跑。因為要是落下“偷懶”、“右傾”的名聲,丟人就大了。
至于那具干尸,在露天里曬了兩天之后,身上的衣服化成了碎片,自動脫落了,只剩下一具黑乎乎的骷髏。他的后代族人把他放進原來的墓坑里,蓋了一層干草,悄悄地掩埋了。一座保存了上百年的古墓,就這樣消失了。
驚心動魄的“幫助”方式——辯論
1958年,我們那里流行一種奇特的“幫助落后人的”方式——辯論。這不是一般正常的辯論,是不折不扣的武斗,是強者對弱者肉體的摧殘和人格的侮辱,其場面之殘忍,令人目不忍睹。
所謂“落后人”,是說了“落后話”或發了幾句牢騷的人,比如說過“干活太重”、“光吃紅薯”、“大煉鋼鐵砍樹太多”等等;或者偷吃了地里一個蘿卜、一把花生,這些事如果被干部們發現,或被別人報告,這個人就是“右傾落后分子”了,就要被“辯論”、被“幫助”。
“辯論”的具體形式,我見到的有以下幾種:
一是“推他”。“推”之前,干部們先找骨干或勇敢分子們開小會布置,點明辯論對象,然后開大會。干部們講了某某人的落后表現后,一聲斷喝:“某某某站出來!”被點名的人站到會場中央,推手們立即圍了上去。辯論主持人一聲令下,周圍的人們就把這個“落后分子”猛推起來。被推者常常被推得東倒西歪,倒在地上,被勒令爬起來再推。在現場的人們,不論是“推手”還是被推者,都是多年的鄉親,或幾十年的伙伴,甚至是本家本族的人,此時卻成了仇人一般。
干部們見推得差不多了,才發話結束這場“辯論”。一般每次辯論,只推一個人,這樣可以經常開辯論會,做到“常流水,不斷線;反右傾,不間斷”。
二是“掛籮頭”。籮頭是用荊條編成的筐,用以裝糞運土。辯論時,在籮頭里裝上土或碎磚頭,約20來斤,掛在被辯論者的脖子上。此方式多對已婚的女性施行,掛籮頭時,可以讓她站著,也可以讓她同時跪在碎磚頭上。
我們村有一位軍人家屬,丈夫當兵在部隊,當時她約20多歲,一人獨居。她娘家是小破落地主,她便成了地主子女。隊干部想占她的便宜,她不從,隊干部就說她“講了落后話”、“干活懶”,決定開大會辯論她。給她脖子上掛籮頭,還讓她跪在碎磚頭上。這位軍人家屬曾上吊自殺,幸被鄰居救下。
被辯論的婦女多時,隊干部就讓她們互打耳光,互吐唾沫,互相罵“你不要臉”、“像壞女人”等。
三是抵架。這是一種量慘烈的辯論形式。多在公社或大隊等較大場合進行。每次選出本公社或本大隊兩個典型的“右傾落后分子”,讓他們在群眾大會上“辯論”,即像牛羊那樣抵架:二人相距七八步遠,低頭彎腰,主持人喊一聲“抵”,二人即飛步向前,向對方奔去。只聽“咚”的一聲,兩個人頭撞在一起,力氣小的往往倒地。但他必須立即爬起來,然后各自后退,重新再抵。直到二人中的一個實在爬不起來了,這場辯論才算告一段落。
當時我們公社有一個吃商品糧的國家干部老錢,30來歲,因同情“潘楊王”(潘復生、楊玨、王庭棟,當時是河南省最大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小集團”)被定為“嚴重右傾分子”,選作辯論的抵架手。老錢個子不高,身體也不算強壯,卻在抵架中連連取勝,幾乎沒有失敗過。事后有朋友問老錢,為啥你總能“贏”?老錢說:“人到那個地方,已經沒臉沒皮了,大不了一死。你橫下一條心,猛沖過去,吃虧反而會小些。”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經驗”啊!
幾十年過去了,我曾不斷想過,是什么力量能夠把人性中最丑惡、最陰暗的東西呼喚出來?為什么要把隱藏在人的靈魂深處的野獸驅趕出來,讓同類、同志、朋友、親人之間互相殘殺?也許這是個不容易說清楚的問題。
(作者系南方醫科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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