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德國衛生部施密特部長到距離部長辦公室2000余公里處的西班牙海濱城市丹尼亞(Denia)度假。部長本人是飛往度假地的,但她的司機卻是千里迢迢地開著她的公車去的。不湊巧的是,27日,當地一名盜賊撬開陽臺門的鐵欄桿,將屋內的司機迷倒,偷走了桌上的車鑰匙及一些個人物品。部長專車失竊案立即成為德國各大媒體的新聞熱點。
新聞媒體的喧鬧,讓施密特部長及其所在社民黨尷尬萬分,讓竊賊也有些發慌。不過,竊賊好過關——西班牙警方在離布蘭卡海岸事發地點僅25公里處發現了絲毫未損的專車,據推測,連日以來占據媒體顯要位置的輿論風暴終令偷車賊慌忙扔下手中的燙手山芋望風而逃。但是,施密特部長卻無法逃脫,德國各大媒體餓虎撲食般地向施密特發起了猛攻,她以及她所在的社民黨成為德國公眾質疑的對象。
施密特只能退出影子內閣
對于施密特專車失竊案,德國媒體的主要疑點在于:施密特為什么要不遠千里地將公務用車派往度假海岸?如果僅僅是為了便于參加官方活動,為何不能就地租車呢?《柏林日報》公開質疑衛生部長前往西班牙阿利坎特參加德籍退休移民的會議不過是為“公車私用”提供借口。這“公車私用”的背后,則是“浪費納稅人錢財”;慣以尋釁滋事為己任的《圖片報》則不懷好意地給事件真相劃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在德國,對官員來說,“浪費納稅人錢財”是個可怕的指控;之所以可怕,這個指控會令德國公眾群起而攻之。在四年一度的議會大選進入磨刀霍霍的備戰階段,經濟危機下的德國政府的債務負擔遠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要沉重,再也沒有什么比“浪費納稅人錢財”更能刺激選民神經的指控了。一項普普通通的專車失竊案,攪動德國政壇就成為必然的事情了。
面對媒體的質疑,德國政府有關方面必須像小學生面對老師的提問一樣,規規矩距地回答問題。第一個出來回答問題的是德國聯邦衛生部。它做出的解釋是:向施密特所在的度假地點派送公車的做法更為“經濟”。他們在寫給聯邦議會預算委員會的信中算了一筆細賬:使用奔馳s級專車外加司機的全部開銷為3200歐元。其中包括440歐元的汽油費、240歐元的高速公路費,以及2520歐元的專職司機的差旅補助。該車還順便給部長女士捎去了一套“簡易辦公設備”,其中包括打印機、計算機、紙張等等。因為聯邦部長必須隨時準備進入工作狀態。而假如棄用公車,衛生部就不得不向西班牙委派一名工作人員,幫助部長安裝、拆卸辦公設備。工作人員的往返機票外加當地的租車費用共計3710歐元。此外,部長在動身之前尚不明確,是否還有其它的公務安排。鑒于施密特的專車是由租賃公司提供的,衛生部沒有將折舊成本考慮在內。
對于衛生部的這一套說辭,德國納稅人聯合會表示,這是“文過飾非,不足為信”。聯合會主席賴納·霍爾茨納格爾認為,“部長女士遮遮掩掩,令整個事件愈顯撲朔迷離。很多問題依然沒有答案。”德國納稅人聯合會仿佛早已知道聯邦衛生部會有這樣一套說辭,因而此前已經為施密特的公“車”消費開出了近1萬歐元的賬單,其中僅支付給司機的工資和加班費就高達4872歐元。據此,霍爾茨納格爾指責施密特鋪張浪費,千里迢迢調用專車是“不當之舉”,并要求相關機構健全規章、明晰責權。
施密特也要出面來回答問題,面對著德國納稅人聯合會給她開列的“賬單”,她反駁說,自己的行為完全符合有關專車使用的政策及法律規定。聯邦政府為每位部長配備公務專車,也允許他們公車私用——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只是,相應費用將從官員的私人賬戶上扣除。據悉,施密特去年就曾為6111個私人公里數買單。合理合法,何罪之有呢?
孰是孰非?公眾永遠是政府的天敵。根據這樣的原則,德國聯邦衛生部以及施密特本人的解釋再有理,但在媒體和公眾的質疑面前是那樣地蒼白。《南德意志報》在一篇評論文章中指出,“專車事件”中的施密特觸犯的不是法規條文,而是人們心中的一道紅線。因為她所表現出來的驕傲自負以及脫離群眾恰恰是一劑政治的毒藥。而施密特本人也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距四年一度的德國大選還有兩個月時間,據forsa新近一次的民意調研結果,施密特所在的社民黨正以兩位數字落后于聯盟黨的支持率。社民黨主席兼總理候選人、德國外長施泰因邁爾僅只獲得17%的選票,與現任總理默克爾的58%的超高人氣相差甚遠。要想后來者居上,社民黨還有一場硬仗要打。而施密特此時招來的這股媒體旋風令人唯恐避之不及。29日晚,度假歸來的衛生部長首次在公開場合亮相,表示為了不拖團隊的后腿,決定暫時退出以施泰因邁爾為首的影子內閣。
也就是說,自2001年以來一直擔任衛生部長的現年60歲的施密特將在“專車事件”的陰影中灰頭土臉地走下政治舞臺。而她的工作,大概也是最不討好的一種。這位被默克爾總理稱為“我的最執拗的部長女士”上任以來連掄三板斧。力削醫生團體、保險公司、制藥企業的荷包,為此,她沒少收過謀殺恐嚇信。假如沒有一種不屈不撓的頑強斗爭精神,醫療體制改革是斷然推行不下去的。現在,她又將這種頑強斗爭精神用于應對輿論戰。事發以來,施密特堅持不肯道歉,并稱自己的陳述絕對經得住任何考驗。
想起了沙爾平“軍機事件”
一輛小小的專車竟然阻斷了勞苦功高的衛生部長的仕途之路,這不禁令人想起2002年同樣是在大選兩個月前遭到罷免的前德國國防部長魯道夫·沙爾平。
撼動沙爾平烏紗帽的是一次“軍機事件”。據媒體爆料,2001年8月,也就在德國軍隊準備進駐馬其頓的前夕,沙爾平卻搭軍用飛機前往西班牙馬略卡島與女友相聚,并命令飛行員第二天一早再去接他,以便前往軍營看望整裝待發的德國官兵。據調查,沙爾平在過去的一年里至少20次因私使用軍用飛機,其中大部分是為了看他的女友。事件曝光之后,舉國一片嘩然。沙爾平登時成為“德國歷史上最不稱職的國防部長”。但是,隨后發生的震驚世界的“9·11事件”暫時轉移了公眾注意力。
2002年7月,德國《明星》雜志披露沙爾平在任期間曾經收受一家公關公司支付的14萬馬克酬金。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條消息立刻在德國政壇掀起了巨大波瀾。
據調查,沙爾平收到的其中一筆8萬馬克的匯款是作為回憶錄的預付稿酬。其余的6萬馬克則是沙爾平出任國防部長之前在公開場合的演講費。但是,這種解釋不能讓人信服。德國議會議長蒂爾澤率先發難,責令沙爾平在四周之內如實匯報酬金的來龍去脈。因為根據有關德國聯邦議員的條例規定,凡聯邦議員的額外收入如演講費等,如在一年之內超過1,55萬馬克或在一個月之內超過2500馬克,必須向聯邦議會主席團及時申報。而沙爾平卻隱瞞不報。
面對媒體的窮追猛打,盡管沙爾平本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辯解,但其微弱的聲音早被輿論風暴淹沒。大選在即,當時的德國總理施羅德自顧不暇,迅速作出丟卒保車的決定,用《明鏡周刊》的話說,“掃地出門僅用了50秒。”
為了防止類似情況的再次發生,執政的社民黨和綠黨決定在德國大選前修改聯邦議員的行為規范條例。今后議員們的額外收入不僅要向聯邦議會議長本人通報,而且要在議會手冊上和因特網上公布于眾。
綜合對比施密特的“專車事件”和沙爾平的“軍機事件”,我們不難看出輿論監督是打擊官員腐敗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
德國的“第四種權力”
媒體在德國素有“第四種權力”之稱,是名副其實的“無冕之王”。按照法律規定,檢察院有義務協助記者就腐敗問題進行調查。德國擁有100多家電臺、25家電視臺、27家通訊社、380多種報紙和9000多種期刊。這些獨立的媒體大多是獨資或合資的股份制企業,以盈利為目的,依法享有高度的自由。為了最大程度地占有市場,他們一般都雇有耳目,專門收集政府要員的政治丑聞和緋聞,以期吸引公眾注意力。這些訊息也樂意為在野黨接收并放大。
例如,2002年8月,德國《圖片報》揭露說,一些政府官員濫用免費機票。這些機票是漢莎航空公司對航空里程積累到一定數量的顧客的獎勵。由于柏林議員因工作之需到處飛來飛去,因此議院規定,凡是出差所得的免費機票不得挪為私用。但是《圖片報》宣稱,掌握“假公濟私”的人員名單,正處于事業巔峰的綠黨新秀奧茨德米爾就在其中。加之他以前曾經接收過一家公關公司提供的低息貸款,迫于政治壓力,不得不辭去了聯邦議院內政發言人的位置。
此外,柏林市副市長、民社黨的中堅人物居西也公開承認自己在這方面犯有“不可饒恕的過失”,并宣布辭去目前擔任的職務。
丑聞爆出之后,最新的民意測驗顯示,時任總理的施羅德的競選對手施托伊貝爾的支持率有所上升,已經處于領先地位。在接受德國電視一臺的訪問時,施羅德表示:“整個事件的進行方式和方法,讓人不得不懷疑幕后有政治企圖。”他認為,《圖片報》的目的是掀起一場黨派運動,從而使在野黨在競選中得利。
更有甚者,社民黨總書記明特菲林竟然將始作俑的納稅人聯合會和《圖片報》告上法庭,罪名是“以不正當手段取得聯邦議員的航空里程資料”,從而侵犯了這些人的隱私權。
明特菲林的這一舉動觸犯了新聞界的眾怒。盡管極盡聳人聽聞之能事的《圖片報》素為嚴肅媒體所不齒,但在新聞自由面臨侵犯的緊要關頭,媒體同仁立刻結成統一戰線,將矛頭對準了明特菲林。《法蘭克福匯報》諷刺說:“這就好比是在地震之后,將怒火發泄在地震儀上一樣。”《明鏡周刊》也聲援道:“這些緋聞已經夠讓人難堪的了,如果驚惶失措的政治家們希望借助法律甚至是制定新法來限制新聞自由,那么這場諷刺劇終將演變成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
根據規定,德國媒體的消息來源受法律保護,任何人不得對此進行調查。而且允許報道政府、政黨內部的情況,只要內容屬實,不泄露國家機密,即屬合法。
德國納稅人聯合會的監督
除新聞媒體之外,各種非政府組織,如行業協會、透明國際組織、記者無疆界組織等也是反腐斗爭中的一支重要力量。例如前面提到的納稅人聯合會,是一個獨立的、超黨派的依法注冊的協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同業組織。現今旗下擁有32萬名成員,并在15個州中設有州協會,所屬的卡爾一布勞爾研究所致力于稅法研究和財政預算,并將研究報告提供給政府和圖書館。
值得一提的是,納稅人是政府官員的衣食父母,稅收占德國財政收入的90%以上。因此“浪費納稅人錢財”的罪名往往是最能擊中政治家硬傷的利器,比緋聞更具殺傷力。
各項稅收之中,收入所得稅又是征收范圍最廣、稅源最大的稅種,稅率為19%-53%累進稅率,對有工資收入(包括工資、股息、紅利、個人經營收入、各種傭金、報酬等)者征收。單人申報的起征點為7834歐元,家庭申報的為15668歐元。
納稅人聯合會的經費來自于會員交納的會費及民間捐款。主要任務是代表納稅人利益,敦促政府制定合理的稅收政策,反對財政浪費。他們還調查政府官員的高額開支及失職行為,通過媒體予以披露。同時每年秋季還出版黑皮書,選擇100個公共服務部門浪費納稅人錢財的典型案例,給政府施加壓力。
例如德國納稅人聯合會2007年公布的《公共浪費黑皮書》中指出,兩德統一后,政府許多部門在柏林和波恩之間來回搬遷,造成每年大約66000次無謂的飛機出差,以及900萬歐元的開支和750噸的運輸郵件。為此,聯合會建議,所有的政府機構應全部遷往首都柏林。
而在2006年的黑皮書中,德國納稅人聯合會列舉了這樣一個浪費案例:巴伐利亞州一個13人組成的代表團到中國進行為期一周的訪問,“考察”中國的“信訪制度”,每人花了4500歐元。聯合會主席嘲諷說,這樣的訪問真是多余,到中國去又能借鑒什么信訪制度的經驗?莫非想讓德國人也和中國人一樣,剛出家門便被截訪么?!
今年年初,納稅人聯合會向《漢堡晚報》爆料說,由漢堡市10名政府官員組成的一個代表團曾于2008年10月前往上海訪問,但是,就整個旅行期間的日程安排來看,該代表團的活動重點并不在于公務出訪,而是觀光游覽。為此,聯合會駐漢堡負責人普洛克敦促稅務局仔細審核,代表團成員為什么要在返德之前拜訪杭州和北京。據悉,他們在北京逗留數日,下榻在每人每夜240歐元的五星級酒店里。
面對媒體的質疑,代表團團長施萊伯表示難以理解,“一切都是照章辦事。”他說,“市政府辦公廳早在2006年就催促我們前往中國,與上海虹口區簽訂伙伴協議。正是鑒于這樣的請求,我們才進行了這樣一次拖延已久的回訪。”
打著考察的旗號出國旅游,住豪華酒店,吃美味珍饈,這在中國官員眼中似乎不算什么,但在德國人看來,卻是一個關乎道德問題的政治污點。因為身處“人間私語,天聞若雷”的監督環境之中,政治家必須潔身自好到近乎纖塵不染的程度,才能滿足公眾對其品格的極其苛刻的期待。
德國社民黨前主席漢斯一約亨·福格爾素以節儉著稱。據說,他平生從未坐過公務艙,總是和普通人一樣,蜷縮在狹小的經濟艙里。當他每次登機,路過其他的聯邦議員的身旁,繼續前行尋找他的座位的時候,他總是和藹地笑笑,招手祝同事們“旅途愉快!”
在他擔任慕尼黑市長期間,他總是乘地鐵上下班。1981年,他作為柏林市市長的候選人被傳喚到中央,就在首都機場,他對前來接機的專車視而不見,面對同事的不解眼神匆匆扔下一句:“對不起,我還沒有這個資格。”然后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習慣用放大鏡看人的媒體最后給他扣了一頂居“謙”自傲的帽子。這也并不奇怪,因為德國報刊除了在發訃告的時候不太吝惜幾個好詞,基本上都是以尖酸刻薄為行業標準。正是因為有了民間組織的明察、新聞耳目的暗訪,外加在野黨派的虎視眈眈以及傳媒機構的傳聲筒和擴音器,為官之人即使身居高位也要戰戰兢兢做人,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一輛“專車”、一架“軍機”,或是幾張免費機票撂倒辛苦建立起來的高大形象。
(責任編輯 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