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代表、未成年女生、官員、賣淫等多個敏感的詞語連接在一起,在讓社會一片嘩然的同時,也讓人們聽到了更多的質疑聲

正是早春時節,位于川黔渝三省市交界的遵義市習水縣卻遭遇了一場罕見的輿論“倒春寒”——這個紅軍“四渡赤水”的革命老區,由于一起中小學生遭遇性侵害案件,讓這個偏居的小城成了全國焦點。
面對洶涌的輿情,當地官員雖努力解釋,卻顯得欲蓋彌彰。無論是案件的辦理進程,還是對罪刑的定性,都讓當地的政法機關卷入了輿論的浪尖。
然而,觸目驚心的性侵害案在頻頻發生背后,一個沉重的社會話題,再次令社會各界意識到了許多令人不安的事實。
“習水案”質疑不斷
2009年4月3日,貴州習水縣未成年人遭遇性侵害案,被媒體大白于天下。
第二天,習水縣迅速召開新聞通氣會,主動向媒體發布案件進展情況。至此,民眾才從“老師組織學生賣淫”的傳言中回到了“公職人員涉嫌嫖宿幼女”的現實中來。
2009年4月10日,記者來到了這座因習酒而聞名的小城。盡管此案開庭審理已經完畢,但種種說法還在攪動小城的神經。
就“學生賣淫”一說,一年之前早有流傳。案發后,一些中小學的神經高度緊張——每所學校都擔心與事件相牽連。而在2008年底,陸續傳來了有人因為“賣淫嫖娼”被抓的消息,甚至衍生了一個“抓了一些人,有個煤老板出了20萬就被放出來了”的版本。
開飯館的張先生告訴記者,曾有煤老板找過他,希望通過他認識的老師介紹學生妹。“當時以為是無稽之談,現在的嫌疑犯中,果真有一位老師。”4月8日開審判會那天,他丟下生意,就想去看看,可惜未能如愿。
一位出租車司機回憶說,去年3月,一位重慶老板上車后,就直接問他有沒有“學生妹”陪玩的酒店。當時他就“沖”了那人一頓,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但一想起來,作為在習水土生土長的他就覺得憋屈和窩火。
在習水某中學旁,一名姓嚴的女士告訴記者,她以前在上海打工,去年聽到傳言后就和家里人商量辭掉工作,專門陪女兒讀書。“馬上就中考后,家里準備讓她到遵義去讀高中。”
經警方調查,2007年10月至2008年7月期間,37歲的社會無業人員袁榮會和14歲的輟學女孩劉某及其15歲的男友袁某3人商量,由袁榮會負責提供場所并聯系嫖客,劉某、袁某負責尋找10多名中小學女生挾持、哄騙到偏僻處,以要打毒針、拍裸照、毆打等威脅手段,脅迫她們到位于習水縣城關老司法局家屬樓袁榮會的家中供嫖客淫樂。袁榮會按嫖資的30%收取衛生費,剩余嫖資全部歸劉某和袁某所有。
目前,警方已控制犯罪嫌疑人21人中,7人被逮捕,劉某及其男友因未成年被公安機關依法進行“少管”,10名嫖娼人員被治安處罰,1名賣淫女被公安機關“收教”。
其中,參與嫖娼的這5名公職人員是:47歲的習水縣政府移民辦公室主任李守明,38歲的習水縣同民鎮司法所干部陳村,28歲的習水縣人事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干部黃永亮,27歲的習水縣馬臨工業經濟區國土管理所所長陳孟然和43歲的習水縣第一職業高級中學教師馮支洋。另外兩人是,縣人大代表、利民房地產開發公司經理母明忠及其司機。
案件得以偵破,緣于一個在浙江打工的農村婦女——她去年打電話回家,聽婆婆說女兒“好像出事了”,立即從千里之外趕回家。2008年8月15日,這位婦女聽13歲的女兒李瑜詳細說了事情前后,于是帶女兒找警方報案。
報案后,她曾多次到公安部門催問案件情況,未果。此案當時一度沒有偵破。兩個月后,由于擔心被人報復,她帶著女兒李某離開了習水,直到接到公安部門指認案犯的電話通知。
2008年10月底,遵義市公安局8名民警悄悄進入習水縣秘密調查取證,十天后才向習水縣領導通報“8·15”案件情況。
“偶然”的“冰山一角”
15歲的王清,是當地某中學一名初中生。受侵害時,她才13歲。她說,她在學校門口被“結拜姐妹”康倩等人騙到一家小旅社。
奪走王清第一次的,是習水縣第一職業高級中學的老師馮支洋。此后,劉某經常脅迫王清到袁榮會居住的司法局宿舍家中。
去年7月的一天夜晚,劉某要她冒充處女和嫖客睡覺,后被嫖客識破,對方丟了100元在床上就走了。王把錢交給劉,劉給了她50元。案發后,王才知道這個未遂的嫖客是習水縣馬臨工業區土管所所長陳孟然。
警方調查認定,侵害過王清的還有習水縣移民辦主任李守明、縣人事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干部黃永亮等人。
劉某不僅逼她賣淫,還讓她去尋找其他女學生。“只要我幫忙找到另一個女生,我就不用再去做那事了。”王清說。
13歲女生李瑜是王清找到的“替身”。之后,劉某等人就經常到學校門口等李瑜。

警方偵查得知,嫖宿過幼女李瑜的,有習水縣同民鎮司法所干部陳村、司機馮勇等人。
記者輾轉找到王清時,她已回到學校上課。但從老師到學生,對此事避而不談。一名老師對她的評價是“現在很少說話”。學校已要求所有教師不得向任何人提及受害人情況。
3名受害幼女中,李瑜跟隨母親遠走浙江,康倩離家尚不知下落,而王清生活在學校重重保護之下。
檢索習水官員性侵害案,其作案手法并不復雜。有人認為,8名民警悄悄進入習水縣秘密調查取證,是暗訪而非明查,可見當地政府有包庇賣淫現象的嫌疑。
縣政法委書記袁云勤透露,在查處案件中,辦案人員遇到了很大的壓力。一方面是社會輿論的壓力,民間傳言很多,說是教師組織學生賣淫。另一方面是內部的分歧。
讓人驚訝的是,這起“比殺死幾個人還嚴重”的案件,政法內部居然曾經引發了嚴重的爭議。
關于壓力一說,或許袁云勤的話里有更多的猜想空間。記者在習水采訪時,反復聽到李守明“扳倒”縣公安局的事情。
據稱,2005年,李守明還在習水縣程寨鄉任黨委書記時,就曾在縣城一歌舞廳內涉嫌嫖娼。當地公安機關抓獲并對其下達處罰意見書后,他通過向縣政府申請行政復議,撤銷了縣公安局的處罰決定。
對此,習水縣公安局一位警員已向媒體證實:“確有此事”。
就在案件開庭審理的前幾天,習水縣移民辦主任李守明的妻子和習水縣第一高級職業中學教師馮支洋的妻子,她們都承認目前丈夫的工資還在領。
隨后,習水縣委書記李凌特別澄清:所涉及的公職人員,已分別被免職或停職、停發工資等。有媒體追問該案是否習水縣賣淫嫖娼現象“冰山一角”時,他聲稱:“習水很重視打黃掃非工作。在改革開放矛盾期,出現這么幾個道德敗壞的人,是偶然。”
2008年12月2日,檢察機關以涉嫌嫖宿幼女罪逮捕了犯罪嫌疑人。也就是說,相關社會問題從那時候起就應該有所整治,但在2009年3月底《中國青年報》記者的暗訪中,這些“污染習水”的事卻再次暴露了出來。
“幾張鈔票”掩蓋的事實
一個有力的佐證是:該記者暗訪中在縣城找到了賣淫的旅館,并聯系上一位包工頭,不僅了解了包工頭“經常玩學生妹”和“有外地客人來,也用學生妹招待”的傳聞,而且,在佯裝要找“學生妹”后,該包工頭竟然真的又找來了“3個滿臉稚氣的女孩”。
2009年4月8日,該案在習水縣人民法院進行庭審。習水縣委書記李凌和一批干部前往現場,向被堵在門外的數百群眾解釋不公開開庭的原因——但是新華社和中央電視臺的四名記者卻被允許破例進入。
此舉再度遭遇質疑,有律師認為,“依法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就應當不公開”,習水法院卻允許央視和新華社記者旁聽,似乎表現了司法機關的開明,但恰恰是對法律程序的公然違反。
人大代表、未成年女生、官員、賣淫等多個敏感的詞語連接在一起,讓社會一片嘩然的同時,同時也聽到了更多的質疑聲。
此案為何不在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習水檢方負責人解釋說,經過檢察委員會研究認為,根據被告人的犯罪事實,沒有一個被告人的最高量刑可能超過15年有期徒刑,所以決定在縣人民法院起訴。
另一個廣受質疑的焦點是,對嫌疑犯的法律適用性上—到底是“強奸”,還是“嫖幼”?檢方是這樣解釋的:這是為了更嚴厲地打擊違法犯罪,因為嫖宿幼女罪的量刑起點是5年,相對于強奸罪的量刑起點3年更高。
有律師隨后指出,檢察長的說法帶有一定的迷惑性,原因在于他只向民眾介紹了最低刑,而閉口不談最高刑。
“嫖宿幼女罪”起訴當事人,按嚴重情節判處,最高能判有期徒刑15年,而依強奸罪中奸淫多名幼女的情節,最高則可處死刑。有網友質疑說:“為了更嚴厲地打擊違法犯罪,難道檢察機關認為強奸罪和嫖宿幼女罪都可以隨意適用?”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中華全國律師協會未成年人保護專業委員會主任佟麗華分析認為,嫖宿幼女與奸淫幼女的主要區別是,嫖宿行為帶有交易性質,即給被害人一定的財物。
習水案的定性又為什么引發社會各界的猛烈抨擊?
“根源在于我國刑法存在的立法缺陷,問題出在立法環節而非司法過程”。有分析認為,在強奸(幼女)罪之外另定一個嫖宿幼女罪,無論在立法宗旨和標準,還是在法律邏輯結構上,都存在著某種程度的混亂。
“但深入分析起來,兩罪之間的矛盾是非常突出的。”李克杰表示,“更可怕的是,嫖宿幼女罪的存在,可能成為一些奸淫幼女者逃避罪責減輕處罰的通道,許多奸淫幼女的犯罪行為被行為人隨手甩出的幾張鈔票所掩蓋。”
就在開庭前一天,遵義市政法委書記楊舟專程趕到習水,連夜召開案情通報會。楊舟還要求:“對于案件的審理在依法的情況下,要頂格量刑。”
對此,海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王琳認為,這個“頂格處理”的明確要求不但直接干涉了習水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也讓二審終審形同虛設。
王琳表示,此案已然未審先判,審者不判,判者不審,庭審就像是走走過場。應然的司法秩序就在當地司法機關準備尋回個案正義的過程中再度失范。
一邊是同情一邊是討伐
在公眾的熱議聲中,一邊是對受害學生的同情,另一邊是對官員的討伐。
新浪網友“楚霄昀”分析了這些公務員“酷愛”幼女的原因。“我認為這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先是價值取向異化,接著是權力的異化,隨后是性取向的異化,最后才是令人發指的嫖宿幼女。”
“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就是講究道德感,要不與動物沒差別。”貴州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所長王路平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習水案一類傷天害理事情的發生,主要是道德的缺失與淪喪。
2000年12月,全國婦聯對中國北方一所城市中學的全部高中女生,就有關兒童時期遭受性侵犯經歷進行了不記名的問卷調查。
結果顯示,在被調查的985名女生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在16歲以前曾經歷過至少一次一種或多種性侵犯,其中年齡最小的僅為4歲。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兒童性侵犯的發生呈上升趨勢。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認為,貴州習水案件中凸顯的問題并不是個案,而是反映了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案件的一系列共性問題和特點,在這些觸目驚心的案件背后,是一個個沉重的社會話題。
其實,習水案的發生,僅僅只是威寧一事的翻版。
同樣在貴州,2007年就發生過另外一起“賣處案”—威寧縣新發鄉中學教師馳、海龍及其妻子趙慶梅、李輝艷等人多次組織、強迫、引誘23名女孩到六盤水、納雍等地賣淫的事,受害學生最大的17歲,最小的年僅11歲。而且多半為小學生。據調查,孩子們都是被分批以帶去“摘豌豆”、“挖洋芋”等借口騙往水城,再尋找嫖客。
因為“賣處案”被問責而免去新發鄉小學校長職務的李榮娟認為:雖然受害孩子絕大多數出現在她的學校,但她認為自己并沒有多少責任。聽說她被免職后,單純的孩子們哭著說對不起她,是她們自己出了事,讓老師跟著受委屈了。
“俯臥撐”下遺留的傷痛
記者在習水案和威寧案的采訪中發現,很多受害人及親人都對過去的事情不愿多談。
與此同時,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譚曉玉在調研中也發現,有一案某教師在長達15年時間,前后調換7所學校,在不同學校長期侵害女學生。
更有甚者,某些學校一旦發生此類案件,首先想到的不是報案,不是保護學生,不是懲治罪犯,而是考慮學校聲譽、校長的“烏紗帽”。故意緩報、瞞報。學校及老師本應充當學生的“保護者”,反過來倒成為強奸犯的“幫兇”。
“有些孩子因為年齡太小,遇到老師對她行不軌行為時,不知道這是對她的性侵害,還以為教師在做俯臥撐”,譚曉玉分析認為,依據我國目前的法律規定,公安機關在接到報案以后并不立即立案,在立案之前要審查涉嫌犯罪的基本事實材料,能夠證明所報的案件可能涉嫌犯罪,公安機關才立案。譚曉玉認為,案情本身的隱蔽性和遲延性,此類案件往往難以立案。
在遭受性侵犯的同時,許多孩子會收到侵犯者的禮物,如面包、糖果、書包等。“由于還未形成成熟的判斷力,這讓他們很迷惑,無法把握人與人之間的界限。”北京理工大學副教授、社會工作系副主任龍迪接觸過的許多案例都表明,一些遭受過性侵犯的兒童,在長大后甚至會形成“性可以換面包”、“性可以換感情”等畸形價值觀。
在貴州習水案件中,受害人被逼為侵害人尋找犯罪對象令人震驚。涉案人不僅在強奸王某后強迫其賣淫,還讓她去尋找另外的女學生,并且告訴她只要幫忙找到另外一個女學生,王某就不用再做了。這不僅使涉案人將魔爪伸向了更多的未成年學生,而且還把未成年受害人操縱成其“作案工具”。
譚曉玉介紹說,西方國家,如瑞典和美國法院對兒童性傷害案的審理、問訊,都在專門的小密室進行。除法院之外,醫院、警局等所有相關機構,也都建有類似的密室設置,而且全部采取“一站式”服務規則,以避免多機構反復訊問,造成“二次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