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萬里之外,早晨爬起身,打開電腦,突然驚呆了——噩耗:敬愛的季羨林先生去世了!時差7個小時,算來先生駕鶴西去已5個小時,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先生親切的面容,不禁淚流滿面。唉,季先生,您說過的,在去往八寶山的路上,您絕不加塞,因為您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而且就在兩個月前,有友人去看您,還說起您在醫(yī)院的近況。現(xiàn)在,怎么沒有一聲道別,您說走就走了呢?!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自云千載空悠悠”!
高尚無瑕
新華社第一時間發(fā)布的簡短消息里,給了季先生三個頭銜“著名學(xué)者、國學(xué)大師、北京大學(xué)資深教授”,雖然這是最簡練的蓋棺論定,但“大師”是最不能省略的。季先生一生勤奮黽勉,每天清晨4時半即起,或讀書或著述,九十多年來天天如此,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從不敢懈怠”。從此“水滴石穿”的工夫做起,一生創(chuàng)獲良多,最后得《季羨林文集》24卷,逾千萬字,內(nèi)容廣博精湛深厚,包括印度古代語言、中印文化關(guān)系、印度歷史與文化、中國文化和東方文化、佛教、比較文學(xué)與民間文學(xué)、糖史、葉火羅文、散文、序跋以及梵文與其他語種文學(xué)作品的翻譯——真正是著作等身,真正是名至實歸的、享譽海內(nèi)外的東方學(xué)大師。
然而,就在人人爭說大師之時,我卻想到:季羨林先生首先是一位人格大師。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世上能人、強人、高人、超人、才華橫溢人、功成名就人多矣;單以著作字數(shù)論,超過季先生的也還有人在。但為什么只有季先生這么毫無詬病地、一致地受到民眾的普遍尊敬和真心愛戴呢?無他,第一位的因素就是先生高尚無瑕、幾乎是至人、完人的品格。
我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接觸季先生的,至1991年他為我們“光明日報·文薈副刊”所搞的“永久的悔”無獎?wù)魑膶憗黹_篇,始得熟稔,從此近水樓臺,聆聽教誨,得益良多!季先生那篇文章叫《賦得永久的悔》,4500字長文,一天時間寫成,把他對母親的深愛寫得至真至純,一時感動國中千萬讀者,至今仍時常被讀書人提及。分明是他文章寫得經(jīng)典,然而他卻把功勞歸于編輯“題目出得好”,這就是季羨林先生的一大特點:他總是把功勞歸于別人,看人也總是先看到別人的優(yōu)點。
——對他的前輩學(xué)人是如此。比如他在許多文章中,都滿腔感激地懷念著胡適之、湯用彤等先生,還有他在德國留學(xué)時的老師們。他給我們副刊撰寫的文章中,就有一篇長文《我的老師湯用彤》,記述的是上世紀40年代以降湯先生對他備加拔擢的恩情,一草一葉,點點滴滴,盡述備矣。
——對與他同時代的大師亦是如此。我曾多次聽他盛贊許國璋、張中行、啟功、任繼愈諸先生,夸他們的學(xué)問,更贊他們的人品。許國璋先生去世時,他在第一時間寫來了5000字的《悼許國璋先生》。后來他又應(yīng)邀為我們寫來了《我眼中的張中行》,稱贊張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我常常想,在現(xiàn)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只須讀上幾段而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對晚生后學(xué)和文壇新人也是如此,贊揚起來從不吝嗇。比如他夸李國文先生的隨筆寫得好,有哲理,是能讓人在腦子里留下印象的文章。還夸賈平凹的散文有他自己的風(fēng)格。最讓人驚訝的是在他95歲的高齡上,有一次夸邵燕祥先生的詩好,有文采,有思想,有意境,說著竟然隨口背了出來,而這還是聽秘書給他讀的,一遍就背了下來!
——對普通人,他更是如此,這方面的例子也更多:比如在北京大學(xué)久久流傳著這樣一件事,一個來報到的新生抓住一位穿藍布衣衫的“老工人”,讓他給自己看著行李,說完就匆匆離開了,旁邊的人目瞪口呆,原來那就是季羨林先生!但季先生一點也沒生氣,一直負責(zé)任地守候到半個多小時后那新生回來。還是在北大,多年中,季先生的家門永遠對學(xué)生們敞開,直到上世紀90年代以后校方出面干預(yù)為止,當(dāng)時季先生還為“學(xué)生們見不到季爺爺了”而自責(zé)和難過了很久。即使對傷害他的人,季先生也像菩薩一樣慈悲為懷,“十年浩劫”中,對批斗自己的學(xué)生,他從沒怪罪過,還開導(dǎo)身邊的人“要原諒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們”……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暗自體味著季羨林先生這些明月清風(fēng)般的言行,我覺得,這些留在他口頭上和著作里的感激、懷念、提攜、慈悲與愛,皆發(fā)自他宅心仁厚的內(nèi)心深處,就像鮮花一樣芳香;就像綠葉一樣茂盛;就像沱沱河的萬千條小溪,從唐古拉山不聲不響地一路走來,漫漫潺潺地走了98年,最后,匯成了一條奔騰澎湃的大愛的長江,讓后人永遠銘記在心上。
守正不撓
然而,季羨林先生又絕不是到處點頭的“濫好人”,他一生堅持原則,即使到了晚年也不動搖。不了解的人以為他后來完全變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那真是太外化地看待他了,其實他一直保持著獨立思考的精神,始終秉持著自家觀點,絕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
印象最深刻的是先生的兩句話。一句是全國人民都知道的名言:“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我私心體會,這話里既有著人生無奈的悲哀,也有著剛直不阿的硬氣,每每讓我想起那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我和一群文友去先生家尋求精神支撐,在他那滿壁都是古書的小小書房里,我看到先生的臉色極為嚴峻,聲音也異乎尋常的堅硬,滿心里全是為國家為民族擔(dān)當(dāng)?shù)臎Q然。
第二句是在千禧年到來的時候,季先生發(fā)表了他對新世紀的看法,提出21世紀將是東方文化精神回歸的世紀,東方文化將會重新成為世界文化的主潮。好使晴空一聲驚雷,一時引起大嘩,有多少中外學(xué)人都反對甚而嘲笑,季先生身邊的人也都私下以為先生是一時興起,隨便說說的。不料隨后,季先生又反復(fù)幾次發(fā)表此觀點,還寫成文章,堅持發(fā)表出來,白紙黑字,立此存照。現(xiàn)在,新世紀的曙光還沒有退去,世界的格局已經(jīng)初變,人們卻再也不敢對季先生的觀點大大咧咧地卻之不恭了。
就文學(xué)創(chuàng)作問題,我自己也有過兩次深刻的記憶:一是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受命請季先生為《光明日報》的“中秋專版”寫一段話。在電話那邊,季先生問希望寫些什么?我信口答,中秋節(jié),就是圖個團圓圖個吉祥,比如“家和萬事興”等等都行,這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政治詞匯了。沒想到季先生卻不同意,說是“家還沒和哪。”哎喲,我立刻明白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說臺灣還沒有回歸祖國的懷抱哪——多么睿智、多么博大的心胸,而又反應(yīng)出先生隨時隨地都在獨立思考,他的思考又是多么的偉岸啊!
還有一次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散文界大力呼吁散文革新,“新論”不少,其中還包括一些西方的新潮理論,確實使人有“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惶惑。當(dāng)時已很少有人固守著傳統(tǒng)散文的路子寫,以為陳舊,以為缺乏現(xiàn)代意識,以為沒有出路。但是季先生揮筆一篇又一篇,《清塘荷韻》、《九十抒懷》、《三個小女孩》、《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等》,竭力做足傳統(tǒng)散文的所有優(yōu)勢,讓我在深深嘆服的同時,也堅定了對傳統(tǒng)散文的信心。季先生還給我寫來一封信,直接手把手教我:
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diào),說什么散文的訣竅就在一個“散”字,又有人說隨筆的關(guān)鍵就在一個“隨”字。我心目中的優(yōu)秀散文,不是最廣義的散文,也不是“再狹窄一點”的散文,而是“更狹窄一點”的那一種。即使在這個更狹窄的范圍內(nèi),我還有更更狹窄的偏見。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
這獨特的真知灼見,使我猛醒,無論對我的審稿、編輯、個人寫作還是評論,都有醍醐灌頂般的教益。
多年來,每次見到季羨林先生,他都是佛像一般的平靜。老人本來就話不多,對于沒有意義的話題更是沉默緘口,簡直木訥得像一棵老樹。但是,你要是認為他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和事佬,是只會哈哈笑的彌勒佛,是只會唱贊歌的拍掌派,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季先生是位有原則的知識分子,對許多重大問題都提出過自己的意見和批評,只不過他不是采取怒目金剛的方式,而是綿里藏針,微言大義,讓你自己省悟。比如他在《紀念鄭毅生(天挺)先生》一文中,就有這么一段:
我于1946年來北大任教。那時候的北大確實是精兵簡政。只有一個校長,是胡適之先生,并不設(shè)什么副校長。他下面有一個教務(wù)長,總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學(xué)。還有一個秘書長,總管全校的行政后勤。再就是六個學(xué)院的院長。全校的領(lǐng)導(dǎo)僅有九人。決不像現(xiàn)在的校長一走廊,處長一禮堂,科長一操場這樣偉大堂皇的場面……
這是典型的“季式文筆”,大師自有大師的風(fēng)格,不是“噼噼啪啪”就砸過去了,先把你批個體無完膚再說;而是提醒,是勸解,是循循善誘,幫助你自己提高認識,慢慢把弊病改掉。季先生是對的,小到一個人來說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更何況國家的和世界的大事,絕沒有一早晨起來就到處都是藍天白云,整個地球哪兒都是一片燦爛陽光的。
大儒無聲
極為可貴的是,季先生也絕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齋式學(xué)者,相反,他相當(dāng)人世,胸中承載著天下萬物,時刻守望著民族、國家和世界,還有大自然。這是他一生為人的一個基點。特別是晚年躺在病床上,他閉著雙眼,也不吭聲,你以為他在小寐,其實他是在思考,都是宏觀世界的重大問題。考慮成熟了就擇機提出,毫不考慮對自身會否帶來負面影響。他的老秘書李玉潔老師曾有一次跟我感嘆說:“老先生想的跟別人都不一樣,有時還特別超前。就見他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在那兒想,我們跟都跟不上。”
比如最讓人震驚的是2001年9月10日,季羨林先生出席全國政協(xié)會議,發(fā)言時,他突然講起21世紀的中國和亞洲一定會上升,而美國則早晚要倒霉,因為它一天到晚做國際警察,盡管最富有和強大,但當(dāng)今世界誰也不能強加于人,因而多行不義就必然要走下坡路……僅僅過了十幾個小時,大會的剪報還沒來得及出來,就從美國傳來了舉世震驚的“9·11”事件,許多昨天還認為他講話不沾邊的人,這回是把季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而李玉潔老師更想起早在二十多年前,季先生就曾大談“和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就是和諧。人與人要和諧相處,人與大自然也要和諧相處,必須珍惜資源,保護環(huán)境。”他還援引歌德曾經(jīng)怎么說,恩格斯曾經(jīng)怎么說,梭羅曾經(jīng)怎么住到瓦爾登湖過簡單生活等等。當(dāng)時,中國正處于一切為經(jīng)濟大發(fā)展讓路的階段,“和諧”與“環(huán)保”在中國還沒有形成概念,所以人們跟不上季先生的思想,有人表示不耐煩,認為他老糊涂說話沒把門的了,還有人公開批駁和反對。可是無論如何,季先生就是不松口,一再堅持說“不和諧就不能穩(wěn)步前進。”今天,當(dāng)時間駕著巨翅轟轟隆隆地飛到眼下,人們回頭再看來路時,不禁感慨者再:“老馬之智可用也”(《韓非子》),季羨林先生以自己獨立思考的原則性,堅持了多么睿智的真理啊!
而現(xiàn)在,季羨林先生遠去了,我們對他高尚的人格認識得更清晰也更深刻了:他堅持的就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所推崇的知識分子精神,古稱布衣精神,亦即圣賢精神。這是從五千年中華民族文化精神之樹上開出的燦爛花朵,是從孔孟、老莊、諸子百家、竹林七賢……無數(shù)知識分子薪火傳承下來的高貴文脈。這個文脈講究的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君子之愛人也,以德。”“見賢恩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君子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后己。”……這是我們中國的國魂,是中華民族世代相傳的精神支柱,是我們民族振興、國家富強的立國之本。
關(guān)于大師
寫到這里,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就是我對季羨林先生究竟是不是“大師”的看法。這也是先生辭世以來的幾天里,許多人糾纏爭論的問題,連香港的報章上都出現(xiàn)了此類文章,還有不少人為“中國永遠不再有大師”而焦慮。
關(guān)于“大師”的桂冠。早在2002年,季先生就公開聲明自己不是“國學(xué)大師”,不是“學(xué)術(shù)泰斗”,也不是“國寶”。他殷殷真情,言辭懇切地說:“我是什么大師?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是一個‘土包子’。”后來對稱他為“國寶”,他也“極為驚愕”,內(nèi)心不安,不能接受。
就我對季先生近距離的接觸而言,我感覺,這實在是先生的真心話,是杜鵑啼血,是布衣本色。盡管了解季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學(xué)問到底有多深厚——他在上中學(xué)時就能用英文寫小說了;他在清華上學(xué)時就已是校園里的知名學(xué)生了;他直到耄耋高齡還能熟練背誦數(shù)百古典詩文;他最終修煉得懂12國語言,在東方學(xué)的許多領(lǐng)域都有建樹……可是他從來不提自己的這些輝煌,還老是拿著自己的短處去比別人的長處,這樣越比就越覺得自己的學(xué)問境界還差得遠。在中國,凡真正的學(xué)問大家,都是“學(xué)然后知不足”的人,季羨林先生也是走在這個隊伍中的一員。
所以我斗膽認為:所謂“大師”,不過是人們心造的一個神話而已!大師有標準嗎?沒有。大師有硬件指標47沒有。大師有誰批準而后生效嗎?沒有。但大師又是一定存在的,世界需要他的存在。大師是人的心,是民族的圖騰,是社會的參照;同時,大師也是一種不能推卸的使命和責(zé)任,擔(dān)負著榜樣、偶像、木秀于林,眾矢之的……擔(dān)負著引領(lǐng)民眾前進的重擔(dān)!
還是讓我們引述當(dāng)年李長之先生的話吧,在半個多世紀以前,他就對文學(xué)批評家提出了要求十分苛刻的“行業(yè)標準”:“書評家……水平要高于作者,除了要有銳利的眼光、熱烈的感情和偉大的人格,還需要有哲學(xué)、美學(xué)、社會學(xué)、倫理學(xué)的知識。文論家要精通語言學(xué)和文藝史學(xué),掌握美學(xué)或詩學(xué),連生物學(xué)、心理學(xué)、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歷史學(xué)這些東西,也要越廣博越好。”這還只是要求批評家,遑論大師?但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把“要有銳利的眼光、熱烈的感情和偉大的人格”橫移過來,而且“偉大的人格”是要放在首位的。
我眼中的季羨林先生,首先就是一位人格大師。
敬愛的季羨林先生,感謝您一直堅持到了98歲高齡,使我們得以跟在您身后,就像跟在一座巍峨大山的身后。今天您去了,我們都來送您上路,祝您一路走好!
2009.7.11初稿,7.15日補充修改
于英倫巴斯雅文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