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建設》2008年第9期刊發了南通大學文學院胡俊國老師的文章《(愚公移山):道德文本還是哲學文本?》(以下簡稱“胡文”),讀后深受啟發,同時也促使自己對《愚公移山》進行了深入思考,下面將本人的拙見與大家作一交流,敬請批評指正。
《愚公移山》是中國古代寓言中的名篇,人教版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把它編排在九年級下冊第六單元,蘇教版把它編排在九年級下冊第四單元。對《愚公移山》一文的學習,人教版側重于對課文內容和藝術魅力的理解,蘇教版則側重于對閱讀經典的方法的訓I練,但不管怎樣,對其寓意的準確把握和解讀是學習時的首要之舉。
在經典名篇的學習,特別是古詩文的學習中,重返文本產生的原始語境,尋蹤探源,對理解文本的真實意義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這也是閱讀經典名篇的一條重要法則。《愚公移山》出自《列子》的《湯問》篇,這一篇通過殷湯與夏革君臣之間的問答,探討了物之始終、有無極盡、巨細修短等哲學命題,具有樸素的辯證法思想。在“殷湯問于夏革”的問題中,涉及了對“巨細”“修短”“異同”等哲學概念的思考:“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異同乎?”夏革并沒有直接回答殷湯的問題,而是列舉了諸多與此有關的故事,以故事說明道理,《愚公移山》就是其中的一篇。緣于對作為道德文本的《愚公移山》故事結尾的困惑——“最后的移山不是由愚公完成,而是由神來完成的”,胡文從文本的自身邏輯和文本的寓意兩個方面進行了分析和質疑,并由此重返《列子·湯問》的原始語境,探究文本格局形成的根本原因,從而達到了對《愚公移山》文本的新的突破性解讀,即從哲學的視角對文本的邏輯結構進行審視,得出結論:事物是相對的,在特定條件下矛盾的雙方是可以轉化的。這種解讀方法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對《愚公移山》的哲學思考更是拓寬了我們對這一寓言名篇的解讀視角,豐富了文本的意蘊。
但智者見智,仁者見仁。
當再次回到《列子·湯問》的原始語境時,我們看到,在“物有巨細平?有修短乎?有異同乎?”的哲學命題背景下,在夏革講述的故事中,《愚公移山》和《夸父追日》是一前一后,接連提出的,文本對愚公和夸父的態度十分鮮明:一個量力而行,一個自不量力;一個成功,一個失敗;一個褒獎,一個貶責。那么愚公移山和夸父追日為什么會有截然不同的兩種結果呢?原因在于是順道還是違道:愚公打破世人急功近利的眼光,忘懷以造事,無心而為功,是順道的;夸父恃能以求勝,徒有勇力而無理智,是逆道的。這或許是夏革講述這兩個故事的目的所在。
《愚公移山》的哲學意蘊,除去它在原始語境中所蘊涵的做事情要遵道而為、量力而行的哲學警示外,更多地體現在具體的文本當中。在與河曲智叟的對辯中,愚公說:“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這段話實質上揭示了《愚公移山》哲學意蘊的關鍵:對待事物或問題要遵循客觀規律,不能過于急功近利,要有發展的眼光,要懂得量變與質變的關系:只要堅持不懈,持之以恒,實現預期的目標就會有希望。
節選類的課文,特別是古詩文,如果脫離了原文的歷史語境,作為另一種話語形式呈現,便具有了相對獨立、完整的意義內核,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新的意義內核是不受原文語境束縛和制約的。《愚公移山》的故事,脫離《列子·湯問》的原始語境,以寓言故事的形式進入當下的中學語文課堂,便具有了“寓言”這一文學樣式的因子,同時也具備了道德文本的特質:通過“愚公移山”故事的學習,在愚公及其家人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不畏艱難、堅毅執著、忘懷以造事、無心而為功的精神,這種精神對當下身處喧囂、浮躁、急功近利社會中的人們來說具有道德訓諭的作用,值得我們好好學習、繼承和發揚,這也是作為寓言故事的《愚公移山》的應有之義。
胡文認為作為道德文本的《愚公移山》最后的移山不是由愚公完成的,而是由神完成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愚公的形象,在結構上也有畫蛇添足之嫌,感到有些困惑,于是求之于哲學上的解讀,對此,我并不贊同。在邏輯上,盡管移山是由夸娥氏二子完成的,但前提是山神懼其不已,天帝為其感動,這不但不會削弱愚公的形象,反而從側面進一步凸顯了愚公精神的偉大:試想山神都害怕愚公叩石墾壤,不停地干下去會使自己無藏身之地,天帝都被愚公的所想所為而感動,這樣的形象還不高大嗎?退一步講,即使沒有神仙幫忙,按照愚公的分析、推斷和努力,山也是遲早會被移走的,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神話的結尾,我想,撇開《愚公移山》產生的社會歷史原因外,是因為文本更多的是想借此昭示愚公所想所為是“順道”的,是值得稱道的。從今天閱讀者的角度來說,它讓讀者提前看到了愚公移山的結果——“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深化了作品的主題,強化了寓言的教育意義。
寓言是一種用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擬人手法來說明某個道理或教訓的文學作品,常常帶有諷刺或勸誡的性質。寓言多用借喻手法,使富有教育意義的主題或深刻的道理在情節高度凝練的故事中得到揭示。在人教版《愚公移山》一文中,編者在學習提示中這樣寫道:“面對家門前的高山,一位年近九十的老翁居然決意與全家人‘畢力平險’,這是聰明的舉措,還是愚蠢的行為?”在課后的“研討與練習”第三題中又寫道:“有人說:‘愚公真的很愚。大山擋了路,自己去挖山本來就傻,為什么還叫子子孫孫去吃這苦頭呢?繞山開路或者干脆搬家不就行了嗎?’對此,你怎么看?”這樣的編寫設計是欠斟酌的。
雖然《愚公移山》講述的是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立志移山的故事,但對該文的學習不能僅僅停留在故事的本身。正如胡文所言:“從上下文勢來看,移山這一行為本身并不是注意的焦點,敘述者借助愚公和智叟的對話來說明他對哲學問題的認識。愚公不計利害決定移山的選擇只是其哲學觀在具體行為中的必然反映。”也就是說,在了解了故事的內容之后,故事的本身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而隱藏在故事背后的寓意或道理才是我們應該關注和思考的。如果我們在教學中,讓學生聯系現實的生活經驗來探討愚公移山是聰明還是愚蠢,來探討為什么要去挖山,就不僅是對《愚公移山》本義的扭曲,也是對寓言這一文學樣式的踐踏,需要我們警醒和反思。人教版在學習提示中還說:“在你前進的道路上,或許有時也會面對如大山一般的艱難險阻,你將如何選擇?本文或許能給你一些有益的啟示。”蘇教版在“探究·練習”一中也寫道:“愚公移山的故事說明了什么道理?故事的結局是天神幫助愚公移走了兩座大山。你認為這樣的安排是否有損愚公的形象?”這樣的編寫設計不僅富有啟發性,而且體現了寓言這種文體的教學特點,值得肯定。
在傳統教學中,《愚公移山》歷來被視為道德訓諭的文本,而鮮有哲學視角的審視,胡文在這方面做了有益的嘗試,值得我們借鑒。當然,肯定《愚公移山》的哲學意義,并不是等于忽視甚至否定文本的道德意義,它只是讓我們多了一個解讀的視角,從而更為全面、準確地把握文本的寓意。所以,《愚公移山》是哲學文本,亦是道德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