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偶然機會,看到孟祥順君的幾幅以虎為題材的肖像作品。由于他的作品從某此方面表現出的獨到之處,引發了我蟄伏于心多年、目尚存迷茫的關于中國畫由傳統向現代轉犁問題的想法,茲借助孟祥順畫虎的個案錄下所思所想。
博格斯在《藝術判斷》中將藝術活動歸結為“找”和“填”,他認為:“藝術就是存這尚未表現的關系中找到一個可資填補的縫隙,將之填滿,并賦予它以鮮明的特色。”這里的“找”,意即在已有之中尋找無有或尚無有,“找”需要智慧、眼力。“填”可理解為有目的創作勞動,“填”需耍藝術,需要技術。誠然,獲得形而上的啟示或瞬間奇想,這依托于畫家的文化眼光、學術眼光和知識素養的儲備。離開了這些基礎,則就無從由來啟示和奇想。然而,假若畫家缺乏形而下的物化精神的手段和動力,那他只能僅僅是一個知識者、奇想者,而不是藝術家。
特征一:在歷代畫家以虎為題材的作品和近現代及當代擅長作虎的畫家的作品中,一般多側重以完整的造型設計和情境氣氛烘托來表現虎,按照中國畫的章矩結構方式來營造虎之威嚴、雄強、俊拔和憨鞠之態,鮮有突出強化某一局部的處理手段。孟祥順在司空見慣、陳陳相因中“找”到“縫隙”,通過十數倍放大的虎的頭部特寫,將之擴充到最大化,并且通過超級現實主義具象表現手法,運用中國工筆畫和小寫意技術,將虎的頭部演繹到充分、強烈、色彩飽和、刻畫入微的極致狀態。他在打破了延續至今的傳統中國繪畫表現翎毛走獸的圖式局限的同時,不妨說是填補了中國畫表現此類題材的空白,并且以他扎實的寫實基本功為表現走獸肖像的藝術創作趟出了一條富有成果的路子。

應該說,就表現同一對象“虎”的繪畫作品而言,孟祥順在可資動用的技術手段、表現語言方面并不見得獨具優勢。當代畫家中,擅長傳神寫照渲染絲毛能與其比肩而立者不下三五人之多。孟氏的成功之處在于從“已有”中找到、找準“無有”,并且在“填”的過程中又最大可能地展現了他運用現實主義、寫實主義,甚至是自然主義的技術能量。他在放大虎的頭部特寫的同時也放大了虎的威懾力、鎮壓力、山君王者之氣和視覺沖擊力。由于圖式的變革,同時引發了視覺效應的變化,這種變化所帶來的心理反應,同時也擴充、提升了作品的藝術價值、觀賞價值,增強了作品的現代性——中國式的現代性。它從某種意義上還暗合著中國百姓潛意識中強者崇拜、權威崇拜的民俗文化精神,因而使虎頭特寫的作品具有了某種“神性”、“磁性”以及豐富的象征意味。
一個創造性藝術圖式的完成過程,包括了客體物理空間和主體心理空間等多種因素的復雜綜合。所謂創造性,在某種意義和狀態下,可能是一次瞬間選擇。這種通過對自然現象內在精神的追求和創造活動,常常處于某種由朦朧而逐漸清晰的呈現過程。而一旦圖式完成定格,它即以所謂的風格化和獨特性顯示出來。
藝術家表述眾多不同的自然現象,但必須保持著其藝術語言的前后連貫性及其演變的遞進方式。他們可以用圖式任意創造屬于各自的精神世界,當然還有說不清的東西存在,這就是心理學研究中所謂的神秘內心體驗和藝術家“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超常思維方式使然的行為動因了。
特征二如果說孟氏畫虎頭的第一步是“找”縫隙,第二步是“填”縫隙,那么第三步即是賦予作品特色,這是畫家顯示作品風格化、獨特性價值的核心環節。風格化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孟氏借助現代攝影術途徑發揮傳移摹寫的基本功、吸收西方超級寫實主義表現物象謹毛得貌、纖毫畢現的語言因素,采用中國繪畫中工筆渲染和小寫意技法描畫獸中之王巨幅頭部特寫的顯現過程。這是種既中國又現代的(尤其是在展覽空間中具體作品面前才能感受到的)風格。而與此相關聯的獨特性,也正是建立在歷朝歷代同類作品中無有,現當代畫虎作品中也沒有二者,唯孟氏首開記錄的基礎之上。
毋庸諱言,孟祥順的此虎(虎特寫)與彼虎(類似其他畫家的山林月下之虎或群虎)關系,是后者方式與圖式的某種遞進延伸衍化而成,甚至孟氏運用的技術語言也與同時代擅虎者無大差異,更無本質區別。例如在處理虎的造型概括、塑造方面都注意到從大局布勢、細微處著墨,即關照整體環境氛圍的營造和節奏的渲染,又重視細部(主要指作為對象的虎)的深入描寫和技術處理上的精致。然而當把對象頭部這個直接訴諸精神的局部通過高倍顯微鏡放大到一米以上見方,則在技術層面上引起了一系列連鎖的要求——即取勢與取質如何對應的問題。“勢”指虎的五官成為組合畫面的主要部件因素。但這些部件是不能像山水、花鳥的結合要素那樣可以任意調配組裝的,它必須符合對象的基本生理特征。因此,“勢”出虎之目、“勢”出虎之靈府神情,則就無以回避地迫使畫家悉心應對,稍有差池,便神采頓失。“質”指筆墨表現五官的具體辦法,“謹小”擴展為“闊大”,小筆墨似已不足敷用,因此必須棄小存大、積筆墨特質來充實“大”以補大而不實的虛空之虞。孟祥順又以深色背景映襯出虎頭的外輪廓,加大了作品整體色相的對比差,這不能不說孟氏駕馭畫面效果的高明之處。如果再能突破拘謹,在虎之髭須勾勒和皮毛的渲染上更為放達勁健、松靈一些,則就更能為王者添威助勢,這比起慣常的畫虎方法來,在強化畫面形感和圖式視覺沖擊力方面,效果都將因此獲得大幅提升。
藝術家的靈性在圖式中的視覺化,是直覺與理智互融共存的整體表現。這兩種不同的因素在創作過程,時而表現為明晰的邏輯思辨,時而是似是而非的內心感覺占上風。兩者的比重根據需要不斷地發生著變異,此消彼長,不斷調整補充,以達到和諧平衡。
某個藝術圖式的創作完成,存它的進行過程中和最終目的均應當表現為單純。所謂的寓復雜于單純,是存于通過單純的圖式傳達其背后豐富的觀念。
特征三:不妨做這樣的試驗,即把孟祥順作品中的動物——虎擬人化,再把處于作品中心位置的人還原為動物,便不難斷言,沒有比畫人僅畫一個頭部更簡捷、單純的方式了,也沒有比通過畫人的頭部特寫來觀照人的整體或人與環境的關系更能傳達出豐富的精神內涵了。畫家按照個人的意愿與思維改變著、塑造著生活原型中的人或動物,呈現著打上了畫家個人印記的“另一個”生命一一屬于藝術的生命,并且經由這個生命去言說作品背后的潛臺詞。人既如此,畫家筆下人格化了的動物亦然。孟祥順作品中的虎或者其他什么動物的特寫形象,除了物象自身具有的豐富的入畫因素,如其雙目、其牙爪、其唇須、其斑紋鬃毛等外,還有著各個不同的表情因素。盡管人類還難以區分哺乳動物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的表情特征,但是單純背后的豐富,以及豐富(動物面部的八畫因素)背后的“豐富”都為觀賞者按照各自的解讀方式去認識作品內涵提供了一座悅目的視覺“橋梁”。
看得出,為了熟悉、研究、了解虎,孟祥順是下了功夫的。如果沒有實地深入、細致八微的探察虎性,沒有大量的記錄寫生,相信僅憑圖片攝影素材是難以掌握“傳神阿睹”的精妙分寸感的。作為繪畫藝術,如何更為藝術地呈現圖式,呈現審美對象和形式背后的內涵要義,孟祥順還須努力錘煉、改進以趨完善作品的文化品格和藝術內質。而以祥順的稟賦和敬業精神,其未來無疑是可以期許的。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了廣受青睞目風靡西方的中國功夫片《臥虎藏龍》。
(責任編輯 馮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