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毛澤東(1893—1976)的去世和“四人幫”的倒臺,對逝者的紀念和對苦難的追憶才成為可能。文學是政治的晴雨表:五十年代的毛澤東利用文學——一批電影《武訓傳》和批俞平伯(1900—1990)及其《紅樓夢研究》——作為發動更大規模政治運動的試探,七十年代末的反思和批評文革的小說——劉心武(1947-)的《班主任》和盧新華(1954-)的《傷痕》——則成為開拓新時代的先鋒。
歷史學家的反思雖顯得遲緩而謹慎,但持久而深入。1982年,紀念著名歷史學家陳垣(1880-1971)先生的《勵耕書屋問學記——史學家陳垣的治學》面世,這是對逝去已久的史學大師的懷念和致敬,也是史學界記憶和反省時代的到來。建國前的陳教授長期任教于美國教會辦的燕京大學,建國十年(1959)之際加入中國共產黨,他是五十年代大學者思想轉變的“一個典型”。主動由黨外學者變為黨內學者,這一轉身,無論對其本人還是對其同輩來說,都不是一件小事。此時首先選擇他來追思,當不是偶然。
三年后,老資格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侯外廬(1903—1987)先生出版自傳《韌的追求》,而推動該書出版的是在國家出版局工作的包遵信(1937-2007)先生。同一時期,包先生正緊張編輯著那套后來轟動學術界的《走向未來叢書》。這說明,歷史的作用絕不僅限于治傷療痛,它還是連接過去和未來的橋梁:只有敢于“向后看”——真實回顧,才能真正“向前看”。時至今日,盡管對五十年代的一系列運動史的研究還存在難度,但一大批親歷者所寫的回憶錄,正在夯實著這一研究的基礎;一些那個時代的施虐者,如陳伯達(1904-1989)、徐景賢(1933-2007)、吳法憲(1915-2004)等,也留下了為自己辯解的文字。這些動機各異、內容龐雜的資料,使今天的歷史學家研究這段歷史漸漸成為可能。本文嘗試以回憶錄為史料,以歷史學家為考察對象,分析中國共產黨與學術研究的關系,探求五十年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浮沉。
“征服者”:黨內史家
在1949年之前,學術只是政治工具。黨內從事學術研究的人,首先不是被看作是學者,而是“革命家和戰士”。文藝界的周揚(1908-1989)如此,哲學界的艾思奇(1910-1966)如此,文學和歷史兩棲的郭沫若(1892-1978)也是如此。他們的學術實踐,首先要為革命理論的建構服務。明顯一例是四十年代延安時期,毛澤東構思新民主主義理論,這涉及到對中國歷史社會形態的判斷,由此也引起黨內學者的激烈爭辯,這場爭論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勝負:
一九四二年,我在與郭沫若辯論屈原思想時,無意間說過一句冒失話,表示要奉陪西周封建論者辯論到底。言語中流露出浮躁情緒,……伯贊是十分坦白的人,他氣得簡直要跳起來,一度不斷地挖苦我。……抗戰時期,我們在重慶的一班朋友們就知道毛主席是主張西周封建論的,知道延安理論界、學術界的見解也以西周封建論為主流。
此為侯外廬先生晚年的回憶。文中提到的兩個人——郭沫若和翦伯贊(1898—1968),都是自二十年代就加入中共的“革命家和戰士”式的學者。他們贊成毛澤東的西周封建說,那是懂政治和講政治的表現,而不贊成這一說的侯外廬和范文瀾(1893-1969),則顯得太書呆子氣,盡管后者的革命資歷和理論修養在黨內更勝一籌。當時和建國后各人的政治地位,明顯是由其政治態度和水平所決定的。學術只是一襲華美的袍,即使上面爬滿了虱子,也沒人敢指出,只能私下議論。1950年1月5日,時任出版總署編譯局第一處處長的宋云彬在私函中痛詆時任政務院副總理、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兼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和時任文化部長、中國文聯副主席兼中國作家協會主席的茅盾:
給劍行信。最近《進步青年》刊載他的作品,前日送來稿費六萬五千元。信中獎勵他一番,謂郭沫若、茅盾都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來。其實亦非過獎。近來茅盾寫作每況愈下,幾不堪入目。郭亦一味浮滑,不成東西。
有趣的是,無論是作為批評者的宋云彬,還是作為被批評者的郭、茅,其經歷竟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都是二十年代的老資格黨員,后來與黨失去聯系,1949年初皆以著名文化人和民主人士的身份廁身于新政協。他們為什么對學術的看法如此不同呢?或許原因在于,宋與黨失去聯系之后,變成真正的民主人士;郭、茅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從來就沒跟黨見外過。換句話說,郭、茅已是黨的學術的化身,而宋只是被統戰的對象。
作品變得“不成東西”,并不能證明江郎才盡,反而烘托出作者高人一籌的政治“才情”。宋云彬畢竟是書生,1957年獲贈一頂右派帽子,不算意外。郭沫若的政治面貌變得比馬列還馬列,恐怕并非出于信服和堅持,而是看準風向,定向投報。1950年3月,《光明日報》副刊《學術》版載文,稱殷代墓中有奴隸殉葬,致郭“大怒”,直斥對方“不懂馬列主義”。郭沫若本具謙和的脾性,公開場合如此厲色,自然有其政治用意。這種用意,不用說挑戰郭沫若的學術界無名小卒不知就里,哪怕如黨內大儒侯外廬也常懵懵懂懂。1953年,他與毛澤東秘書、黨內理論權威陳伯達有如下一段談話:
一次,他找我談話,記得胡繩同志也在場(當時任中宣部秘書長),話題中心是中國古史分期問題,他先要我談看法,我知道他主張西周封建論,和我的觀點分歧甚大。……沒有等我稍作說明,他就聽不下去了。……陳搖頭道:“你說秦始皇不屬于封建帝王嗎?”這幾乎是用課間小學生的方式要我回答復雜的學術問題,實在惱人,于是我干脆回答:“不屬于。”他聽了哈哈大笑,接著說:“你走得太遠了!”
“你走得太遠了!”——這里的“遠”,當然是指侯外廬距離毛澤東的觀點越來越遠;而陳伯達提醒侯外廬走得太遠,顯然是指其政治不正確的危險性,而不是學術觀點上的錯誤。陳伯達四十年代延安時期就是毛澤東的秘書,他當然知道毛澤東的想法。所以,黨內史學家的政治地位和官職,不是由其學問大小決定的,而是由其政治水平決定的。這就不奇怪,一個學術界的大人物——郭沫若、一個黨內的大秀才——陳伯達,同時都是毛澤東“西周封建論”的堅定贊成者!這更不奇怪,在建國以后,郭沫若會成為整個社會科學界的領袖,陳伯達會成為黨內的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權威。
與此相適應的是兩人的官職:郭、陳分別擔任中國科學院的院長和副院長,同時,郭沫若還擔任歷史研究所一所的所長,陳伯達兼任馬列學院副院長和《紅旗》雜志總編輯。歷史所三所的所長是范文瀾,他是延安時期幫助毛澤東完成了很多重要文章的歷史學家。侯外廬擔任了二所的副所長,成為非黨員、著名史學家陳垣的副手。如果侯外廬和范文瀾不太書呆子氣,他們的政治仕途和學術職位一定會更上一層樓。
學術領域如此,主管學術的宣傳部的科學衛生處,其領導人也都是堅定信仰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理論權威,如胡繩(1918—2000)、于光遠(1915——)。可見,建國后能夠坐在學術領導崗位上的,都是經過了長期歷史考驗的黨的人,不僅政治上可靠,而且學術上也能積極緊跟毛澤東,這是他們始終處在中心位置并擁有學術上絕對話語權的首要條件。
統戰對象:黨外史家
正如在政治上中共有堅定可靠的盟友一樣,在學術界,中共也有一大批朋友。建國以后,黨內學者占據了政治和學術的中心位置,黨外學者該如何安置呢?毛澤東是構筑統一戰線的高手。手法飄逸靈活,也令人琢磨不透,對待同一個統戰對象,他可以動用的手段方式,別人無法模仿,也不允許模仿。毛澤東與章士釗(1881—1973)的交往故事就很能說明這一點:
毛主席對章士釗好,并不意味著黨內其他人也可以像他一樣。當時在中南海工作的一位干部,過去曾是章士釗的學生,他給章士釗寫了一封信,信中對章推崇備致,章士釗看了很高興,就拿給毛主席看了。毛主席對這位黨內干部寫的這封信卻很不高興,后來就把這位干部調出了中南海。
毛澤東的這種行事風格,不僅給黨內干部和學者造成壓力,而且也讓被統戰的對象心理緊張。除了像陳寅恪(1890-1969)這樣的史學大師對政治可以無動于衷之外,黨外絕大多數的學者們,與黨內學者一樣,同樣面臨著重新認識和適應形勢的問題。不能認識和適應者,會很難受,甚至自毀政治前途:
亞老近來興奮過度,又牢騷滿腹,每談必多感慨,恨無辭以慰薦之也。愈之談及張申府,謂張之大病在不肯忘其過去之革命歷史。彼與毛澤東氏在北大圖書館有同事之雅,周恩來加入中共,亦由彼介紹,遂以革命先進自居。初不知此等思想實為一沉重之包袱,不將此包袱丟去,未有不流于反革命者。
“亞老”為柳亞子(1887—1958),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他成為“毛潤之老友”。作為新政協的座上賓,看過無數政治風云的亞老既“興奮過度”,又“牢騷滿腹”,實在耐人尋味:為何而“興奮”?為何而“牢騷”?政權在握,當然有“征服者”的“興奮”,然一旦發現不被人當做自家人,自然又“牢騷滿腹”。心情不好,還會拿弱者來撒氣:
同赴北京飯店,開民盟總部臨時工作委員會常委,晤衡老、澤老、映老、初老、伯鈞、卓儒、家駒、志遠、辰伯、志超(辛)、光旦等十余人。余提議開除梁漱溟;決議由秘書處撰文申斥,并聲明斷絕關系,差強人意。
此時的黨外學者,更像1949年之前熱衷進取的政客,這是無可奈何之舉,因為誰也不甘遭受冷落,因為建國前他們本來就不是純學院式的教授。在政權更迭之際,他們不能忘懷自己的“革命歷史”,由此更在乎自己的政治前途,這不是一句文人好面子可以了結的:
王造時來信,哀懇提名新政協,言辭凄婉,謂我與衡老二十年交誼,且為“七君子”之一。若不代表救國會參加新政協,有何面目見人。
如果說張申府(1893—1986)的“大病”,并不在于“革命先進”而背“沉重之包袱”,病因實在于1948年的《呼吁和平》一文;那么,王造時的“心病”則類似于柳亞子。既然作為民主人士已經擁有輝煌的資本,1949年后,就是該將資本兌換現金時候了。一大批曾經親炙過西方政治理論的英美海歸在新政協前后的表現,與本土學者毫無二致,這是為什么?恐怕還在于這時的黨外學者太熱衷于政治上的進取,輕視了學者應該具備的人格和學術獨立性。
只有對新政權的意識形態認可的人,才有可能成為被欣賞的人物,才有可能避免被邊緣化。這樣的人,不一定有民主黨派的背景,只要他是著名的學問家,就行。如此,他才能夠被安置到教育、學術機構的高位上,甚至與黨內的學術領導平起平坐。陳垣先生不僅擔任北京師范大學校長,同時被任命為歷史研究所二所所長。他被重用的秘密,就在于他政治上的睿智。北平是1949年1月解放的,三個月之后,陳垣就發表了致胡適(1891—1962)的公開信:
胡適是他的老友,也是他學術上“直諒多聞”的諍友。胡適離開北平南下的前夕,還寫信同他討論楊守敬《鄰蘇老人年譜》的問題,并說“將來不知何時才有從容治學的福氣了。”陳垣在信中表明,今后要“努力為人民大眾服務”,并說:“我也初步研究了辯證法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使我對歷史有了新的見解,確定了今后治學的方法。”
陳垣真是懂政治的高手,對新中國的政治形勢有著清醒而超前的估計,他知道胡適在中共心目中的位置和象征意義,他也料到胡適遲早會被清算。五年后的那場人人過關式的批判胡適運動,讓胡適的許多留在大陸的學生和朋友——如俞平伯(1900-1990)和顧頡剛(1893—1980)——遭受了巨大的政治壓力和學術困難,原因就在于他們缺乏預見。作為胡適親密朋友卻安然無恙,就在于陳垣對政治形勢的把握,他從一開始就表示完全接受新的意識形態,并愿意用這套新的意識形態指導自己今后的學術研究。毛澤東看中的,正是陳垣身段一放到底的態度以及這一態度所具有的強烈示范效果,一大批的非黨員學者誠心誠意地走上了陳垣所示范的道路: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后,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
(民國三十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一)閱《聯共黨史簡明教程》,此為蘇聯建國史最標準之教本,簡要精當,得未曾有。
解放前一年,在報刊雜志上寫了些國際評論性文章。當時侈談中立外交。解放后一看,覺得愚蠢無比,全都付之一炬。點把火,比較輕而易舉,去掉舊的思想意識,則不那么簡單了。不過,“一炬”總算棄舊圖新的象征吧。
正因為沒有“革命先進”的資本,也就沒有患得患失的“包袱”,真誠接受思想改造,這正是新政權所希望看到的結果。而這些書呆子的真誠,無意中倒是贏得了政治上的主動,相應地,也保持住一定的學術獨立性和尊嚴,由此他們獲居在政治和學術上的安全的中間地帶。從這個角度講,陳垣是識時務者,而陳寅恪則太剛性。本來這個所長職位是留給陳寅恪的,但他對馬克思史觀的不屑一顧,不僅使他的學術研究步履艱難,而且也鑄成個人生活的悲劇。陳垣的學生、著名書法家啟功(1912—2005)對此深有感觸:
近現代史學界有“南北二陳”的美譽。對那一位陳老先生我也是非常尊敬和欽佩的。但現在有些人評價他時,故意渲染他怎么堅持不過問政治,不參加政治學習,不介入黨派等,好像他的偉大不在他的學問,而在特立獨行、超脫政治。而對陳老校長則不同了,因為他解放后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殊不知陳校長加入了共產黨完全是為了更好地投入到教育事業中,他身為輔仁大學和師范大學合并而成的北京師范大學的校長,只有在黨內他才能更直接地貫徹黨的教育方針,切實地對北京師范大學負責,這種良苦之心是多么難得啊!
在反右運動之前,中國知識分子的邊緣化現象還不算嚴重。從歷史學領域來看,在黨內史學大家們占據了領導位置之后,黨外史家也受到相當的重視,就在中國科學院歷史一、二、三所成立之后,大批黨外著名史家也被調入,如燕京大學出身、留美歸來的翁獨健(1906—1986)先生,如國內傳統史學方法培養出的著名學者蒙文通(1894-1968)先生,還有胡適的學生顧頡剛、甚至汪偽時期任過偽職的著名史家謝國楨(1901—1982),其他非中共黨員的白壽彝(1909—2000)、韓國磐(1919—2003)、唐長孺(1911—1994)和譚其驤(1911—1992)等先生,都被調入中國科學院。“白壽彝和翁獨健兩位還一度擔任歷史所研究室的主任。”
當然,能夠不被邊緣化的前提,進而突圍靠近權力場,除了對新的意識形態的認同,還要在具體工作中像工人農民那樣,服從上級領導,陳寅恪的學生、留美歸來的周一良(1913—2001)先生就迅速而徹底地完成了思想轉變:
我當時思想,就是怕分配到圖書條件差的邊遠地區,無法從事研究。經過學習、討論、檢查,終于樹立起服從需要、任何地方任何工作都是干革命的思想。這樣想通以后,我堅決信奉不變,始終如一。實際上指導了我以后幾十年的行動:服從需要,不講價錢,作馴服工具。
周先生進入新北大之后,還擔任了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周先生的幸運,顯然與北京大學有關。像北大和中國科學院這樣的學術機構還能夠容納第一流的學者,其他高等院校的領導就難得有這樣的雅量,比如,周一良在美國哈佛大學的校友王鐘翰(1913—2007)就遠不是那么幸運:
50年代,我的第一部結集《清代雜考》得以出版面世。自此以后,由于眾所周知的客觀、主觀方面的特殊原因,二十年內,我從未發表過一篇文章。
王鐘翰以為,建國以后他的不幸遭遇,與他從北大被迫調入中央民族學院有關,而這一調動之所以會發生,在于他政治上的中立消極:早在30年代,大學校園內的中共地下黨員曾與他有過接觸,他雖然討厭國民黨,但也不想加入共產黨;1949年后,民盟的締造者之一、著名的張東蓀(1886—1973)教授又想拉他加人民盟,他又拒絕。建國后的他學術上才剛剛起步,他實在也不具備被統戰的政治價值。隨著1957年反右運動的到來,他因言辭不慎被打成右派,就不僅是被邊緣化了,而是整個失去了在政治和學術上的位置。不幸的是,大多數的知識分子,都難以避免這一命運。
“棄婦”:脫黨的史家們
對于一個長期在白色恐怖中生存的黨而言,叛徒是黨的最大的威脅,因而受到的懲罰也最沉重。在戰爭年代,一些學者或信仰發生改變,或與組織無法再度取得聯系,這些因各種原因脫黨的學者被邊緣化的程度遠遠超過了黨外學者。
最有名的例子大概屬于張申府。他是中共的創始人之一,張國燾(1897—1979)、周恩來(1898—1976)和朱德(1886—1976)都是他領入黨內的,可是他本人卻在1924年退出了共產黨。1942年他加入民盟,1948年中共在軍事戰場上高歌猛進的時候,他卻著文《呼吁和平》。建國以后,他不僅政治上,而且也在學術上徹底邊緣化了。他早年的學生趙儷生(1917—2007)先生對此有相當沉重的體會:
張申府經常都是政治性的,這是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他總是被吸引到時事中去,總是想知識分子應該怎樣去向歷史負責。他也總是傾向中共這一邊,即使他不是中共黨員時也是如此。他不像梁漱溟,他沒有一個遺世獨立的頭腦。
這是1987年,71歲的趙儷生在美國訪問時與舒衡哲訪談時說的話。在他看來,盡管從思想上、感情上張申府都站在中共一邊,但仍然無法得到原諒。原因很簡單,黨不能原諒一個先是退黨、后又幫著國民黨說過話的人。饒有趣味的是。趙儷生引用了漢朝的一首叫《棄婦》的詩,來形容張申府與中共的關系:
死亦無別語 愿葬君家土
倘化斷腸花 猶得生君家
趙儷生用這首詩來形容張申府對中共的態度,或許也是用來描述中國知識分子的普遍心理狀況。他用來形容其老師張申府的詞——“棄婦”,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呢!這位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拒絕在組織上加入中共,卻也“總是傾向于中共這一邊”,并在抗戰時期參加到中共隊伍中。1939年因病赴西安治療與黨失去聯系。雖然他很幸運地在解放戰爭時期邂逅清華老同學、此時已在軍管會任職的陳其五,從而得以重返革命隊伍,并進入培訓干部的華北大學,結識了學校的領導范文瀾、艾思奇,教授劉大年(1915—1999)、何干之(1906—1969),還得以擔任艾思奇的副手。但是,離開了黨的這段經歷,使得他難以重新獲得信任。一次偶然的頂撞領導,就讓他永遠失去了進入學術界權力中心的機會:
有一天,討論到北平各大專院校教師都要到軍管會的文管會報到、并辦理登記的問題。有人主張,不管年齡老少,全要親自前來報到。于是有人說,譬如像陳寅恪,眼睛看不清楚了,身體也很衰弱,由家屬或朋友代替報到就行了。這時。成仿吾副校長用宏亮的湖南話發話了。他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到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機關來報到,來辦理登記,一定要親自來,本人來。不得由別人代替,因為……”他特別提高了聲音說。“這是個態度問題!”
成仿吾(1897—1984)是郭沫若創造社時期的戰友,一位激越的革命家。在勝利者即將接管舊世界的時刻,趙儷生竟然當眾指責成仿吾“把知識分子當成被征服者”,三天之后,他就被調離華北大學,發往山東,趙儷生當時的感受是一“我被開除了。”這里的“開除”寓意復雜。他是覺得自己被開除出“無產階級”的隊伍了。
感到自己是“棄婦”的,還有著名詩人、美術史教授常任俠(1904-1996)。這位大學者雖然沒有加入中共,但在抗戰時期已是中共的密友。不幸的是,他在1945年赴印度擔任國際大學的教授,1949年回國之后,他的老朋友郭沫若、吳晗(1909—1969)、徐悲鴻(1895—1953)、田漢(1898—1968)都已身居學術藝術界的高職,他感到自己被冷落了。當獲悉自己只是被聘為專任教授而沒有官職時,他在日記中記道:“貧農又變為雇農矣。”如果說失落的僅僅是學術界的官位,那倒也不難化解,因為常任俠骨子里還是學者,更難挨的是政治上的不信任,反復地被要求聽取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輔導報告,那無疑是在反復提醒他,你已是一個新時代的落伍者!不僅思想上,而且組織上落伍,而雙重的落伍者,連被統戰的資格也沒有,剩下的,只能是去做向隅而泣的“棄婦”。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