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真“求真”

今年春節(jié)期間，鐘兆云兄托人捎來他與王盛澤合著的《一生求真——江一真?zhèn)鳌?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12月版)，全書洋洋近七十萬字，展讀之下，竟不能釋手。

江一真之于我是父執(zhí)輩。五十年前，我在福州一中讀初中時，曾與江伯伯大兒子江上虹、二兒子江上舟同學。他們雖是省委書記、省長的孩子，但都衣著樸素，平易近人，與同學們相處甚洽。上虹行俠仗義，身手矯??；上舟文雅內(nèi)斂，品學兼優(yōu)；都是同學中的一時之選。正是這個時候，政治風云突變，在反右傾的黨內(nèi)斗爭中，江伯伯幾乎在一夜間被打成“江魏反黨集團”的頭子。也正是這個時候，在民間，關(guān)于江伯伯體恤時艱，為民請命，剛直不阿，終罹冤案的傳言此起彼伏。老師和同學們也對日漸沉默的江氏兄弟愈加憐惜。人心不可侮啊!

之后，由于我從事歷史研究工作，接觸了不少福建地方黨史的資料與著述，對江伯伯當年與“左”的錯誤抗爭的事跡有了大致的了解。但畢竟是一個大概。這次拜讀了《一生求真》，才窺得江伯伯的一生行藏，一位錚錚鐵骨、耿耿丹心的共產(chǎn)黨人躍然紙上，他一生求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風骨和氣概、以及為之付出的人生代價，令我扼腕久之。

與“左”傾錯誤抗爭

江一真同志是經(jīng)歷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紅軍。在抗日戰(zhàn)爭的歲月里，與白求恩大夫、柯棣華大夫并肩戰(zhàn)斗，為抗日軍民救死扶傷。解放戰(zhàn)爭期間，在蘇北解放區(qū)擔任黨、政、軍領(lǐng)導工作。建國后，先后任福建省委第二書記、省長，農(nóng)墾部副部長，農(nóng)業(yè)部黨組書記、代部長。文革后，先后擔任衛(wèi)生部部長，河北省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主任，中顧委委員。他一生的求真歷程似有三部曲。解放前，他是為了追求真理、追求解放參加革命的。這是其求真的第一部曲。這里不擬詳述。

建國后十七年中、文革期間以及文革后的若干歲月，其求真歷程表現(xiàn)為與我黨“左”的錯誤的抗爭。這是其求真的第二部曲。在其任福建省委書記、省長期間，正逢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運動甚囂塵上，和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民和我黨的干部一樣，最初也曾無條件地響應(yīng)和實踐偉大領(lǐng)袖的戰(zhàn)略布署，也為其革命浪漫主義的激情所燃燒，然當其弊端顯現(xiàn)、民困時艱時，他最早在自己的工作實踐中洞察一切，不顧個人安危，也不自量力，挺身而出，抵制這一錯誤路線。他在當時工作會議上的一些講話中提出了自己系統(tǒng)的意見。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他認為，公社化有許多問題錯了。比如：一、勝利沖昏了頭腦，把農(nóng)民估計過高，過早否定了小集體、小私有，公社問題違反了客觀法則；二、人為否定了價值規(guī)律，否定等價交換、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法則，你的就是我的，公私不分，這是挫傷群眾積極性的根本一條，造成亂子的主要是這一點；三、過早過分強調(diào)供給制，吃飯不要錢，什么都包下來，超越了經(jīng)濟條件；四、把生產(chǎn)資料都歸公，連手表、棺材都要，這些做法太過火了；五、把“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估計過高，其實大多數(shù)農(nóng)民覺悟跟不上，他們的積極性遭到挫折，很多地方更是傷害了中農(nóng)積極性。公社問題是生產(chǎn)關(guān)系問題，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guān)系不適應(yīng)，一切問題都出來了?？傊?，情況估計錯了，就方針錯了，措施也錯了。關(guān)于工業(yè)問題，他認為，全省來說問題是大的，戰(zhàn)線太長，重點太多，重工業(yè)太多；基建太多，上馬太多；總的是急躁冒進，因此需要勞動力多，投資多，出現(xiàn)了像廈門那樣有墻沒頂、有房沒機器、有機器沒原料的事情?；ㄟ^多，生產(chǎn)也受影響，因為鋼材只那么多，搞了基建就擠了生產(chǎn)。工業(yè)還影響了農(nóng)業(yè)，抽水機動力都拿去煉鐵，福建一個化肥廠也沒有，沒為農(nóng)業(yè)辦一點好事。70萬人搞工業(yè)，糧食運輸、新建城市都要幾萬人為他們服務(wù)。工業(yè)上教訓很多。等等。這些見解直到今天也還是真知灼見，擲地有聲。他毫不隱瞞因這些錯誤而導致干群關(guān)系空前緊張。他指出，不少地方發(fā)現(xiàn)，生產(chǎn)隊長、干部和群眾站在一起反對我們。有的甚至恨死我們，說共產(chǎn)黨變質(zhì)了，朝中有奸臣。他還引用了平和縣某些老百姓最為尖銳的議論，如“聽黨的話，大聽大死，全聽全死，不聽不死”；“再不改，要來一個第二次革命”；“30年革命，20年打仗，10年解放的功勞，都被你們一年丟光了；再搞下去，東山炮再響，農(nóng)民就要用人力物力支持國民黨，你們要失敗的”；等等。得民心者得天下，傾聽民間的呼聲何等重要。后來，竟將“聽黨的話，大聽大死，全聽全死，不聽不死”套在他頭上，成為打成反黨頭子的重要證據(jù)。江一真還一再告誡干部，共產(chǎn)黨人不怕犯錯誤，也難免犯錯誤，但要避免做“慣犯”。一次，二次，三次以上不接受教訓，就叫做“慣犯”，叫做屢教不改。但在那一個時代，若不犯今天經(jīng)歷史界定的錯誤，就要犯當時欽定的錯誤，就要犯罪。為此，江一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因之獲罪，被打成反黨集團的頭子。

在江一真任農(nóng)業(yè)部黨組書記、代部長時，遭遇文革，他與文革動亂與四人幫集團作了殊死的斗爭。文革甫結(jié)束，江一真身先士卒撥亂反正，在1978年11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他第一個指名批判汪東興副主席兩個凡是的錯誤。之后，在其河北省委第二書記任上，排除阻力，一往無前地平反冤假錯案。凡此種種，書中述之甚詳，此不贅述。

建國以后，自覺擁護和執(zhí)行極左路線的黨員干部不多，自覺抵制極左路線黨員干部則更少，簡直可以說是寥若晨星，絕大部分黨員干部是因種種歷史的原因盲從極左路線。而江一真堪稱這寥若晨星中的佼佼者。他一生深入基層、調(diào)查研究，一生傾聽人民的呼聲，一生獨立思考，總之一生求真，這使他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某些歷史的局限性。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作者也不諱言傳主的某些弱點和不可避免的歷史的局限性。如當身邊的戰(zhàn)友、黨內(nèi)同志、甚至夫人都站在他的對立面時，他也彷徨過，動搖過，也作過違心的檢查。在工作中。江一真的缺點是，有時鋒芒畢露、過于堅持己見，甚至還和第一書記唱對臺戲；有時急于求成，未及做過細的工作。但有缺點的戰(zhàn)士畢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只能是蒼蠅。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在福建，八閩大地上其嘉言懿行長存口碑；在河北，由于種種原因，包括他在內(nèi)的原省委三位主要負責人都調(diào)離該省，但在河北就地參加當時正在進行的十二大代表的選舉，三位原領(lǐng)導人中只有他一人當選，且票數(shù)高達90％，為所有當選代表之最。等等，等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后，江一真退居第二線，任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為開創(chuàng)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新局面，他孜孜不倦地學習，深入社會調(diào)查研究，進入求真的第三部曲。這一期間，他在福建作了地方黨史問題的調(diào)查，推動落實地下黨問題的解決；在福建作經(jīng)濟工作的調(diào)查，為項南書記的“念山海經(jīng)戰(zhàn)略”獻策鼓勁；在中國沿海地區(qū)作漁業(yè)調(diào)查研究，為中國海洋漁業(yè)的發(fā)展奔走呼喊；重視法治，上書高層推動中國健全律師制度建設(shè)；在中國特區(qū)調(diào)查研究，幫助海南特區(qū)“跑步”；直到生命的最后期間，他還提出并要求身體力行安樂死，死后遺體供給醫(yī)學界的科、教、醫(yī)選用；等等。他的求真從對極左路線的抵制與批判轉(zhuǎn)向如何促進中國經(jīng)濟社會的科學發(fā)展。

向組織要“補助”

《一生求真》注重具體細節(jié)的描繪，使全書不僅骨骼健全，而且有血有肉，生動具體，其中許多細節(jié)深具典型性，一滴水反映出太陽的光輝。

如江一真、魏金水是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終生的朋友。但殘酷的路線斗爭中也被迫彼此劃清界線，甚至互相揭發(fā)。當時，魏金水對江一真說：“我要上臺揭發(fā)你?！苯泽@地問：“你揭發(fā)什么?”魏說：“還沒想好?！苯f：“反正就是那么一些事情。我也要揭發(fā)你一點，不然過不了關(guān)。”但又接上一句，“大家憑良心、黨性說話?！边@真好似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又是何等的辛酸和無奈，它刻畫出了那個時代中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后來在甄別平反時，江一真當著魏金水的面說：“對魏，過去我是有意見的，他不該在斗爭中經(jīng)不起壓力，沒有堅持做到‘五不怕’，特別是張(鼎丞)老代表中央找我和魏一起談話時，他還不說出真相，當時我確實有一肚子氣。但是反過來一想，斗爭的逼供信壓力確實太大，也難怪，同時他所編造的那一堆材料也并沒有起什么作用，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傳達中央精神后，他也已經(jīng)覺悟過來了，認識了過去的錯誤，主動推翻了自己所編的那一堆假材料，因此我對他的意見也就消除了?！蔽航鹚牶?，淚光閃爍。在后半生，他們始終保持著親密的友誼。

又如江一真被批判后，他年輕的秘書張明俊也被勒令搬出江的住地湯井巷，接受隔離審查。江一真默默地送他至草地上，忽然大聲說：“張明俊，我沒想到這么大的運動你都頂住了，沒有胡說八道，好樣的?！边@又是何等地悲憤，何等地欣慰，何等地希望啊!

又如，在江一真平反后，被任命為農(nóng)墾部副部長。他在離閩之際，曾致信省委第一書記葉飛、第二書記范式人，其中有云：“北方氣候較冷，我全家都要補充一些冬裝，希望能在這里得到解決。近年來因花錢計劃不夠，以至欠省委行政處500元債務(wù)，我擬用500元未到期的公債票來歸還。”經(jīng)葉飛、范式人同意，商業(yè)部門于是補助了60多丈的布票、30斤棉花，人事局從福利費中支出200元作補助。這里寫的是江一真向組織上要補助，而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封疆大吏”的兩袖清風，實事求是，光明磊落，一生正氣。這樣畫龍點睛的細節(jié)不在少數(shù)。正是這許多細節(jié)的真實與生動具體，使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由概念堆積的江一真，而是一個舉手投足、喜怒哀樂的江一真。

江一真和葉飛

過去的一些傳記中在表現(xiàn)當時路線斗爭下同志與同志、人與人、批判者與被批判者、勝者與敗者之間的關(guān)系時，每每絕對化，甚至黑白化、敵我化。其實，在那一個時代，由于個人崇拜下的極左路線，絕大多數(shù)黨員干部都無可選擇地卷入那個路線斗爭的怪圈，甚至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常有此一時彼一時的感嘆。如十大元帥都難以幸免這種情況。1958年，在毛澤東的支持下，彭德懷、林彪等以“教條主義”的罪名整劉伯承、葉劍英、粟裕等。一年之后，在廬山會議上，毛澤東、林彪、賀龍等又以“右傾機會主義”的罪名將彭德懷打成反黨集團的頭子。林、賀因之被擢升。其中賀龍為軍委副主席、彭德懷專案組組長。然在文革中，賀龍先于彭德懷被迫害致死。1970年8月。林彪在另一次的廬山會議上犯路線錯誤，并于1971年9月13日乘飛機倉皇出走，機毀人亡于蒙古溫都爾汗。朱德、陳毅、聶榮臻、徐向前、葉劍英都不同程度地卷入建國后的歷次黨內(nèi)斗爭，文革中無一例外因“大軍閥”、“帶槍的劉鄧路線”、“二月逆流”等罪名被批判、甚至斗爭。元帥尚且如此，況乃余子。于此，這個斗爭的怪圈可見一斑。于是，一些人物傳記中就出現(xiàn)這樣一種怪現(xiàn)象，此書甲白乙黑，彼書甲黑乙白；此書揚甲隱乙，彼書揚乙隱甲；從而在黨史人物總體認識上顧此失彼，捉襟見肘。當然，這類矛盾的性質(zhì)是多類型，多層次的，要分別對待。應(yīng)當說葉飛是羅織所謂的“江魏反黨集團”的領(lǐng)導者、第一責任人。但這是大勢所趨。在文革中，他又作為福建最大的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率先被打倒。于是，傳記沒有將葉江之間的矛盾黑白化或漫畫化。它一方面對葉飛反右傾、反江魏的錯誤作了深刻的批判與否定，另一方面又對葉飛的錯誤和之所以犯錯誤作了用心良苦的解讀。這方面列舉的事例是有說服力的。

如葉飛和江一真并無宿怨，反而有一段關(guān)系十分融洽的美好時光。在劫波渡盡之后，江一真還回憶道：“1959年2月6日前，我和葉飛相處近十年的關(guān)系是正常的。我一貫對他尊重，我一直認為他有許多長處值得人學習，而他也一向認為我是一個有能力、有干勁、肯鉆研的干部，所以他一直是支持我做好工作的。他曾經(jīng)再三要我實際上擔當起省委第二書記的責任，1959年初還支持我擔任福建的省長。另外，過去他還兩次同我談過，將來要讓我繼任他的省委第一書記工作?！?/p>

又如在江一真被打成反黨集團的頭子下放到三明鋼鐵廠后，江上虹、江上舟兄弟還留在福州上中學。假期回三明團聚，江上舟告訴父親一個小秘密。葉飛的夫人王于畊阿姨有次請他們兄弟倆去家里吃飯，哥哥有疙瘩不去，他只好一個人去了。江一真說：“還是你懂事，你哥哥怎么能不去呢?有什么疙瘩?大人的事你們小孩不懂，也不要去管，得對長輩要至始至終有禮貌?！?/p>

又又如，該書所描寫的葉飛后來對此案的甄別平反、賠禮道歉、反躬自省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在平反的常委會上，省委主要領(lǐng)導誠懇地說：“省委對江魏盧三位同志的錯誤斗爭，以及對一些同志的錯誤斗爭，首先由我負責任。因此，今天我在這里向常委全體同志，向中央，作檢討。我還準備在五六月省委擴大會議上，向江魏盧三同志，及向所有被錯誤斗爭的同志表示道歉?！彼姓J并自我批評了自己作風不民主、有“霸王”態(tài)度等問題后，指出，江一真在1958年底、主要是1959年上半年，在工作中同自己有分歧，有爭論，這是正當、正常的?！皢栴}出在我沒有好好傾聽江和同志們的意見，沒有把不同意見拿到書記處、常委會上好好研究，這是由于集體領(lǐng)導不健全，沒有民主作風，我的家長制領(lǐng)導。因此，把工作中的不同意見，看做是路線上的分歧，這種看法是錯誤的?！薄斑@個責任應(yīng)該由我來負。”

傳記也不忘記下這一筆：江一真駕鶴西行時，家屬遵其遺言不作遺體告別，只在火化前在八寶山公墓禮堂舉行了一個小范圍的送別式，許多老同志聞訊而來，葉飛也主動前來為老戰(zhàn)友送最后一程。

關(guān)于葉飛在江魏問題上之所以犯錯誤的原因，傳記引原省委書記林一心話說：“我不認為葉飛是有意整江魏，他與江魏過去并不認識，既無宿怨，也沒有私仇。他不過是隨大流。不跟著反也不行，而且當時會上幾乎完全一邊倒，有幾個人頭腦不會發(fā)熱呀!舉國上下此起彼伏的各種運動，可謂‘亂花漸欲迷人眼’，葉飛難免眼花繚亂，即使有火眼金睛，在緊箍咒下也只能看錯。搞運動既非葉飛的初衷也非長項。”

在河北省工作時的省委常委之間的矛盾亦可作如是觀。當然，文革中與四人幫的斗爭另當別論，那是法制與犯罪的斗爭。

竊以為，該傳記這一黨內(nèi)路線斗爭、特別是中下層路線斗爭的表現(xiàn)模式堪為治黨史者法。

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中曾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苯徽嬉簧笳?，一生心系天下蒼生，一生為中華民族的復興而奮斗，于先賢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