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詞“還”的“反預期”語用功能及“反預期”的義源追溯

2009-04-12 00:00:00唐敏

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年4期

[摘要]副詞“還”義項繁多，其中有些義項在特定語境中表達“反預期”的語用功能，也就是說，“還”所嵌入的句子傳達“與預期相反”的話語信息，“反預期”體現的是說話人的立場、觀點或態度，所以“反預期”的“還”具有主觀性。根據“反預期”功能實現條件，我們發現以下6類義項和用法的“還”具有反預期語用功能：用于轉折復句中、用于“比”字句、用在褒義形容詞前表主觀評價、用在“x還VP呢，別提／不用說／何況Y”和“還VP／NP呢”兩種句式中、作為一種語氣詞、“持續義”的“還”不負載句子重音時。“還”從動詞虛化為副詞，副詞又主觀化，在整個發展過程中，其“意象一圖式”結構保持不變，也就是說，其源義仍然滯留于副詞“還”，正是源義滯留使得副詞“還”具有反預期的語用功能。

[關鍵詞]“還”；反預期；語用功能；意象一圖式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4-0069-05

現代漢語高頻副詞“還”義項繁多，用法微妙復雜，為了便于理解和把握這個副詞，學界已對其進行了很多有益的探索，其中有些研究涉及其主觀用法，如沈家煊利用量級模型理論分析了跟“還”有關的兩個句式，提出“還”的元語用法和主觀性；張寶勝根據重音理論分析了“持續義”的“還”在不負載句子重音時的主觀性。副詞“還”具有主觀性說明了它是一個句法上以狀語成分出現，表達說話人情感和態度的語用成分，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試圖從語用推理的角度分析其語用功能，并從歷時平面追溯“還”具有這一語用功能的根源，從而更深刻地理解和掌握它。

一、“還”的語用功能——反預期及此語義功能實現的條件

呂叔湘釋“還”時突出了它所表達的語氣和感情：表示超乎預料、應該怎樣而不怎樣，有責備或譏諷的語氣。張寶勝也指出主觀性的“還”字句表示說話人認為該命題是一個不應該發生的事實。從呂叔湘和張寶勝的解釋可以看出“還”所嵌入的語句都傳遞了一種“反預期信息”，所以才會使“還”所在的命題傳達出“應該怎樣而不怎樣、責備或譏諷”的主觀情態。所謂“反預期信息”指的是與某個特定預期相反或相背離的話語信息。那么“反預期”的語用功能又是怎么產生的?我們通過對下面例句的具體分析來回答這個問題。

(1)演出雖然已經結束，人們還不愿散去(《現代漢語八百詞》 252頁)。

(2)你最近身體怎么樣?——還好，還好(《現代漢語八百詞》 253頁)。

以上兩句都包含一種隱含信息，例(1)的隱含信息是“演出結束，人們應該散去”，例(2)的隱含信息是“你身體可能不太好”。這種隱含信息跟實際情況或說話人的觀點和態度是相反或不一致的，所以說話人就通過否定這種隱含信息來表明自己的態度和感情。例(1)中，實際情況跟隱含信息相反，說話人用“還”字句一方面陳述“人們不愿散去”的實際情況，一方面表達了說話人的“逆反”情態，這里的副詞“還”有其詞匯意義，即表示動作或狀態的持續，同時還有其語用意義，即“應該怎樣而不怎樣”，語用意義表達了說話人的立場、態度和感情，是一種主觀意義。例(2)中，隱含信息跟說話人對自己身體的健康狀況評價不一致，故說話人用“還好”否定聽話人的隱含信息，這里“還”的詞匯意義比較弱，表“逆反”的主觀評價意義比較強，所以有的語法著作將這種用法的“還”稱為評價副詞。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這種“反預期”語用功能的產生必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第一，預期信息，即語境中存在某種隱含信息，這種隱含信息可能是說話人或聽話人的主觀預期，也可能是一種客觀事實或談話雙方共同認可的言語社會的公眾認識或一般常理。第二，反預期，即存在與預期信息相反或不一致的情況。“還”是反預期標記，其功能是把預期信息和斷言命題聯系起來，利用斷言命題否定預期信息，我們稱“還”所在的命題為斷言命題。“還”要實現它的反預期標記功能，以上兩個條件缺一不可，比如下面的例句：

(3)這么熱的天，你還不穿棉襖。例(3)中，根據“還”的反預期標記功能，由斷言命題可以推知的預期信息是“熱天你應該穿棉襖”，而這個預期信息違背一般常理，故不為人們接受，從語用學的角度看，這屬于語用異常現象。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反預期的語用功能并不是所有義項和用法的“還”都具有，如“我有一個哥哥，還有一個妹妹”，這句話是對一種客觀事實的陳述，沒有預期信息，當然也無所謂“反預期”，這里的“還”表示添加，是其常用詞匯意義之一。又如“他還跟以前一樣，不愛說話”，說話人客觀陳述“他跟以前比沒有什么變化”的事實，這里的“還”也只有其詞匯意義：表動作、現象或某種情狀的持續。據我們對大量語言材料的考察，發現只有某些義項和用法的“還”是反預期標記，這類“還”能把預期信息和斷言命題聯系起來，利用斷言命題否定預期信息，從而達到表明說話人立場、觀點和態度的語用目的。下文將按照“還”所出現的語言環境逐類分析“還”的反預期語用功能。

二、六類具有“反預期”語用功能的“還”

(一)用于轉折復句中

轉折復句中有“雖然，即使，盡管，可是，但是，卻”等轉折連詞，或有“別看，看不出，沒想到”之類的表出乎意料的短語，我們稱之為“轉折標志詞”，或既沒有轉折連詞也沒有轉折標志詞，但分句之間是轉折關系。如：

(4)二世(雖然)是個糊涂蟲，是鹿是馬還分得清。

(5)你姐夫去找的他，(別看)你姐夫老實巴交，辦事還挺能，一找就找到了。

(6)姜文拍著我肩膀說，(看不出)你這家伙感情還挺重哩!

(7)這小子欠錢不給，還挺牛的。以上例句中例(4)～(6)都是由轉折連詞或轉折標志詞表示句子的轉折關系，我們以例(4)為例分析其語用推理過程：說話人認為存在一種預期信息“糊涂蟲分不清是鹿是馬”，這是一個一般常理，可是客觀事實是“二世分得清鹿和馬”，這與預期信息相反，于是說話人就用有反預期功能的“還”否定預期信息，表明客觀事實。例(7)沒有轉折連詞或轉折標志詞，但它顯然也含有轉折意義。那么例(7)的轉折義從何而來呢?我們還是通過分析它的語用推理過程來解答這個問題。

說話人認為“欠錢不給應該灰溜溜的”，事實是“這小子挺牛”，事實跟說話人的預期相反，于是說話人用有反預期功能的“還”對預期進行否定，從而肯定客觀事實。這里“還”的作用相當于一個轉折連詞，因為前后分句的轉折關系是靠“還”來實現的，試看例(7)去掉“還”以后：“這小子欠錢不給，挺牛的。”句子轉折意味消失，句子句義真值也發生了變化，例(7)的說話人認為“欠錢不給”不對，“挺牛”則更不對，說話人持一種貶斥態度。而去掉“還”以后，說話人認為“欠錢不給”這種行為“挺牛”，似乎有一種贊賞的意味。其實例(4)～(6)中的“還”也有轉折作用，只是除了“還”，還有另外的轉折詞，這樣“還”的轉折作用也就不明顯了。

(二)用于“比”字句

用于“比”字句時，分為表示比擬和表示比較兩類。

1，表示比擬。

(8)場上的麥子堆得比小山還高(《現代漢語八百詞》第252頁)。

(9)母愛，比陽光還要溫暖，比海洋還要深廣。

這類句子都帶有描寫性，用來表示比喻和夸張。說話人把“比”后面的比較項(下文我們稱為后項)只作為一種衡量的標準來比擬、襯托“比”前面的比較項(下文我們稱為前項)。所以，這類句子的主要意圖不在于對前后兩項進行真正地比較，而是用前項作為衡量標準來強調或凸顯后項的某種性質程度極高，常用來表示比喻和夸張。拿例(9)來說，“母愛”與“陽光、海洋”不屬于同一概念域，它們并不是真正的比較，話語中含有預期信息，即“陽光、海洋”分別是性質“溫暖、深廣”的極端項，二者都難以被有同一性質的其他項超越，這個預期信息是客觀真理，而說話人要夸張“母愛”的溫暖和深廣，甚至大于“陽光”和“海洋”，這就違背了客觀真理，為了使命題可接受，說話人就使用了反預期的“還”，因為反預期的“還”有轉折的作用，這樣命題就可以被接受，又達到了夸張母愛的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后項作為某種性質的衡量標準，它的選擇和確立有很大的主觀性，如：

(10)同學們湊在一起聊天，都覺得眼前生活挺不賴，比(吉百利巧克力)還甜。

(11)甜美呀，我的心比(紅瓤兒白薯)還更甜!

(12)見孩子們拍手歡呼，他自己心里也覺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還甜。

例(10)～(12)，說話人都要夸張“甜”，但是衡量“甜”的標準卻各不相同，因為預期信息與說話人所處的社會環境、地位和身份以及個人經驗有密切的關系，他們都根據自己的主觀認知，選擇了自己認為最甜的東西作為衡量標準。由此可見，后項的確立跟人們的主觀認知有密切關系。

2，表示比較。

(13)不可能，外婆是媽媽的媽媽，可她比媽媽還要年輕，怎么能當媽媽的媽媽呢?

(14)堵車時，走路比坐車還快些(自編)。以上兩例中的“還”都不能跟“更”互換，因為“還”不僅表程度，更重要的是，它具有反預期的語用功能，而程度副詞“更”是不具備這個功能的。例(13)說話人的預期是“外婆肯定比媽媽老”，可是實際情況與預期相反。“外婆比媽媽年輕”，這里的外婆可能是媽媽的后媽，可是孩子不懂，于是孩子用有反預期功能的“還”否定自己的預期，表明自己迷惑、不理解的主觀態度。孩子的意思不是說“媽媽年輕，外婆更年輕”，所以不能用“更”。例(14)包含一個常理預期，因為按照常理“坐車比走路快”，堵車的時候，情況是與常理預期相反的，所以說話人使用有反預期功能的“還”表示這種反常情況。使用“更”句子則變得不自然，屬于語用異常現象。

以上表比較的“還”字句，都表達了一種反常情況，其中的“還”都不可以和“更”互換，只有這種比較句中的“還”才有反預期功能。

(三)用在褒義形容詞前表主觀評價

(15)從征婚啟事上的那段話看，人還老實，我就給他去了信。

(16)孩子們還乖吧?

(17)這兒的自然環境還不錯。

例(15)、(17)的語用推理過程相似，我們以例(15)為例，例(15)隱含著這樣的預期信息：登征婚啟事的人不老實，常說謊話，以騙取婚姻。而實際情況是“這人卻老實，沒有撒謊”，這與預期信息相矛盾，故說話人使用有反預期功能的“還”否定預期信息肯定斷言命題。這里的“還”可以用表示轉折的“卻”、“倒”替換，或“卻／倒還”共現。例(16)是個問句，存在兩個預期，語用推理過程稍微復雜一點，說話人問“孩子們還乖吧”這句話的時候存在一個常理預期：按照公眾的認識，小孩子常常是淘氣、不聽話的。據此推斷聽話人的心理預期是“孩子們不乖”。但說話人希望孩子們的表現與聽話人的心理預期相反——“乖”，于是他使用了表示反預期的“還”表明他的主觀態度。

(四)用在“x還VP呢，別提／不用說／何況Y”和“還VP／NP呢”兩種句式中

(18)小車還通不過呢，更別提大車了(《現代漢語八百詞》第253頁)。

(19)虧你還上過大學呢，這個字也不認得(《現代漢語八百詞》第253頁)。

沈家煊用量級模型理論解釋這兩個句式中“還”的語用功能，我們將他的分析簡單敘述如下。他認為要理解整個句子，說話人和聽話人必須首先按一定維度建立語義量級。例(18)的語用量級是車的大小維度；一定大小的橋洞，小車比大車容易通過。例(19)的語用量級是學歷高低維度：大學生比學歷低的人認識的字多。

在這個量級模型基礎上進行衍推，這種衍推關系其實是一種蘊含關系，我們認為“蘊含”更容易理解，那么例(18)的蘊含關系是：“小車通不過”蘊含“大車通不過”；例(19)的蘊含關系是：“這個字不認識而上過大學”蘊含“這個字不認識”。他認為“還”在量級模型中是“量級算子”。從語用學角度看，我們認為“還”是一個“反預期標記”，“還”的反預期功能可以解釋以上兩種句式，其語用推理過程跟前面所講的三類用法不同，前面三類用法中，說話人都是直接否定預期信息，而這種句式中，說話人間接否定聽話人預期。以例(18)為例，我們可以為它設置一個對話語境：聽話人預期“大車能通過”，事實是“大車不能通過”，說話人沒有用“還”直接否定“大車”，而是否定通過可能性較大的“小車”，來間接否定通過可能性較小的“大車”，這種否定更有力度，說話人甚至可以不提“大車”，只有“還”字分句，說話人傳遞的信息也是足夠的。

(五)作為一種語氣詞

作為語氣詞時，又可以分成兩小類。

1，“還”的詞匯意義趨向于無，只具有“反預期”語用意義。

(20)還別說，兩個月后，我們哥四個就可以用英語對話了。

(21)母親說到做到，從那以后還真的學起認字來了。

(22)說真格的，沒有一點“三國”的底子，看電視劇《三國演義》還挺費勁呢。

以上例句中的“還”用“還”的常用義項(表持續、表重復、表范圍擴大或添加、表程度)都難以解釋，只能從語用角度分析其語用意義，即表示反預期，例(20)～(22)都存在隱含的預期信息，分別是“學英語才兩個月不能用英語對話”、“母親不會真學認字”、“看電視劇《三國演義》應該不費勁”，而實際情況與預期不一致，說話人就用表反預期的“還”來否定預期信息，申明實際情況。值得注意的是，“還別說”在現代漢語中已形成固定格式，這一格式表達出乎意料的感情。例(21)中“真”也有反預期的語用功能，“還”、“真”連用更強化了“反預期”功能，使語句傳遞的“出乎意料”語氣更強烈。

2，用于反問句。

(23)這還用問!

(24)你還笑!

以上兩句的預期分別是“這不用問”、“你不要笑”，所以“還”的功能是將否定句變成反問句，這樣就把直接表述變成了間接表述，減少了正面沖突，維護了交際中的禮貌原則。由此可見，作為反預期標記的“還”在反問句中還有人際功能。

(六)“持續義”的“還”不負載句子重音時

(25)小明在(家里)還講普通話。

(26)學生們還用(毛筆)寫字。

以上兩句的重音分別在“家里”和“毛筆”，張寶勝專文論述了這類“還”，他指出“還”不負載句子重音時，具有主觀性，表明說話人的主觀看法：認為命題是一個不該發生的事情。“還”的這種性質跟我們所論述的“反預期”功能實質上是一致的。以例(25)為例，說話人預期“在家里不應該講普通話”，而事實與預期相反，故“還”在這里的功能是“反預期”。

三、“反預期”主觀義的來源

“反預期”可以說是認知上的轉折義，“還”的轉折義來自哪里呢?通過對“還”的歷時考察，我們發現最初“還”是作動詞用的，《爾雅·釋言》：“還、復，返也。”“還”本義是“返回”，即由目的地返回到出發點。如：

(27)爾還而入，我心易也。還而不入，否難知也(《詩·小雅·何人斯》)。

R，w，Langacker認為，一個詞語的意義不僅是這個詞語在人腦中形成一個“情景”(situation)，而且是這一情景形成的具體方式，稱為意象(imagery)。我們可以用意象一圖式結構(image-schematic structures)來表示動詞“還”在人們頭腦中的意象。

動詞“還”包含兩個意象特征：第一，從目的域到原域的運行方向是相反的；第二，運行軌跡是重復的。其中“方向相反”極易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由空間域投射到認知域，表示抽象的“邏輯相反”義，于是動詞“還”的意象一圖式結構也由空間域投射到認知域，投射過程中被凸顯的是“相反”，這樣副詞“還”的“轉折”義就產生了。當然“還”由動詞虛化為副詞并不是那么簡單，隱喻機制只是虛化機制中的一個。另外，動詞“還”所處句法結構的變化、類推機制和語境吸收與之共同作用，才導致動詞“還”的虛化。由于本文只想追溯“轉折”義的義源，故對動詞“還”的虛化過程不作具體分析。

從我們掌握的歷時語料來看，“轉折”義副詞“還”在漢朝就產生了，歷經六朝，直到唐宋，一直沿用。如：

(28)張、陳之交，搏如父子，……據國爭權，還為豺虎，……(《漢書》卷100)

(29)以孔璋之才，……譬畫虎不成還為狗者也(《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注》)。

這里“還”跟副詞“而、反而、卻”相當，詞匯意義比較實在，不同于現代漢語中“還”的抽象“反預期”義。元明時期除了出現在少量詩文中，口語呈漸消趨勢，而同時“還”的語氣用法大量出現，我們猜測，這可能因為“轉折”義在特定的句法環境中，在人們的認知作用下主觀化為一種轉折語氣，附著于“還”的其他義項，用于反問句。如：

(30)我從今萬事不關心，還戀甚衾枕歡娛(《全元曲》)?

(31)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們如今還想要做好人?”(《水滸傳》第104回)

由此可見，“還”從動詞虛化為副詞，副詞又主觀化，這整個發展過程中，其“意象一圖式”結構保持不變，也就是說，其源義仍然滯留于副詞“還”。“源義滯留”現象同樣也存在于其他詞，如“畢竟”義的“到底”這個評注副詞是從短語“到底”虛化而來，它雖然主要起主觀評價作用，但是仍然滯留有虛化前短語“到底”的“到……底端／盡頭／最后”義；又如現代漢語被動句多用來表示不幸、不愉快的語義，因為作為被動標記的“被”是由表“蒙受、遭受”的動詞“被”虛化而來，“蒙受、遭受”義仍然滯留于這個被動標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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