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原
半圓的月亮早已沉落下去。涼風習習,天空高遠。路上已沒了人影,兩旁宿舍樓上的窗子也全都沒了燈光。我們來到城邊,路燈的光亮也消失了,四處沉寂得讓人有些發怵,便不約而同加快了腳步。
突然,從路旁樹后面闖出兩個人,截住了我們的去路,并大聲說:“別動,干什么的?”
我一時被嚇楞了,走在前面的王士成說:“我們是在城郊工地干活的,進城逛逛。”
“打工的?這么晚了還到處亂逛?想作點什么事?”
“你怎么誣賴好人呢?還能不允許進城玩玩?”另一位老鄉說。
“還嘴硬?到派出所再說。”
這時我才看清,原來是兩個警察,手里還都拿著個不太長的棍子(后來知道那是電警棍)。
就這樣,我們老老實實被帶進了派出所。
“干什么的?”
“打工的。”
“打工的?在哪個單位打工?”
進了派出所辦公室,兩位警察點著煙,邊吸邊對我們訊問。問第一句,王士成接著就回答了。問了第二句后,不僅王士成低頭不語,另外兩個老鄉也沒一個回話。我抬起頭剛想答腔,身邊的那個老鄉拽了下我的汗衫,示意不讓我說。我突然明白了,上個月有兩個和我們一起干活的外地人,上街買東西時與當地人吵了架,據說不是他們的錯,結果被派出所叫去訓了一頓,還通知老板,讓老板把他們攆走了。一時間工地上議論紛紛:老板和這單位那機關穿著連襠褲呢,惹了事外地人還能有好果子吃!他們三個是擔心被辭退,所以不說。
“怎么不說話呀?以前作過案嗎?”另一位警察問。
“沒有。”還是王士成回答。
“沒有?是不是今天晚上想作事?”
“我們真的是來打工的,只是到廣場上逛逛涼快涼快。”
“涼快涼快?還有十二點多在路上涼快的?好吧,不說清楚就別想回去,在這里涼快一晚上吧,明天看你們還嘴硬不。”
兩位警察都出去了,在外面鎖上了門。
這是間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倒不如說是簡易審訊室。東邊一張辦公桌,桌子后面有兩把椅子,靠南墻是張大連椅,房頂上兩根燈棍,照得墻角都通明。
“這可怎么辦?這不惹了大事了嗎?”我提心吊膽地說。
“什么大事?咱又沒違法。快睡一會吧。”王士成全不當回事的樣子,說著坐到了連椅上,仰著頭閉上了眼睛。那兩個跟著坐下了,我也在連椅一頭擠了擠坐下。不長時間他們就打起了鼾聲,我卻遲遲不能入睡。
我掏出剛才在書攤上買的那本書,胡亂翻了一陣子,一句話也看不進去。慢慢的眼皮打起架來,我把書本抱在胸前,不知不覺睡著了。
忽然進來兩個警察,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像提只小雞似的把我拉起來,二話沒說就給我帶上了手銬,接著又用電警棍打我。一個激靈,書本掉在了地上,我醒了。我拾起書裝進兜里,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又坐下,再也合不上眼了。
從窗子射進的光線看出,太陽已經老高了。他們三人也都先后醒來,正嘟囔著怎么還不來人,門被打開了,進來的還是昨天晚上那兩個警察。
“怎么樣?說說有沒有作案前科作案動機?”看來他們是吃過早飯進來的,一個警察邊剔牙邊問。
我們都不做聲。另一個警察走上前來,簡單地搜我們的身,只從我身上搜出那本書,然后回到桌子邊,把書扔到桌子上,像是對他的同事說,“沒帶什么作案工具。”
我想起了剛才做的那個夢。會不會接下來是帶銬子挨棍子?我的腿有點打顫。
這時又進來個穿警服的。那兩個警察幾乎同時說:“所長,吃過了!”
“這是怎么回事?”所長問。
“昨天晚上我們巡邏時遇上的,都半夜多了,他們幾個還在城東居民區轉悠。”
那個搜我們身的警察又簡要說了抓我們的過程,最后指著我說:“只在那小子身上搜到這本書,不知道是不是偷的。”說著拿起書遞給了所長。
所長接過書翻了翻,頭也不抬地問:“你們是干什么的?”
“打工的。”王士成說。
“什么地方人?”
“我們都是沂縣的,同一個村。”這是我搶著說的。
“沂縣?和我們所長是老鄉?”一個警察說。
所長瞪了他一眼,接著問我:“你說說你們村支書叫什么名字?家里都是什么人?”
王士成大概看出了什么門道,沒等我回答,搶著說出了支書和村主任的姓名,還指著我說:“他爺爺是縣里的領導。”
“你爺爺叫什么?”所長問。
我吞吞吐吐說出了爺爺的名字。
“噢,你爺爺是縣紀委書記。我在縣公安局工作那幾年聽說他的口碑很好。”原來所長真的和我們是老鄉,還在我們縣工作過。我聽了心里放松下來。
“這是你平時看的書?”所長把書本遞給我,問道。
“不是。我喜歡看書,這是昨天晚上在路邊書攤上買的。”
“這就好,沒事看看書,不要到處閑逛。你們不是城里人,更不要很晚了出來。快回去吧,晚了就耽誤上工了。”
我們說了聲謝謝,趕緊走出來,急匆匆回工地。路上,王士成囑咐我們,這事對誰都不要講。還好,工地上剛要開工,工頭沒發現我們的事。只是我們餓了一上午肚子。
有這次教訓,我再也不到城里邊去了。缺了牙膏肥皂什么的,我也是到附近小賣部買。
王士成是我們的頭。我們村一塊在這里打工的四個人,他年齡最大,出來的時間也最長,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另外兩個也干了三年了,只有我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
說實在的,我出來打工和他們不一樣,只是為了賭那口氣。
前面提到過,我爺爺是縣里的紀委書記。在以前曾經干過鄉和公社的一把手,還當過七八年的副縣長,雖然已經離休了,就憑原來的位子,安排我這當孫子的個工作應該不成問題。但是,我的命不好,雖然有個有本事的爺爺,卻攤了個過分老實的奶奶和死心眼的爸爸。
建國前,爺爺在老家娶了我的奶奶,生了我的爸爸。建國前夕,他參加了革命,建國后理所當然地成了國家正式干部。據說,開始他只是鄉里的一般辦事員,幾年后才當了個副鄉長。那個年代發生過一件讓很多人不理解的事情:政府號召解放前結婚的年青人帶頭離婚,以表示反對舊社會的包辦婚姻。理由是貫徹新頒布的《婚姻法》,倡導自由戀愛自主婚姻,先進青年尤其是年輕干部,理應帶頭。就在那種形勢下,我爺爺領著我奶奶到區公所辦理了離婚手續。
后來村里人們都議論,說我奶奶憨,上了爺爺的當了。如果堅持不同意,不跟他去區公所,他一個人怎么個離法?我奶奶聽了不以為然,說,爺爺當時沒有強迫她,也沒有欺騙她,“他是公家人,得聽公家話。”并且事前商量好了,她是“離婚不離家”,“有個兒子在跟前長著,就有盼頭。”就這樣,奶奶帶著爸爸過上了艱難的生活。
當時爺爺是全村惟一在外面工作的干部,又是在本地的鄉政府任職,算是有些威望。看在爺爺的面子上,村干部們對她娘倆還算關照著。另外,奶奶和鄰里關系處得很融洽,都夸她人緣好。因此,家里事田間活,左鄰右舍經常幫忙。盡管如此,孤兒寡母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
爸爸八歲那年,爺爺給奶奶捎話來,說要讓爸爸上學,并且說,不要擔心錢,供孩子上學是他應盡的責任,花費由他負責。奶奶聽了爺爺的話,接著把爸爸送進了小學。在那時,鄉村里多數人家的孩子還上不起學。
爸爸高小畢業,按他的學習成績考初中是沒問題的。但是,畢業考試一結束,他就把課本作業本文具等全裝進書包回了家。老師三番五次來動員,奶奶黑白不停地勸,他就是不吱聲,問急了也只有一句話:“反正我就是不考學了。”
他心里有了主意,要在家里幫奶奶。
爺爺又娶了個老婆,也就是我的二奶奶。他們是爺爺和奶奶離婚后的第二年結的婚。論個人條件,二奶奶當然要比奶奶強。她雖然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可畢竟是速成師范畢業的,是正式的小學教師。后來她生了一男一女,也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叔叔農學院畢業,分配到縣農業局,后來當上了副局長。姑姑衛校畢業,在縣醫院當護士。他們兩家和我同輩的三個孩子,兩個分別進了大學、中專,另一個高中畢業沒考上學也分到縣機械廠當了工人。
其實自打懂事,我就憋了一股氣,一定好好上學,將來即便趕不上他們,也不能像爸爸那樣,一輩子和土坷垃打交道。
我這人生來腦瓜笨。真的。我不是不想好好學習,為了賭氣,我也要學出個樣子來。可是,我就是費上九牛二虎的力氣,每次考試最好也只能弄個中等。后果可想而知,辛辛苦苦混到高中畢業,考大學時就只有落榜的份了。
我這輩子完了。在生產隊干活,臟累不說,整天的鋤鐮镢锨,沒滋沒味。開始我雖然咬著牙不少干,也拿不到整勞力的工分。氣不過,找隊長理論,他說我還差兩個月不滿十八歲,不算整勞力,不能拿整工。我當然不服氣,和他吵了起來。講道理他講不過我了,竟然說:“有本事別在家當這破社員,進城當干部當工人去!”一句話堵得我漲紅了臉。
“別以為我不能進城,走著瞧!”這句話我只是在心里說的。
機會終于來了。那年煤礦招工,分給我們大隊兩個指標,我聽了心想,上煤礦雖然不是進城,可畢竟是國家正式工人呀,于是準備報名。回家一說,奶奶就堅決反對:
“上煤窯?那可是吃著陽間飯干的陰間活,不能去!”
爸爸媽媽也沒再說什么。我知道解釋也沒用,就想生米做成熟飯再說。
第二天上午,我先到代銷點花兩毛錢買了盒“豐收”煙,然后去找大隊干部。正好,書記和會計都在辦公室。
進門我先遞上煙,接著問道:“我聽說分給咱村兩個招工指標,我想報名行嗎?”
“你去挖煤?那可是苦力活,能行嗎?再說,你還年輕,家庭條件也不錯,咱得先照顧那些年齡大生活困難找不上媳婦的。”書記還數算了村里五六個青年的名字,又說:“等有好工廠招工的指標時你再去吧,我們想著點。”
會計在一旁答話了,他說:
“好工廠?好工廠招工還輪到咱農村了?人本來就分三六九等,農民是最低等,好事輪不到咱頭上。你看這些年沒斷了招工,好的工種都是城里人的孩子去了,到農村招工人的也就是煤礦,因為那是既吃苦又危險的活兒,城里沒人干。”
他像是對書記說的。我在一旁聽了心灰意冷,立時蔫了。這時書記又開導我:
“現在時興走后門,你去找找你爺爺,當個工人還難嗎?雖然不是親奶奶,爺爺還是親的呀!”我聽了沒說什么,心里卻打起了小九九。
我背著奶奶爸爸進了縣城。
不巧,爺爺到市里開會去了,三天后才能回來。二奶奶剛退休不久,一個人在家里看電視。她挺熱情,又是泡茶又是做飯,像對待客人,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快吃完飯時我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了我的想法。沒想到二奶奶非常痛快,她說:
“你這樣想就對了,窩在家里種地有什么出
息?出來當個工人好好干,有機會還能轉干哩。等你爺爺回來我給他說說,有招工指標時讓他找人給辦辦。”我聽了心里樂滋滋的,爺爺已經是縣紀委書記了,弄個招工指標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兒。真后悔沒有早來。
回到家里一說,奶奶首先表示不同意。她說:“認命吧,‘命里該當有八斗,跑遍天下不滿升,咱的命該種地,就別不安分,老想著進城。再說,眼下土地都包到戶了,你爹還想養長毛兔,你在家給你爹你娘當當幫手,照樣能賺錢。”
爸爸說得更堅決:“你二奶奶剛退休就糊涂了?你知道你爺爺是干什么的?紀委書記!紀委就是專門管不正之風的。他要是給你走后門安排工作,還怎么去管別人?你爺爺文化程度不高,最后能干到這個位子上,靠的什么?現在快離休了,你怎么能給他抹黑呢?”
我聽了心里不悅,但也沒理由爭辯。當然,后來也沒聽到爺爺、二奶奶的信兒。大概二奶奶說了不算,爺爺真的是“保持晚節”不想給我辦。
都知道那幾年農村的形勢,靠黨的政策,靠自己辛勤勞動,家家戶戶的吃穿都不成問題了,有些人家還真的成了“萬元戶”。俺家也不例外,六畝多責任田,一半種糧,一半種菜,蔬菜主要是換錢,糧食除了全家人口糧,剩余的全做兔子飼料。因為依我爸爸的想法,院子里壘了兔窩,又聯合村里十幾戶人家一塊買來了長毛兔種,最多時僅俺家就養了一百多只。經村委批準,我家的院子也擴大了,原來的四間舊平房也變成了八間新瓦房。我也結婚了,媳婦是臨村的。雖然我們一塊上中學時她的學習成績還不如我,可她心眼實在,肯吃苦。一家人里里外外摽著勁兒地干,雖然累點苦點,可心里熨帖。特別是奶奶,別看六七十歲的人了,整天樂呵呵的,一瞬兒也不閑著。我進城的想法慢慢淡忘了。
好景不長。這樣的日子多說過了十來年,就漸漸開始走下坡路了。先是農產品的價格不僅不逐年上升了,而是開始下滑,有時跌得連本錢也不夠了。兔毛不僅價格低,有兩年賤貴沒人要了。農藥漲價,化肥提價,澆地用的電費翻番,鄉里村里收取的這稅那費打著滾的連年增加。老百姓的日子又沒有奔頭了。
村里一些年輕人沉不住氣了,三三兩兩地搭伙外出打工去了。膽量大的去了南方,有些去了省城、市里。人們說,咱農民不用通過政府照樣可以進城找事干了。我想,我多年的進城夢也該實現了。可看看家中,那不滿五歲的女兒,乖乖的,幾天不見就想她。還有,奶奶的身體大大不如以前了,或早或晚的有事她總是喊我,老思想,她不愿意讓兒媳婦孫媳婦侍侯。再說,我這惟一的孫子出遠門打工她能放心嗎!可是,年底看到那些弟兄們或多或少帶些錢回來過年,我的心又動了,只是怕家里人反對,沒好張口。
還是媳婦先開了口。她說:“你不能再這樣靠了,跟別人出去吧,掙點錢貼補貼補家里。我知道你的心思,掛念奶奶、孩子。你放心,我一定侍侯好奶奶。女兒這么大了,全家人都疼愛她,你還掛念什么?”
我們兩個嘰咕了半宿,算是統一了思想。于是,第二天早飯后,我們一起給奶奶講了這意思,沒想到奶奶滿口應承:“家里有你爸你媽,還有這么個好孫媳婦,你放心去吧。只是個人心里要有數,掙錢多少是小事,千萬別惹事。”
接著再給爸爸媽媽說,爸爸更痛快:“早就該出去闖闖了,老在家里守著這幾畝田有什么出路?我不愿意說你,是擔心你害怕吃苦,離不開家。”
“我怎么怕吃苦了?我是擔心奶奶和您二老不同意。不是‘父母在不遠游嗎?”我知道他沒事就抱著那本《四書集注》翻(當然我也認真讀過),還時常用上面的句子教育我,我是借口搶白他一句。
“你懂什么?斷章取義。孔子這句話后面還有一句,‘游必有方,就是說老人在也可以出遠門,但要有明確的方向和目的。”
“那好,這幾天我就找人問問,看哪里活好找能賺錢,過了節就跟他們一塊走。”
我媳婦在一旁聽著偷偷笑了。
媽媽雖然不很情愿,看著老的少的都同意,也沒再說什么。
就這樣,正月初三我們四個人就一起上路了。開始我說過了元宵節再走,他們有經驗,說是走晚了汽車擠不上。再說,他們都是正干著,年前放假時工頭有交代,說是假期十天,年后初四正式開工,無故曠工就要除名。我是新入伙,只好聽他們的。
當天我們就來到了市里城邊的一個建筑工地。這可是個大工程,據說是市政府直接抓的重點項目,計劃三年建成。經他們幾個介紹,包工頭看著我身板還行,當下就答應了。
活是夠累的,運石子,推灰漿,上去就沒歇息的空兒。一天也不是八小時,一般要干九個小時,也有十個小時的時候。沒有星期天節假日,干一天工頭記一天的工。開始那陣子我真有點吃不消,一天下來,腿疼腰酸,身子像散了板似的。他們幾個問我怎么樣?說要是撐不住就回去吧。我咬咬牙說,沒事。就這么硬挺了十幾天,還真的就沒事了。不論怎么說,我算是進城了,身上累點心里熨帖。
我原本想離家前到縣城去,把外出打工的想法給爺爺二奶奶說說,可由于走的急,沒去成。于是,安頓下來我接著給他們寫了封信。我很快收到了回信,同時還收到五百元錢。一看信和寄款單的字跡,就知道是二奶奶寫的。臨來時我帶了幾百元錢,再加上這五百,盡管頭三個月沒領到一分工錢,飯量也比原來大多了,由于衣服都是從家里帶來的,沒有什么大買項,因此,手頭沒感到緊張。第四個月初,我們每人領到了一千元,工頭說這是生活費,工錢年終一塊結算。從此后老板再也沒有發過錢,只是宣布了一條規定,允許個人寫條借錢,但每個月最多只準借一百五十元。別看這樣,上千人在這個工地打工的,都忍氣吞聲,沒一個鬧事。我更是沒當回事,自個心中琢磨,年底一塊發更好,到時候回家就能帶幾千元整錢,平時打緊點還過得去。
我牢牢記著奶奶“千萬別惹事”的囑咐,還有二奶奶信中交代的,“這幾年城里比較亂,要自己管好自己,千萬不能做出格的事”,一直小心謹慎。干活不惜力氣,從不獨自離開工地。白天干活緊張,晚上在工棚里大都湊在一起玩撲克,也有個別下棋的,我一般獨自在一旁看書,只有他們人手不夠時才喊我充充數。
萬萬沒想到,我還是惹了那次麻煩事。
那是夏天的一個傍晚。吃完晚飯,同村的三個老鄉喊我,說到城里玩玩,我同意了。先是逛了幾家大商場,商品琳瑯滿目,可里面冷冷清清,買東西的還不如賣東西的多。在大街旁遇上一個舊書攤,我花三元錢買了本臟乎乎缺角少邊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想再看看有沒有其他好書,他們三人沒興趣,催著我走了。又看了兩處在室外唱卡拉ok的,有一個長頭發的小伙子,盡管五音不全,還抱著個話筒不放,敞著懷,腆著肚,簡直是鬼哭狼嚎瞎咋呼,一連喊了七八首。后幾首有一位小姐陪他唱。那位小姐唱的還不錯,我不明白人家為什么甘心情愿跟著他丟人。一看旁邊的廣告牌,明白了,上面寫著:點一首歌五元,小姐陪唱一首八元。心想,這一陣子不就要幾十元嗎!這一次是我催他們走了。
我們又來到政府廣場。這里更熱鬧,男女老少,成雙成對,伴著那優美的舞曲,跳著些不同姿勢的舞。一曲接著一曲,好像都不覺累似的沒完沒了。我雖然看不懂,可聽著那曲子挺好,于是勸他們在這里玩一會。天氣悶熱,反正回去也睡不著覺,索性坐在路邊石沿上,任風吹著,欣賞那不花錢的音樂。他們幾個不知怎么說起了城里人與鄉下人如何如何,越說越有氣,站起來要走。我說,回去干么,這里涼快,多待會兒吧。一個說,也是,坐下說點別的,生那閑氣干么!就這樣,一直等到舞曲徹底停止,整個廣場走的沒一個人了,我們才起身往回走。
走著走著就碰上那兩個警察了……
轉眼到了年底。臘月二十三,是停工放假的日子。一大早,工地上張貼出我們的工資結算清單。我擠到跟前一看,傻眼了。我作為“新工人”,被列在后面,月工資四百元(干兩年以上的每月六百元),上工時間扣除二十九天(因下大雨未能干活十九天,春節放假十天),實際按十一個月計算,應得工資四千四百元。扣除發放生活費一千元,平時借款六百元(我只借過四次),環境保護費一百元,治安費五十元,精神文明建設費五十元。最后應領工資兩千六百元。最讓人氣憤的還在后面。早飯后按工區開會,工頭講,由于市里建設資金不到位,每人只能發五百元回家過年,另外欠的工資明年補發。
這樣一來,工地上簡直炸了營。有的圍著工頭不讓他走,有的領頭約了幾百人去找老板,有的破口大罵,有的蹲在一邊生悶氣。鬧騰了一天,什么結果也沒有。晚上我們同村的幾個湊在一起,商量怎么辦,最后都同意先領這五百,反正明年還回來,回家過年要緊。
第二天上午領了錢我們就去了車站。我想先去縣城爺爺家看看,于是和他們分了手。坐車的人很多,等了五六個小時才擠上,過了中午飯時間我也沒敢去買點吃的。是輛老汽車,又超載,走到半路熄了火。車上的人怨聲載道,有的罵罵咧咧,司機一會兒鉆到車底下,一會兒爬出來,急得滿頭大汗,任憑大伙抱怨也不回話。終于發動起來了,走到縣城已日落西山。
我在水果店里買了幾斤橘子幾斤香蕉,到了爺爺家。二奶奶正在做飯。爺爺問我怎么回來這么晚,我講了買票壞車的過程,二奶奶一聽,說:“吆,這是中午飯還沒吃呀!”邊說邊從櫥子里找出一包點心,“先吃點吧,飯馬上就好。”
吃完飯我想回家,二奶奶說:“不行,天太晚了,還有三十多里路呢,汽車站早停車了,明天吃過早飯再走。”爺爺也說:“明天走吧,讓你二奶奶拾掇點過年的東西帶著。”我沒再說什么。
看著電視,二奶奶問起我打工的情況,活累不累?工資多少?最后能落多少錢?我一五一十說了。這下可把二奶奶惹生氣了。她吵架似的大聲說:
“怎么這樣呢?這不是明欺負人嗎?你們就該到市政府去告那老板……”
沒等她說完,爺爺就截住了她的話頭:
“你嚷嚷什么?現在進城打工的那么多,錢就那么好掙?到市政府找就能解決問題了?市里能替老板發錢?都去找那不成了集體鬧事嗎!”
“答應人家干活就要發工錢。本來活那么累,工資那么低,還扣這扣那,最后還欠錢不給,不就是看著鄉下人老實好欺負嗎?要是這樣對待城里人,別說到市政府找,早到省里去上訪了!”二奶奶越說氣越大。
“這就是中國國情。中國的農民最聽話,計劃經濟時期,國家買農民的東西,給多少錢是多少錢,不許農民講價。農民買東西是要多少錢就得拿多少錢,同樣不許講價。現在雖然好多了,可是農民頭上的那些攤派有多少是合理的?解決這些問題要有個過程!”爺爺倒是不動肝火。
“照你說農民就該吃虧?還有沒有說理的地
方?”二奶奶對著爺爺吵起來了。
爺爺仍然慢聲慢語:“現在正是改革發展階段,城市農村都出現一些新矛盾,農村農民的問題更突出。不錯,這幾年城鄉差距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有拉大的趨勢,全國農民那么多,說句話就能解決了?”
“都是國家的公民,就是不搞平均主義不能一碗水端平,也不能把鄉下人當成晚娘的孩子呀!”
爺爺抬頭看了二奶奶一眼。二奶奶意識到說走了嘴,不再言語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二奶奶急忙起來接。放下電話后轉告給爺爺,原來是我叔的電話,說是這幾天單位上忙,過兩天再把過節的東西送家來。爺爺只哼了一聲。
二奶奶問我是不是累了?要是累就早一點休息。我說我先睡去吧。
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著爺爺和二奶奶說的那些話。
農民就是聽話。雖然都是國家的公民,農民就該比城里人低一等。我爸爸和叔叔姑姑同是爺爺的兒女,爸爸不是比叔叔姑姑低好幾等嗎?為什么?二奶奶那句話說到根子上了,他們不是一個娘,對二奶奶而言,爸爸是晚娘。農民什么時候才能變成“親生兒子”?越想越糊涂,干脆睡覺。
第二天一早起來,我看到爺爺二奶奶的臥室門開著,二人都不在家。等了一個多小時,爺爺才回來。我說:“爺爺您怎么這么早就出去了?天氣這么冷。”
他說:“習慣了,早晨起來散散步,鍛煉鍛煉身體。你奶奶呢?還沒回來做飯?”
“我一起來二奶奶就不在,是不是也鍛煉去
了?”我說。
“她不鍛煉,有時候一早出去買點青菜。今天她比我起得還早,買菜也不能到這時候還不回來!”爺爺有些生氣的樣子。
等到快八點了,二奶奶還沒回來,爺爺氣呼呼開始做飯。炒了一盤雞蛋,又炒鍋下面條。我也幫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站著。
“別等她了,咱先吃。”
我猶豫著,爺爺卻把面條端上來了。吃完飯我去刷碗。爺爺有些急了,他摸起電話,要了我叔叔又要我姑姑,還要了幾個別人的電話,問他們見沒見我二奶奶。大概沒問著訊兒,他放下電話就出去了。
我一個人在家里等著,心里老是嘀咕,不知道二奶奶會出什么事。快十點了,爺爺一臉憂慮的樣子走了回來。我沒敢問,他卻說:“別管她了,我拾掇點東西你帶著,抓緊回去吧。”
“等等二奶奶吧。她回來我再走。”
“別等了……”
爺爺的話還沒落地,二奶奶進了院子。
“你干什么去了待這么久?也不說一聲。”二奶奶的腳剛邁進屋門,爺爺就大聲問。
“說什么?這么大個人還丟了?我去給他們要錢去了。”二奶奶邊說邊從提包里掏出一撂百元的票子,遞給我,說:
“放起來吧,兩千。他們說還差你一百,年后去了再給。”我一時呆了,接過錢不知道說什么好。
“坐公共汽車去的?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爺爺問。
“我本來是想趕頭班車,走到街上遇著縣委辦公室的司機小李,他問我這么早干什么去,我照實說了。他說別去汽車站了,昨天下班時辦公室主任安排他,今天去市委送個材料,他也想早去早回,正好一塊。我算坐上‘專車了。”
“你去給人家吵架了?”
“吵什么架?趕早不如趕巧。我讓小李先送下材料,然后去的那個工地辦公室。剛下車后面就跟進來一輛市政府的小車,我站到一邊,一看,原來是去年新選上的那個副市長張相軍,上小學時我是他的班主任,春天到咱縣出發還到咱家來過。我不愿給他添麻煩,想躲到車后面去。沒想到他先看見我了,走過來問我怎么來這里?沒辦法,我把情況說了。他一聽很生氣,說是政府前一段撥給他們三百萬,主要是為了年底兌現職工工資,怎么還拖欠這么多?他讓我上車等等,他和秘書進去了。一會過來個小青年,說是財務科的,讓我跟他去領錢。到了財務科,我問那小青年,張市長來干什么?他說,張市長分管城建,今天是來走訪慰問的。我說你老總怎么這樣?政府撥了發工資的錢為什么扣著不發?他說,老總也為難呀,到了春節,這部門那機關都要打點,三百萬二百萬一分派就沒了。我讓他給張市長說一聲,簽了字領了錢就回來了,就這么簡單。”
爺爺說:“你快吃飯吧,鍋里還有剩的面條。”
“不吃了,中午一頓吧。”二奶奶說著又去找了兩個塑料袋,裝了些茶葉、點心、酒什么的,對我說:“拿著,快回去吧,免得家里人都惦記著。”
走在路上,手里的東西沉沉的。我心里也沉沉的。我回去怎么和那幾個同伙解釋?他們沒有這么個二奶奶呀。我要把錢每人給他們五百,讓他們明年領了錢再還我。可是,明年這個城我還進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