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起（組詩）

林明理（臺灣）

小鴨

我蹣跚地來回踱步，

望穿這泥路

到另一邊半枯的槐樹。我凝視，

那破舊的草屋。

從一只矮灶到夜風刺骨。

啊──是熟悉的步聲！

熱鬧的餐宴已經開始。

三條腿的低凳，

正邀請裂縫的鍋爐跳舞，

在竹籃的野菜里，我振開雙翅

拍拍，歡呼。

秋收的黃昏

紅霞一抹，歸雁

嫻雅地劃破天際

岸柳，蘆花的豐白仍蘇醒中

在槐葉轉黃里隨風飄動

并邀請秋葵與栗樹

——互訴靈趣

于是那干活的佃農

早已忘卻露水冰凍

啊，挺身

眼前是金黃的稻穗，笑望田垅

煙云

她是細雨中

故意躲起來的

一片煙云

從迷蒙青空遠眺到宙斯殿

最后自云中簇擁出

一個搔首踟躕的

太陽

她穿上

白梅般的羽裳

白梅般的空靈

白梅般的清芳

在風中漫步

漫步又輕舞

直到疲憊還綻放了

生命的春天

漸紅，碧紫，又轉淡……

在夜風叮嚀的

夢里，煙云

最遠也曾飄過

一個搔首踟躕而又多情的太陽

獨白

如果可以

我想在你心底

搭一座機會的橋

漏出了一線明亮的

天藍

罄

與鈸——

回繞著遠樹

倒映這巖上的積雪

直是靈隱深處的

佛音

啊，若能化曉鐘

叩門，心湖也留下你

珍藏的情真，我便

以山的俯視

和海的低唱

踏浪飛回……

瓶中信

緊抱僅有的一線

希望，寄托波浪

她傳遞的使命，

支撐著夢想。

風霜的臉 布滿了驟雨，

強忍著痛。

一座冰山 擋在她的胸口，

請求通航。

風知道她來自古老的故鄉

歷經萬險

只為一個不變的諾言，

像一個月亮。

牧羊女的晚禱

鐘聲終于開始響了

女孩陷入沉思

從那雷雨進入尾聲的

深紫色天光

在霧般的云朵下

傳來了天使的回音

是否我能

像這青草一般

依偎在森林的身旁？

怎樣我才能

守護沉睡中的綿羊？

虹的片刻安慰

嫩芽的相迎

還有那老樹

都伸出懷抱──

只有風的土氣和笨拙

帶回的訊息

干擾了我

透過這夜

這個仲夏的

晚禱

山間小路

深入山丘的陰影

細細領略

臘梅的清香

遠樹凝寂

從寺塔鐘樓走出

在墨潑間

在花雨上

想心定的水塘

被日落的叢林圍繞

從許多蜿蜒的小路

遠離霧氣的彌漫在村莊

冬盡之后

我期待著

另一季春天的來臨：

它似乎河里倒影的輕舟

夾岸悠游。

那山月與老樺樹

映在

云屋的中央

悄悄地守候。

我拉近時空的鏡頭

調整錯落的焦點：

它卻不停地

按下快門，

一個小鎮

久寒在長思的天外，

欸乃一聲

劃破這黑白畫中的靜默。

我愿是一片樹海

我愿是一片樹海，

披覆于屈斜路的湖畔：

在飛雪的山麓里眺望，

在金色的東海上逐船。

當天鵝劃開了真實與幻影，

蒸氣火車也呼嘯而過。

傾聽這深山老林──

躲開的流冰只是爭渡于日落。

眼前是那樣寬廣瑩凈，

我愿遺世獨立，乘云而行；

也想吞沒八荒之志，

滿載行囊，追尋春天！

夏荷

帶著一種堅強的溫柔

從西湖中凝望

這個風月無邊的

琉璃世界

是翠鳥兒？還是岸柳拂袖

游魚也永不疲乏的

簇擁向我

那亭臺之月，悄悄披上煙霧

來看流水

就是看不盡

一絲凜然的

荷影

夜的帷幕里的光點

愛是一種光亮

遺失在黑洞內的音訊：

縱使是宇宙微塵的一部份

但我們之間卻是注定的孤獨。

彷佛夜空舞臺的新星，一晃即逝

如孢子散于花瓣。

我們無法停止的每一脈動

將在彼此凝視中放射于

淡淡的云層

盡管我們距離隔橫。

驀然回首

我站立赤道的某一角落

循著逆時鐘方向

旋轉，不管秋分至春分

是否晝短夜長？

愛，是一種光亮。

無言的贊美

我和西天

追趕不上的云朵

聚在環礁

薩摩亞的藍湖初醒

對著我微笑

又將我籠罩其中

隱隱的朝霞背后 露出

蘋果也似的

笑容

笛在深山中

風吹飄然，誰家

笛聲在回蕩，回蕩

這清寒的深山

我拉開蒼穹

那守在云間的白頂如金銀般閃爍

雨，輕輕地凝住

凝住，又溜進

葉心的層樓

披起煙光

被群山佇候，卻消逝于暮色

沿湖走過

笛聲遠，留長空

當春雪飛落竹屋

映照我心底的月影

是否也上升凝托行云？

寒風吹起

郁郁的，冬在怯怯萌芽

遠處幾聲犬號，擊破四周靜默

請聽，風的狂野曲調

草原都迷失在初雪中

在清曠的夜色

我想吟哦

浮光底下

多少尋尋覓覓的憧憬

恍然清醒

無聲的落入大海

波瀾也不起了

這鴻飛如旅人的，那里來的

江南之雪喲

你或已忘記？請聽風在舞踴

當一切都靜止下來，卻盡夠使

我感到清寒，那無數的

瞬間，織就成綿密的鄉愁

向澄瀅的明月，群山紛紛白頭

畫中花

在綠野，在金光的水鏡旁，

我是拒絕失去密度的云，

常忽而幌了幾幌

又伶俐地旋轉。

我聽到清溪

入山三里涌動，

我看得見青煙

蒙蒙的屯在谷中，

我的足下有岡巒

由高而低 或趨或聳。

但窗外的太陽異常輕柔，

我仰望天空，支頤凝坐，

告訴我，親愛的，你聽到了誰在喚我？

萊斯河向晚

在我心中有一個岸橋

橋上長廊橫跨雪河的閃蕩

立在垛樓上

陽光如幻影

蝶般地被妝點成暮云

棲息在山崗外，掠過千萬星斗

當晚鐘輕輕喚醒

最深記憶底的

是每自回首的名字

我試圖將往事

藏在忍冬蔦蘿的

葉堆隨舟子悠然自流……

在初冬湖濱

聽，雪中云雀的足音

梅朵輕嘆 兀自凋零

宛如夜行而過

急速消失的螢蟲

四野望去，盡是

空寂的淡色，只有

遠山帶著半黃

半紅的背影，引我步出了樹林

西天被幾聲犬號擊破

朝陽在半壁，不甘

蟄伏，掙扎著探出頭

我，將粘上衣襟的湖光

還于金色的謐靜

走進夢想，且

讓過去的種種，化成

心頭的澄澈

當黎明升起──

我在水銀里呼

吸，一股稻草甘甜的

清香，自空氣中凝聚……

老樹

放眼在苦苓腳古道

等候

從鐵國山歸來的風

把塵事一一卸下

還給這黃昏最后的從容

不管那些路過的怎么說

這是只屬于我的夜空

我已然看見

銀河西岸……今夜

即使是這樣荒涼的村落

也擠滿了

一顆顆發亮的眼珠

這是唯一的，甜甜的，笑容

──每當我說故事的時候

青煙

天開了──

露珠像明珠似的

掛在瓜棚

笑看著天空

公雞在跳躍

跳在泥墻邊

跳在綠竹旁

跳在水田間

跳在污泥上

青煙升了──

一縷縷同爐香似的

在老農夫的心

風中，彷佛聽見……

聲聲呼喚

老伴兒，回來呀──

吃飯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