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科 李娟娟
“文化”隨著時空的流變已經成為一個容納了豐富內涵和寬闊外延的多維概念,具有無限的闡釋空間,而且,它作為人類社會的現實存在,具有與人類本身同樣古老的歷史。因此,對復雜多變的“文化”一詞的理解需要在時間、空間的背景下進行詮釋,這就勢必涉及“地域文化”這一概念?!暗赜蛭幕焙唵握f來就是一個地域內所涵蓋的文化,它通常指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一度形成的、相對于其他區域自具特點、獨成一體的文化。比如齊魯文化、巴蜀文化、燕趙文化、楚文化等,各種各樣的地域文化共同組成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因此,地域文化不僅代表了這一地域的文化質態,也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繁復內涵。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歷史圖表上,“齊魯文化”是一個具有典型“正統”氣質的地域文化,它不僅歷史悠久,意蘊深厚,而且在經過“齊、魯文化”的合流與淘洗之后,曾經一度成為民族傳統文化的中堅。更為重要的是,齊魯文化的核心——儒家文化不僅在幾千年的華夏歷史上熠熠生輝,即使在當下的中華文化體系下,甚至在整個世界文化資源中也有著不容替代的文化地位。因此,齊魯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不僅有著獨特的文化品格,也有著穿越時空的精神力量。
齊魯文化衍變的區域范圍大致為先秦時期的齊魯古國,在先秦時期,齊、魯兩國以泰山為界,“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保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頁h書記載,“東至東海,南有泗水,至淮,得臨淮之下相、睢陵、僮、取慮,皆魯分也?!保ā稘h書·地理志下》)因此,泰山之南的今山東南部、東南乃至江蘇北部地區都曾在古代魯國的版圖。而古老的魯國不僅有著傳統魯文化的土壤,也有著周代禮樂文化的根基,正是這片廣袤的尊禮尚儀之土孕育了永載中國史冊的先哲圣人,也誕生了以孔孟思想為代表的儒家文化。儒家文化的基本信條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它具體表現為:“自強不息的剛健精神、崇尚氣節的愛國精神、經世致用的救世精神、人定勝天的能動精神、民貴君輕的民本精神、厚德仁民的人道精神、大公無私的群體精神、勤謹睿智的創造精神等。”[1]這樣的文化表征不僅豐富著齊魯文化的內涵,也逐漸成為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一部分。
與魯國相對應的齊國不僅有著與魯文化相異的文化因子,也一度在政治與經濟上強勢于魯國。先秦時期的齊國“東有甾川、東萊、瑯琊、高密、膠東,南有泰山、城陽,北有千乘,清河以南,渤海之高樂、高城、重合、陽信,西有濟南、平原” (《漢書·地理志下》),這樣的地區范圍囊括了今天山東很大的一片區域。于是,廣闊的平原土地適于農工商業的發展,而經濟上的強大又推動了政治上的強勢地位,進而,政治經濟的開放與霸權又形成了具有務實性與兼容性的齊國文化,這一文化勢態尤其是其開放型的文化精神在封建的中國思想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隨著齊文化與魯文化的不斷交融與合流,及至兩漢時期,在齊魯這塊土地上逐漸形成了以齊、魯文化精神特質為主體的齊魯文化。而在齊魯文化的形成過程中也有著與荊楚文化、三晉文化以及其他一些地域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當然,在與其他地域文化融合的過程中,齊魯文化仍然以齊魯故地的本土文化為主體。
整合后的先秦齊魯文化以其厚重的思想觀念、歷史傳統以及道德理念與文化體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中流砥柱。而齊魯文化的獨特性也賦予了這塊土地以獨特的精神內涵,那就是齊魯文化精神,李伯齊在《山東文學史論》中曾明確指出,它就是:“親人、重民,重德、貴義”[2] 。從某種角度來說,注重人情、講究道德既反映了齊魯文化精神的高尚追求,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其保守的一面。于是,這種文化精神在歷史的進程中不斷被改造,不斷被完善。到了20世紀,齊魯文化精神發生了徹底的“現代轉化”,轉化成了“別具地域特色的新傳統,這就是它的文化守成主義、民間英雄主義和道德理性主義,一以貫之的是齊魯文化的人文理想傳統?!盵3]當然,這種精神特質與精神品格的“轉化”反映在山東文學上,與其說是時代發展使然,不如說是山東文學自覺的轉變,從1919年及至新時期以來,活躍在文學世界里的山東作家們一邊在傳承、轉化、填充、豐富著齊魯文化的精神傳統,一邊也逐漸形成了一種既肯定又否定,既歌頌又批判的新路子。于是,翻開山東文學的歷史史冊,山東作家在各文學領域都留下了一部部不朽的篇章。而山東散文作家群就是這樣一個深受齊魯地域文化影響的文學群體。從先秦到現代再到當代,他們在不同時期創作出了一篇篇精妙無倫的作品。
先秦時期,齊魯大地幾乎成為當時文壇的中心,不僅有歷代的名家巨匠,也有不朽的散文篇章。先秦諸子散文的出現不僅奠定了它在山東文學史上的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標志著山東散文的最高成就。比如先秦時期魯國散文經典獨占鰲頭,《論語》、《春秋》、《墨子》、《孟子》、《荀子》、《左傳》等史傳散文,其內容關注歷史,注重傳統,突出表現了厚重的理性主義精神;而齊國的《晏子春秋》等書不僅具有史詩性,趣聞軼事的增加也突出表現了齊國文化的自由、多變和靈活性。因此,這些經典之作不僅成為山東文學的不朽豐碑,也一度影響了整個中國文學的面貌。秦漢時期,尤其是兩漢,散文相對比較興盛,一些散文家也為齊魯文學抒寫了新篇章,匡衡、貢禹等人的散文則著重表現了魯國文化中關于道德、倫理、觀念的說教性,而鄒陽的《諫吳王書》、東方朔的《答課難》、禰衡的《鸚鵡賦》等作品體現了齊國文化的思辨性。當然,此時齊、魯文化的界限逐漸被打破,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儒家文化的傳播,尤其是“入世”學說在此時業已成為散文創作的主導風尚,因此,這使得齊、魯兩地作家的創作觀念在一定程度上產生了的共鳴。從漢末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此時的文壇處于“自覺時代,文人成為文壇的主角?!盵4] 因此,散文家人才濟濟,散文作品浩如煙海。孔融不僅有著很高的威望,也有著很高的文學成就,他的《論盛孝章書》、《薦禰衡表》等散文作品也是影響后世的名篇;王粲的《登樓賦》則是當之無愧的散文精品,而且文中所表現的憂患意識也深深感染了后世學人;諸葛亮的《出師表》不僅在遣詞用典上令人贊嘆,而且字里行間所滲透出來的真性情也令人感動;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以其悠遠的深思、淡泊的基調、清爽的語句體現了一個文學家的修養與氣質。此外,羊祜的《讓開府表》、左思的“三都”賦、鮑照的《蕪城賦》、王褒的《與周宏讓書》等散文作品不僅融合了齊、魯文化的精華,也以其較高的主題意蘊和文字水平成為歷代傳誦的名篇。時至唐宋,詩詞的空前繁盛使得散文在這一時期相對比較薄弱,因此,散文作家、作品都相對較少,僅以幾個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為例,馬周、韓熙載、王禹偁、晁補之等人的散文悉數可數,而且,他們還以白居易提出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歌口號借用作散文創作的基準,著力表現了散文為世所用的功用,當然,這些散文也不乏汲取于儒家思想之中的入世情懷與憂患意識。到了明清時期,山東文學出現了雅俗共舉的局面,文學的單一性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全面發展,而且,此時小說樣式的繁盛以及受明代前后七子熱衷于詩歌創作的影響,山東作家所寫散文作品很少,真正意義上的散文家更少,山東散文在這一時期處于弱化狀態并一直持續到20世紀初。
及至20世紀,山東文學以全新的姿態得以重生并取得了新的成績,而且,“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僅催醒了山東文學,也為新的時代背景下的山東散文提供了新鮮血液,其中包括“五四”個性精神的弘揚,現代理性思想的滲透,西方思潮的涌入以及作家自覺創作意識的復蘇等等。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劉半農提出的“文學的散文”一說,他說:“所謂文學,亦文學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盵5]這種要求實際上是對散文的重新認識與定位,于是,在這樣一種散文觀念的倡導下,山東散文也確立了新的起點,那就是散文不再單以“載道”為目的,而是有著新的言說訴求。具體到單個作家身上而言,以詩歌、小說見長的現代作家王統照不僅主編、參編了一些散文刊物,也創作了許多散文篇章,比如散文集《青紗帳》、《去來今》、《游痕》等,這些作品在“隨感錄”的言說方式中夾雜著針砭時弊的味道;李廣田先后結集出版了《畫廊集》、《銀狐集》、《雀蓑集》等,這些散文作品多是對童年、故鄉的瑣憶,在質樸純正的情感表達里散發著從容、嫻靜的創作基調,有著樸素的醇美之感。吳伯蕭從早期的散文《街頭夜》、《羽書》到后來的《話故都》、《薺菜花》以及建國后的《北極星》、《記一輛紡車》等作品,他一直以“真”來抒寫關于生命、關于時代、關于社會的話題,真實的文風或許正是吳伯蕭真實、正直人格的反射。另外,臧克家、李長之等人在寫詩、寫評論的同時也創作了大量契合時代要求的散文作品;孟超、田仲濟等人則創作了大量指涉現實生活的雜文作品。因此,這些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就業已登上文壇且建國后仍然致力于文學創作的山東散文作家不僅為山東文學締造了輝煌的文學殿堂,也為山東散文樹立了又一個里程碑。
建國之后初登文壇的山東作家,是“創造真正意義的中國平民文學的新一代?!盵6]他們不僅大多出身于平民家庭,也深受“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口號的影響,于是,在厚重的歷史感與多變的政治生活的影響下,尤其是在政治性遠遠高于文學性的十七年時期,山東散文作家創作出了一系列疏離現實但又緊跟現實的散文作品。與此同時,在山東作家的創作中,詩歌成為他們的主要文體選擇方向,因此,受此影響,散文的詩化傾向十分明顯,楊朔就是典型的散文作家之一。楊朔的散文作品《荔枝蜜》、《香山紅葉》、《雪浪花》、《茶花賦》等,一方面以“詩化散文”的形式呈現,謳歌了充滿正義、自由、美好的現實生活,另一方面,大量的“楊朔模式”散文流露出單薄的“服務”現實的目的,有著明顯的時代烙印和社會痕跡。
與“楊朔模式”散文有所不同,張岐的散文似乎在尋找著某種寄托,而“大?!本统蔀樗P下的一個重要意象。而且,張岐的一些散文清新明朗,比如散文集《螺號》、《漁火》等表現出濃濃的詩意和明麗的格調,但《酸棗》、《銘刻在記憶中的路》、《海市蜃樓何須看》等散文明顯地流露出艱澀、復雜的情懷,籠罩著厚重的憂患意識。
老一代的山東散文作家如李心田、苗得雨、孔林、孔孚、許評、呂曰生、任遠、翟劍屏等人,他們在詩歌、小說、戲劇的創作之余也寫作了一系列散文,這些散文大多涉及到游記、創作談等,較少涉及時代信息與現實內容,當然,這是與他們的政治敏感性以及文革中的政治陰影分不開的。
山東中青散文作家大多出生于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還有一些甚至是70后作家,因此,對于深諳齊魯文化資源以及躲過一場場政治浩劫的他們來說,新時期的社會環境無疑是一個充滿期待的城堡。當然,在開辟新的時代篇章的過程中,他們也有著復雜、多變的內心世界,于是,散文的創作給了他們釋放矛盾靈魂的載體,也使得他們有機會在散文的世界里創造新時代的高塔,比如馬瑞芳的散文不僅有著獨特的生活視角,也創造了一個知識分子獨特的精神世界。郭保林的鄉土散文則體現了一個大地之子熾熱的情感。還有,劉燁園的《憶簡》、《精神收藏》等反思性散文;李存葆的《大河遺夢》、《凈土上的狼毒花》等生態散文;張煒的《融入野地》、《冬天的閱讀》等思想散文以及謝明洲、桑新華、丁健元、李蔚紅、李登建、石耿立、王開嶺、桂苓等人的散文都為我們開辟了嶄新的散文寫作視域,他們以真摯的寫作態度或熱情、或深沉,或高亢激昂、或沉郁頓挫地抒寫著一個個關于精神本源的迷失與尋找、生存意義的旁落與重估、道德沖突的憂思與觀照的命題,這既是大的時代環境的規約,也是作家自覺的創作選擇。當然,時代繼續前行,作家的創作也不會停歇,新的散文世界也會以別樣的姿態徐徐展開。
通過對山東散文發展“史”的縱向梳理,可以整體再現山東散文在各個階段的流變進程,也可以看到山東散文在歷史時間與地域空間背景下的走向,這在一定意義上也為新時期尤其是當下的山東散文創作提供了一種歷史借鑒。當然,素有“散文故鄉”之稱的山東不僅需要重溫昔日的巔峰狀態,更需要出現一批具有“齊魯作風和齊魯氣派”的新散文。因此,我們也期待著山東散文在整個中國歷史和散文發展史的大背景下,在汲取齊魯文化傳統尤其是儒家文化傳統的基礎上,能夠承載具有深厚思想底蘊的地域氣脈與文化特質,也能夠創造獨具時代氣息與個性特色的精神維度與審美境界。
參考文獻:
[1]南開大學金融系課題組.《齊魯文化》.金融管理與研究,2007年第3期。
[2][4]李伯齊.《山東文學史論》.濟南:齊魯書社,2003年4月。
[3]魏建 賈振勇.《齊魯文化與山東新文學·導語》.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9月。
[5]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
[6]丁而鋼.《山東當代作家論》. 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