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把戲”也叫“雜技”、“雜藝”、“雜?!?、“玩意兒”,雅稱叫“才藝”。對于以玩把戲為專業(yè)、為謀生手段的人,我們應當尊重。若是將把戲推廣到社會、時代,導致社會和時代趨于“把戲化”,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我們舉目便可看到政治把戲、經濟把戲、法律把戲、文化把戲、藝術把戲,以及生活領域中的友誼把戲、愛情把戲、婚姻把戲,或語言現象中的口頭把戲、筆頭把戲等等,這就使社會和人生沒有什么真正的意趣了。
文化也如此,尤如此。
當年中國最多的是“政治運動”,其中與文化有關的“運動”也頗多。每個“運動”一來,無論是舉旗者還是歡呼者、敲鼓者、抬轎者,十之八九都是在搞政治把戲。而文化本身,無非是玩把戲的道具而已。如批《武訓傳》,批《清宮秘史》,批“胡風反黨集團”,批“胡適唯心主義”,以及后來的“批儒評法”、“批《水滸》,“評《紅樓夢》”,有幾人真了解武訓、清史、胡風、胡適?有幾人真懂儒、真懂法、真讀通《水滸》、《紅樓夢》?一個也沒有!有真知真識的人,就不會參與那些把戲了。
就連“右派”、“左派”這樣的詞兒,也是玩政治把戲的人玩出來的,是玩把戲借用的道具而已。中國有真正意義上的右派、左派么?沒有!如果有,無論是右派還是左派,只要他們“吾道一以貫之”,堅持始終,不隨風易志,都可稱之為殉道志士,甚而是圣賢!可惜在那樣的年代,中國已經沒有了那樣的人。當不成勇士,這沒什么;當過卑怯之人,也沒什么。強行要求一切受難者都當烈士,否則便百般尋疵,這是“二百五”哲學,是假道學邏輯。但將曾經有過的卑怯心理和行為掩飾起來,時過境遷之后一經得意,便將一切受難折合成大功德,大才智,大勇氣,這也是一種“善于玩把戲”的標志。
今天的文人玩把戲,對政治把戲、經濟把戲的興趣較淡,值得夸幾句。他們的把戲,往往以“文化把戲”為主。對此,也有可欣賞處。但是把戲就是把戲,不可當真,也不可太敬。這類文化把戲類別很多,第一位的是“學問把戲”(也可稱為“學術把戲”),包括國學把戲、史學把戲、哲學把戲、美學把戲、文學把戲以及總體冠名為社會科學的把戲。與此相應的,是寫作的把戲,編印的把戲,出版的把戲,評獎的把戲,以及基此而搞出的宣傳把戲、宣講把戲、炒作把戲等等。
在這里,我必須強調一下,上述的種種學問本身,都是有價值的,也是社會需要的。虔誠而認真地搞那些學問(學術)的人非但可敬,甚而可以譽之為國寶。而且,這樣的人也確實存在。但我的微詞,只是說給“把戲”來聽的。
有兩個很大的概念,一個叫“國學”,一個叫“社會科學”。這兩個概念所指的事物,本來是應當使人敬重的、仰視的。一個國家豈能沒有國學?一個社會豈能沒有社會科學?但在實際上,你要對那些享有“國學家”、“社會科學家”顯銜的人恭敬地發(fā)問:“國學的定義是什么?國學所屬的內容都包括哪些?社會科學的精確定義是什么?內涵包括哪些?”實話說來,用幾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人并不多,而大多是故作高深者,他們的話真?zhèn)€是“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越說我反倒糊涂了”。雖然有名有位的國學家、社會科學家數量不少,但真知、真懂的人卻極少。有些人把主要精力都用到哪里去了?用到玩把戲上去了!他們的致命缺點是什么?在于只是發(fā)言、發(fā)威、發(fā)財而無發(fā)現,沒有向當代人提供出任何獨自(或搶先)已知的東西。
至于某些人的史學,無非是對正史、野史、秘史的抄錄、發(fā)揮和作秀,而從史料中提煉出的“今知”、“今識”幾乎沒有。
至于哲學,談老莊,談孔孟,談程朱,又大都是“我注六經”,連原文都未必讀精讀透。在各種講座上眉飛色舞,語驚四座,爭的無非是嘩眾效應罷了。
至于“美學”,在很多時候仍是個名詞而已,真解其義的人向來很少,向大多數人普及一下是有必要的??上?,有的“美學家”只是在他的論文中、專著中、講座中,舞弄了一堆概念、術語以及深奧“定理”,使人們繼續(xù)不知美為何物。而有的“美學家”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將美學俗解為如何強化人的美姿、美態(tài)、美言以及美容術,或是如何利用美衣、美飾、美劑之類來自炫。殊不知一切美的最高神韻是樸素,正所謂“萬物莫與樸素爭美”。一切離開樸素本質的“美加工”,都是把戲。
文學的根本要義是文明,根本效應是促進社會和人生的善化,最高職能之一是“對世界進行意義追問”,即:世界何以成為這種模樣?怎樣變得更理想?雖然搞文學需要才氣,但又不能將文學統(tǒng)統(tǒng)變成才氣的表演場或才子的俱樂部(包括學者、學術的俱樂部)。當前的中國文學,“逞才”已經成了第一風景,有時甚而為逞才而逞才,“使命感”已近于成了貶義詞。尤其是詩歌,幾乎成了玄言、奢語、僻詞、冷句(包括病句)的大賽。須知:無論是立意還是語言一旦背離了公共屬性,一切逞才都與玩把戲無異。至于為了顯示“有學問”而弄出的把戲,近來尤多。
“學問”這東西,通俗的解釋就是“學”做為一個周期要完整,從始至終。而“問”做為一種發(fā)現欲,卻是智能和勇氣的總和。在屈原所有的詩中,我最推崇的是《天問》。他向天(包括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一連提出了170多個追問。這首詩,比起人們最為贊揚的《離騷》、《九歌》、《國殤》來,更像社會科學。
為什么說屈原更像國學大師?因為那170多個追問是中國人干的,比外國人追問得多、追問得早。而且,追問所牽涉到的內容又大多與中國的人物、事物有關。社會科學的根本要諦是什么?是追問,因為追問本身就是一種發(fā)現,而社會科學的第一生命不是復述而是發(fā)現。而且,他的追問不僅是深刻的,而且是嚴肅的,不是搞“腦筋急轉彎”之類的把戲。
中國的文人,尤其是當代文人,好為人師以及喜歡擺出“教師爺架勢”的毛病由來已久。即使連一篇像樣的散文、小說、詩歌也寫不出的人,卻可以寫出大部頭的《散文要旨》、《小說通論》、《詩歌入門》。這也像不會炒股或炒股常敗的人,卻可以當“股評專家”,四下里開講座。尤有甚者,一個貪官在倒臺的前三天,還可能坐在臺上向臺下人大講“如何當好人民公仆”之類。把戲玩到這種地步、程度、幅度,還讓老實人說什么好?
一個演員,包括一個歌星、朗誦家,公開地說“我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掙錢”,我認為對此沒有任何可指責之處,演藝的技能確實高明還應當給予敬重。但我卻希望這樣的演員在唱歌時、朗誦時,少唱少喊這樣的段子:“祖國啊,我的母親,我愿為你獻身!”“工人農民,我的兄弟姐妹!我愛你們愛到心窩里!”要知道,那是把戲!但他們畢竟是藝人,搞點把戲也不違本業(yè)。若是百般撈得“民敬民愛”之譽的銜高名響之人也在玩把戲,我看至少有一點恥感為好!
當前文化(包括文學、藝術、學術)有兩種弊病越來越醒目:一是文化品的娛樂化趨勢過甚,一是文人的自寵意識過強。當年以“憶苦思甜”為大宗的“哭文化”,以及將革命弄得嚇人的“冷文化”,今天無疑應當鄙棄。使今天的文化多一點輕松式的娛樂因素(尤其是幽默因素、談笑因素)不僅是應當的,而且是有益的。但是將文化行為(也包括政治行為)大幅度地推向娛樂化、嬉皮化,未必是世之福音。文人(包括作家、學者)從當年的“忠奴愚仆”意識演變?yōu)榻裉斓淖宰鹨庾R,是社會的大解放。但是由自尊變成自寵,自傲,自狂,就應當同樣使人皺眉。
知識,學問,學術,文采,才藝,總之一切文化范疇的行為,都是生產工具和生產力,生產出的物質產品或精神產品也都是社會財富。無論什么樣的生產工具,比如學問、才藝以及文化人的職務、職稱、名位,在很多時候也是一種生產工具,它們發(fā)揮出的是社會影響力。在有了這些東西以后怎么辦?就應當忘記那些工具本身,得其真意而忘其贅形,如同莊子說的“得魚忘筌”。相反的例子卻是:捕了一點魚,或根本沒捕到魚,卻將一大半或全部心思用在對漁具的欣賞上或賣弄上、炫耀上,四下里顯示漁具的價格,吹噓漁具的不凡來歷,大講此物如何來自遠古或來自外洋,借以說明他本人如何具有貴族品位或名人檔次。天天這么干,十分起勁地這么干,實際上也是玩那些虛假的把戲。一個文人讀了一點古今中外的名著,或寫出了一點曾經有影響的作品,出版了一兩本有可讀性的書,以及基此而獲得了什么獎,并由此取得了什么較高的職務、職稱、職位,都可成為有能量的生產工具。正如同一個有名人物、權威人物,他的名聲、權威都有借用價值。其文、其言都會有常人不及的分量。但人們之所以尊重他的名聲、權威,不是看他手中頻頻耍弄的那些日益老化的名利工具(如名片上、證書上、委任狀上的頭銜之類),而是看他基此而生產出的新發(fā)現、新思考、新見識、新產品。如果那些東西都老化了,只會去玩名位霸權、語言霸權,而且將耍弄這樣的霸權當成本領,就等同于耍把戲。
等而下之的把戲是文人的抄襲把戲,剽竊把戲,以及借用人事關系、團伙關系、幫派關系而玩出的捧壓把戲。
我這里只是側重于說了文化把戲,其實這類把戲與社會所有的把戲相比,危害度并不一定是最大的。看看世界規(guī)模的金融危機,以及中國時時發(fā)生的×難、×禍,這一切都離不開用錢與權作道具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