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璇
[摘 要]突破了保險業領域的風險研究在西方學術界發展迅速,成為跨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諸多學科的共同研究領域。社會學的風險研究借鑒了經濟學、心理學等學科的成果,著重于從結構的層面探討社會制度與文化因素對風險感知等的型構,因其視野的開闊在風險研究領域日益擴大其影響。
[關鍵詞]風險 不確定性 危害 風險感知 結構
本文受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轉型期中國社會風險預警及其干預機制研究”(05BSH010)和華中農業大學學科交叉基金支持
自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對風險的研究已經突破了保險業這個狹小領域,在西方學術界發展迅速,成為跨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諸多學科的共同研究領域。由于公共政策需求的推動近年來國外社會科學界的風險研究的影響尤其日益擴大。經濟學、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等眾多社會科學都在研究風險,社會學的風險研究起步相對較晚,但其發展充分借鑒了其他學科的研究,形成了大批有影響的研究成果。社會學主要集中于探討風險界定、風險感知、風險估計、風險管理等如何被社會結構與社會制度所型構。
美國社會學會前會長James F. Short(1 984)曾在其就職演說中大力倡導風險研究向社會性分析的轉型,認為從社會學視角研究風險現象不僅促進了風險研究的發展,而且有利于彰顯社會學學科對于理解重大社會現象的獨特貢獻。最初引起關注的是用社會學方法研究工程領域的風險。
一、技術風險社會管理的開拓性研究
規范科技發展、保護公民免受工業化和科技的危害是工業社會現代風險研究的主要驅動力。可以說,是科學與工程安全研究開創了現代風險研究的濫觴。在技術領域,風險被定義為一種可以量化的、反映危害發生的可能性和相應負面后果的客觀實在(Royal Society 1992)。
技術風險研究主要探討物質危害的消極后果,致力于危害的最小化,把社會背景和意義排除在分析框架之外。早期研究中有遠見的學者從跨學科的角度探討風險分析的主觀維度,促進了科學與技術領域的風險分析。學者羅在其著作《風險的解剖》中區分了風險的定性辨認(identification)和定量估計(estimation)。他還獨創性地分析了社會與個體的風險評估(evaluation)與風險的可接受性,認為風險評估與風險的可接受性的基礎是主觀的風險感知而不是客觀的定量風險估計。羅的著作對風險研究在理論、方法、經驗方面都具有重大的意義。他跨學科地綜合了客觀量化的風險分析技術和主觀定性的風險分析方法,在經驗上他提出了一套對于政策制定極為有用的分析技術,即一個關于風險估計的五步驟過程模式(Rowe,1977)。美國國家科學研究委員會(NRC,1983)在此基礎上設計出了一個被許多自然科學學科廣泛接受的、風險的社會管理的過程模式,它包括風險辨認、風險估計、風險評價、風險管理四個階段。這個模式的每個階段在很多自然科學學科中被定義為一套特定的簡約、程序化的表達方式。羅的研究開創性地提供了一個途徑將風險的技術方面與社會方面統一起來,在實踐上促進了技術風險的社會管理。
較早從社會學立場研究技術風險的是組織社會學學者佩羅。1984年,佩羅發表了論文“正常事故:與高風險技術共存”(Perrow, 1984)用系統的方法研究現代社會的風險,指出某些技術或系統具有造成事故與災難的潛在的特性,而事故與災難由于太復雜而難以預測和計算。像核電這樣復雜和高風險的技術,出事故才應該被視為正常。在這種系統中,大量的、難以預計的事故是不可避免的。在這篇論文中,佩羅從社會學視角研究作為客觀實在的技術風險,但他已注意到現代社會風險的難以預測和不可計量,在貝克之前用社會學的研究向人們展示了一幅風險社會的圖景。
二、風險與感知
七十年代心理學的風險研究的興起促進了人們對風險主觀特性的理解。心理學的風險研究基本上探討的是個體與群體的知覺(perception)。研究主要集中于個體如何感知各種風險,風險估計有那些影響因素,人們如何做風險選擇等。心理學假定大部分人在理解風險信息時有困難,而且出于各種原因不能夠準確地判斷風險。在對這一理論進行解釋時,心理學強調人類認知過程的本質特征以及態度在風險判斷中影響外行人對風險信息的反應。
這一領域最有影響的學者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心理學家卡尼曼和他的同事特維爾斯基等。卡尼曼及其同事們的研究致力于揭示個體塑造風險感知的啟發式(heuristics)。卡尼曼和特維爾斯基發現,在風險條件下人們利用一系列啟發式原則如可得性( availability)、代表性( representative) 、 錨定與調整(anchoring and adjustment)等來形成判斷。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人們依賴啟發式思維對風險進行預期然后得出風險概率的主觀估計(Kahneman &Tversky,1974)。這突出了人類行為的復雜性和風險在本質上的主觀特征。心理學的研究結果支持風險感知與行為決定理論的結合,對理性行為理論形成挑戰,而后者正是科學與工程領域及經濟學領域風險研究的主導范式。
社會心理學家Slovic, Fischoff, 和Lichenstein等在卡尼曼和特維爾斯基等研究的基礎上引入社會學的定量研究方法進一步探討社會情境中的風險估計。這一學派并不執著于理論的探討而是致力于經驗的研究,將社會因素引入了心理測量模型,確立了現代風險研究的主要范式之一。
這一范式在理論上假定風險是由個體主觀界定的,而個體可能受到心理、社會、制度、文化等因素的影響。而且在方法論上該范式認為只要設計好調查的工具,這些影響因素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可以量化、建立模型以解釋說明個體及其組織對所面臨危險的反應(Slovic,1992)。在方法上主要是向被試提問、了解他們的看法。問卷成為收集資料的主要工具。在分析風險判斷的認知結構時運用因子分析、多元回歸等多元統計技術分析資料。在研究的對象上這一學派將公眾的意見也納入了研究視野而不是只考慮專家意見。
心理測量學派早期的研究致力于探討社會情境中人們對于風險的認知捷徑(啟發式)。他們發現,由于個體不具有關于風險的全部知識,多數情況下他們必須依賴基于記憶中的相關知識對目標風險進行推理。在某些情況下,啟發式能產生準確的反應但在另一些情況下卻導致錯誤判斷。風險估計的準確性取決于啟發式運用的情境(Slovic et al., 1979)。在后來的研究中這一學派致力于探討:專家如何感知風險?專家的風險感知與公眾的風險感知有什么不同之處?Slovic 等的研究發現,專家感知風險具有統計數據估計和技術評估的功能,而外行人的風險感知很復雜、反映了一些定性的特征(Slovic, Fischhoff, and Lichtenstein 1981)。這一論斷影響廣泛,幾乎成了當代風險感知研究的經典結論。
心理測量學派以“感知的風險”(perce ived risk)為核心概念致力于探討個體與群體對于風險的認知捷徑(或曰啟發式)以及外行人對風險的感知與專家對風險的判斷、客觀的經驗數據之間的關系等,但是,該概念本身所具有的模棱兩可性使這一學派難以擔當社會批判的重任。該概念有這樣一層涵義:自然科學研究的是現實,而社會科學的研究發現代表的僅僅是感知。然而,有學者的研究表明:實際上專家和外行人對風險的判斷都是判斷,都有主觀傾向。而且專家和外行的公眾在風險判斷方面具有相似的心理動力機制(Kates and Kaperson 1984)。由于核心概念含義的模糊導致風險的心理測量研究發現有兩種不同的解釋路徑:一種認為專家與外行人對風險的判斷存在差異,但是各自具有自己的合法性;另一種認為,存在一種標準,即由技術定義的風險,外行人根據這個標準對風險的判斷具有各自不同的準確程度。前者否定了絕對意義的、實在的風險;后者認為專家對風險的定義是真實的、正確的。該學派的兩個領軍人物Fischhoff 和Slovic分別代表這兩種不同的分析路徑(Fischhoff et al. 1983;Slovic et al. 1981)。
心理測量學派的研究范式雖然是方法論上個體主義的,但是它應用社會學的定量研究技術,將社會背景因素引入風險的測量,研究個人感知的風險通過認知結構與外界環境的互動。這雖然不能很好地從社會視角解釋風險,但它為明確風險的意義貢獻了一個重要的思路。雖然該學派的研究大部分囿于實驗而不是民族志研究視野比較狹隘,且其研究集中于個體與群體的風險感知而忽略了風險的其他重要主題,但是該學派自七十年代起對感知的風險的開拓性研究推動了社會科學領域對風險其他關鍵主題的研究與探討。
三、風險與社會結構
把社會學的風險研究和科學與工程技術領域、經濟學和心理學的風險研究區分開來的第一次非常有影響的學術努力當屬Heimer的論文《社會結構、心理與風險估計》。1988年Heimer從社會學的視角分析了心理學關于風險估計和個體風險決策的研究,闡述了社會結構因素對于人們風險估計等的影響。他認為,心理學所研究的啟發式與認知框架應該被視為社會制度用以宣布風險的語言策略。公眾關于風險與安全的判斷并非形成于真空之中而是受一些組織的策略所影響,這些組織尋求在有利于法人與制度行動者的框架下解釋風險。說服行動的關鍵決定因素是權力與資源,一些權力與資源豐富的組織比那些權力與資源匱乏的組織更可能讓公眾聽到他們的聲音(參見Heimer,1988)。Heimer闡明了社會學風險研究的立場,強調社會結構因素在風險估計中的功能。此后,從社會學立場研究風險的著述逐漸增多。
社會學風險研究的一個基本假設是:風險是嵌入社會結構之中的。結構的概念意味著復雜的社會現象不能被個人的行為所單獨解釋,只能通過個人間和組織、團體、亞文化等較大單位間互動的結果來解釋。在風險研究中,社會學認為是團體和社會背景,而不是個人的認知在風險估計和應對中起關鍵作用。與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的相關研究形成對比的是:社會學認為風險并不是一種等在那里被人們感知、被專家計算的客觀狀況,而是在社會過程中形成的。社會學探討的是社會組織與結構等社會因素在風險的制造、選擇和分配中的作用。社會學風險研究主要關注兩個問題:一是誰參與了風險的制造、選擇與分配;二是風險形成的機制或過程。社會學的風險分析在方法論上是情境主義的,它不同于個體主義的心理學風險認知理論和以預期理論為基礎的風險的經濟學模型。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社會學的風險研究傾向于社會建構論。
在本體論問題上,社會建構論常常采取一種沉默和不可知的態度,對外在的世界既未肯定也未否定。波特(Potter, 1996)認為社會建構論根本不是一種本體論的教條,它對事件的存在及其地位等問題不發表看法。社會建構論的主要關注點是某個宣稱如何在互動中經過社會的加工顯示出穩定、事實性、中立性特征,并獨立于宣稱制造者。在風險研究中,客觀主義對于風險客體(risk object)(社會行動者認為有能力引起傷害的技術或活動)在風險研究理論中的位置問題倍感困擾。但是這在建構論者那里就不成為問題。在客觀的意義上風險客體可能是危險的,但建構論認為社會學的研究任務是解釋社會行動者如何創造和使用邊界來劃分什么是危險,解釋風險如何以某些特定的方式建構起來?為什么?這和客觀的風險客體無關,它涉及的是利益、權力、社會沖突等問題。社會學從建構論立場出發,認為風險是在社會過程中形成的,這是一個認可和合法化的過程,換言之,是一個問題化的過程。
社會學對風險建構的政治內涵具有強烈的研究興趣。個人或群體如何定義風險?在定義過程進行了怎樣的權力斗爭?哪些群體與組織在圍繞風險的權力斗爭中起主導性的作用?這是社會學家(包括人類學家)非常關注的問題。道格拉斯等認為,“什么是風險?”以及“誰的風險?”,是一個社會協商與妥協的問題。并不是所有的風險都被挑選出來判斷與分析。選擇何種風險引起公眾關注取決于特定的群體,正是這些群體挑選并解釋說明對社會秩序產生影響的特定風險(Douglas and Wildavsky, 1982)。Short 更直接地指出,“參與到社會-技術體系中的制度精英在確認、定義風險并強有力地塑造著風險分析、公眾的注意力、政治分野與社會政策”(Short, 1992:14)。
目前西方社會學風險經驗研究的主要領域有自然災害、工業事故、有毒廢棄物等研究,既包含自然的風險也包含技術的風險。理論方面,人類學家道格拉斯、社會學家吉登斯、貝克(Ulrich Beck)和盧曼(Niklas Luhmann)努力建構關于風險的社會學理論。尤其是吉登斯的反思現代性和貝克的風險社會理論具有相當的影響力。但是他們(尤其是貝克)的著述主要關注后工業社會中與技術相關的風險,很少涉及自然的災害與風險。而且他們的理論太過宏觀抽象,目前還缺乏相關的經驗研究。
到目前為止,社會學的風險研究還不是十分成熟,還沒整合成一個較成熟的社會學分支學科,甚至還存在一些模糊混亂之處亟待理清。究其原因,首先在于學者們對一些關鍵概念,如風險,的界定與使用不統一;其次,理論的探討與經驗的驗證還比較脫節;再者,對該領域研究的方向也沒有形成一致的看法。但是社會學給風險研究提供了一個比較宏觀的視野,二十一世紀的風險研究將在社會學等學科的共同推動下不斷向前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