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茂 劉朝勛
《抱月行》是少鴻用全部的智慧和真誠雕刻出來的小說。作者的文筆輕靈地出入于浪漫與現實之間,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如詩如畫而又如泣如訴的情感世界。
少鴻是一個有寫作大智慧的人,他的寫作在向傳統回歸,向中國古典小說回歸。少鴻的寫作從小說氛圍到人物情緒都是古典的,或者原汁原味的,即使偶爾用一些現代派手法,也會把兩者進行巧妙結合,但這種縫合基本沒有“補丁”的痕跡。
覃玉成執著于藝術,月琴就是他的生命,是作者對傳統文化的寄托。小說中多次提到月琴彈奏聲一起,覃玉成就想起月亮,月是中國文學與文化心理中的一個母題性的意象,琴則是藝術的象征,所以,月琴是作者精心挑選的一個傳達載體,通過這個載體,串聯起人物的情感脈絡、故事的行走動向,小說的框架結構也圍繞月琴展開。所以,小說用了相當多的文字去描寫月琴的表演以及在表演時產生的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效果,尤其是覃玉成拿起月琴而產生的自我陶醉,對于這些描寫,作者是不厭其煩,其實也昭示著一種文化人格,即把人生與藝術完美地統一到了一起。
在小說開頭的20多頁里,一直是寫覃玉成對月琴的癡愛,為了能去學琴,甚至逃離了新婚之夜的妻子,使讀者陶醉在人物與藝術天然合一的世界里,同時產生了一種判斷:這可能在寫一個“夢”,一個純粹的類似于烏托邦的藝術天堂。如果這個藝術天堂般的世界類似于“邊城世界”,如果變成了一個音樂天才的成長奮斗歷程,那么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里就有這樣一個現成的人物。但在這開頭的20多頁里,并沒有找到故事的歷史背景和人物的生存背景,所以讀者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斷。復制或者改頭換面的簡單模仿是文學創作的大忌,對于一個有抱負的作家來說,重復別人是對自己寫作信仰的侮辱。這就對作家的思想能力提出了極大的挑戰,作者必須開拓出一個新的思想空間,創造出嶄新的審美體驗,否則,難免換來一個“不過如此”的評價。
而作家的處理完全超出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小說的確是一個藝術的夢,覃玉成和月琴有一種天然的契合,當第一次拿起唱本的時候,就產生了奇異的感覺:“對他來說,那些符號既是古老的,也是古怪的,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眱商旌缶陀悬c無師自通的味道了。把自己關在夢里,追尋自己的真藝術,在外人看來,這似乎成了笑談。林呈祥在離開一方晴之后,打聽梅香的下落時,水手們是這樣說的:“好久沒見那家伙了,聽說還在蓮城學唱月琴,那可是個只曉得好耍的角色”。
可見覃玉成在市井的視野之中是個十足的浪蕩公子。覃玉成的父母同樣不理解自己的兒子,但對其選擇無可奈何,所以這注定是個寂寞的藝術之夢。20世紀激蕩的社會現實把這個本應純粹的夢撞擊得支離破碎。南門秋的兩個徒弟,一個選擇融入社會主潮,一個卻選擇了堅守。選擇入世的季為民官至市長,卻被重新洗牌的“文革”扔出了權力階層,到頭來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
覃玉成選擇了堅守,歷史的變遷經歷了大半個世紀,但覃玉成對月琴的熱忱不變。然而,月琴在社會中越來越像是一種文化遺產,他追求的也許只是逝去的舊夢,但夢里有自己深愛的師妹南門小雅,有琴聲氤氳的似水年華。夢里的覃玉成唱的是《雙下山》,一個天地無聲的自在世界;夢外的覃玉成也能唱《滿江紅》,為死去的抗日將士祭奠,同時激勵存活的士兵們再返戰場,這是古典人格的最后堅守。
田漢在1920年發表四幕劇《梵峨嶙與薔薇》,劇中梵峨嶙(小提琴)是藝術的象征,薔薇則象征著愛情。獻身于“真藝術”與“真愛情”是田漢早期的人生選擇與藝術理想。一個世紀快要過去了,藝術與愛情的主題再次回歸,作為與戲劇不同藝術形式的長篇小說,《抱月行》的內容更加豐厚,人物的心理發展契機更加細膩、合理,不似戲劇那樣唐突,尤其是豐沛的民間形態使小說充滿了人性的關懷。
小說中覃玉成的形象就是一種理想的藝術人格,在覃玉成周圍,南門秋、南門小雅,都是美的化身,作品中沒有一個惡人,即使遠離這個理想人物群的林呈祥,也不能稱之為反面人物。大量的鄉俗描寫給小說增添了古樸的民間氣息,林呈祥唱給梅娘的葷段子,也同樣充滿了民間的生氣與人性的需求,俏皮而不下流的唱詞是林呈祥獨有的表達方式。
特別值得肯定的是,這部小說非常講究藝術細節的處理。季惟仁當上了市政府文教委的主任,覃玉成去找他,被衛兵攔住,覃玉成說找季惟仁,衛兵說“文教委的主任倒姓季可他叫季為民,不叫季惟仁啊”。作為小說文本中的一個重要人物,關于姓名的更改就這樣交待過去了,處理的巧妙之處在于他把事情放在情節進展的一個環節之中,而不是專門辟出文字去敘述“季為民其實原來叫……”,而且這個細節蘊涵著豐富的文化符碼和明晰的政治動機,“惟仁”在當時的政治語境中是有封建色彩的,仁包含了儒家思想的主要內容,而包括儒家思想在內的傳統是被當作封建糟粕對待的。季為民當然不能站在“革命隊伍”的對立面,名字作為最首當其沖的表層象征符號,首先要表明自己的立場,惟其如此,才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革命者,于是季惟仁便悄悄地改成了季為民,實現了和時代意識形態的準確對接,與為人民服務的最高指示遙相呼應。
不無巧合的是,季為民最終當上了市長,這與他“靈活多變”的政治姿態應該有一定程度上的邏輯聯系。對這個細節不動聲色的處理彰顯了作家對小說敘述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諸如此類還有很多,由于這些藝術細節的支撐,小說的生命力一定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甚至在時間的淘洗下愈加顯示出其獨特的藝術光芒。
哲學家格塞羅說:“差不多每一種偉大藝術的創作,都不是要迎合而是要反抗流行的時尚。”少鴻能以反抗的姿態抵制世俗之風的侵蝕,而不是認同和迎合現實主潮,不為世俗的功利愿望,不為庸常的社會熱流,不為喧囂的低俗炒作,針對自己的藝術表達,進行著認真嚴謹的藝術探索,盡管這種探索略顯孤獨。
當我們的內心無處安放,我們需要夢里的人生,夢里,抱月而行。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中的夫子自道,也許正是少鴻此時的內心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