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的老家

杜書福

張三的老家在麻鎮(zhèn)深山溝里的梅子嶺村。張三在五年前就從梅子嶺的大山里走了出來，到麻鎮(zhèn)上磨豆腐去了。

張三在麻鎮(zhèn)磨豆腐掙不了什么錢，但張三不愿意回老家。老家是深山溝，在老家種地同樣不掙錢。在麻鎮(zhèn)，磨豆腐不掙錢的張三沒事時就在太陽下瞇著眼睛，看街上一個個走過去的女孩子。麻鎮(zhèn)的女孩子比老家梅子嶺的女孩子好看多了，梅子嶺的女孩子膚色黑，衣服穿得多，麻鎮(zhèn)的女孩子膚色像張三磨出的豆腐一樣白得晃眼，衣服就像豆腐皮一樣透明。

張三跟一個進(jìn)城里撿破爛的同鄉(xiāng)說，我在麻鎮(zhèn)磨豆腐不掙錢，掙的就是眼睛里看到的景。沒有讀過幾年書的張三要說出這番話，多不易。

中秋節(jié)前幾天，五年沒有回老家的張三回到了梅子嶺。張三的奶奶去世了，張三不得不回去送老人上山。張三的奶奶上山的時候，張三也參加抬棺材。以前，這在張三的老家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這是最大的不孝。可是現(xiàn)在如果張三不去抬棺材，張三的奶奶就不能入土為安，那就是更大的不孝。張三奶奶的棺材在抬往半山的過程中還放下來幾次，一些抬棺的老人和殘疾人步調(diào)很不一致，體力也不支，因為村子里找不出抬棺材的壯勞力了。

外村的風(fēng)水先生“一只眼”這幾年也只好順應(yīng)形勢，他給人看的墓穴位置一律選在半山以下的緩坡，這樣抬棺人才能送上去。

張三走進(jìn)大山里的老家，張三覺得老家梅子嶺變化太大了。張三的老家總共有十戶人家，以前也有六七十個人。小村落里是熱鬧的，但凡打獵隊打到了野豬等野物，村里的伢崽都像過節(jié)一樣。以前村里還玩龍燈，村落里一群大人小孩元宵節(jié)前半個月天天晚上在村子里鬧騰。可是現(xiàn)在張三看到村子里只有十多個人，這十多個人當(dāng)中，基本上是老人、殘疾人和小孩。村里家家養(yǎng)了狗，狗和人的數(shù)量差不多。

張三心里涼涼的。張三覺得老家真的變了，路都變窄了，長滿了雜草，張三以前采野果子、進(jìn)山放牛砍柴的路已經(jīng)找不到了。

張三去了四叔家，四叔在家?guī)б粋€滿地爬的小孩。張三問四叔，陳犁頭一家人怎么都不在家了呢。張三以前暗戀過陳犁頭最小的丫頭陳紅葉，張三想看看陳紅葉長得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好看。

四叔說，分田到戶后老光棍陳犁頭才結(jié)婚，就分到兩份田，陳犁頭五個崽都沒分到田，家里口糧田不夠，一家人都外出打工了。張三問，村子里那么多田都荒了，他陳犁頭隨便種人家?guī)桩€田也夠他一家人吃的。四叔說，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田是上了人家戶頭銅版冊的，現(xiàn)在上頭對每一分田都有補助哩，人家就讓田荒著，也不讓別人種，怕以后田被爭到別人名下去哩。

張三不知道自己從老家梅子嶺走出去才五年，老家就變得這樣了。四叔說，村里的獵槍幾年前全都收繳到派出所去了，現(xiàn)在深山里的野豬成了精，天天出來拱地，門前屋口都撒野，見人都敢沖過來咬，哪里還有收成哩。張三抬眼見四叔家的墻上掛著銅鑼，香案上撂著鞭炮，知道這是用來晚上驅(qū)嚇野豬，守住收成的。

四叔嘆了口氣說，村里怎么留得住人呢，山頂上住著張小手幾家人，山上的田地都被野豬拱了，幾家人被迫到山外打工去了，留下幾棟老屋的墻角都被磨癢的野豬磨圓了。

張三去上村看陳瓦頭，以前張三跟陳瓦頭學(xué)過剃頭。張三走進(jìn)陳瓦頭的屋子，陳瓦頭一把拉住張三的手，說，張三，我不知道你奶奶會死，她死了多好啊，如果早知道了，我也和你奶奶同一天死。

張三一開始沒有聽明白陳瓦頭說的意思，張三以為陳瓦頭是嘆息奶奶日子過得苦，死了好。后來才聽出，陳瓦頭是羨慕奶奶死了有人抬上山，老人說現(xiàn)在要找?guī)讉€抬老人上山的人難啊。

陳瓦頭又拉著張三的手說，我怎么敢一個人死哩。張三聽出了陳瓦頭這句話的意思，陳瓦頭長期生病，可是他不敢死，因為他五十多歲的兒子，二十多歲的孫子都出去打工了。雖然兒孫在外并不掙錢，可他們并不想回家。家里就他一個人，他也不知道在外打工的兒孫有沒有電話，村里是沒有電話的。老人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才會回到老家梅子嶺，也不知道他們記不記得有一個叫梅子嶺的地方。

陳瓦頭只好把兒孫寄來的錢都買了人參，陳瓦頭聽說人參是延壽的，他天天用一個粗碗泡人參水喝，他就怕自己在家里人還沒回來時忽然死去。陳瓦頭嘴里重復(fù)著一句話：我一個人怎么敢死呢。

張三在把奶奶抬上山的第三天，準(zhǔn)備回麻鎮(zhèn)去磨豆腐，盡管磨豆腐不怎么掙錢，可是張三還是不想留在老家。

張三離開梅子嶺的那天早上，在村口又見到了拄著一根拐杖的陳瓦頭。張三以為陳瓦頭是來和自己送別的，沒想到陳瓦頭一臉的惶恐，用哀求的口氣對張三說，你能不能晚幾天走，你在家多待幾天，我準(zhǔn)備最近幾天就死，你幫著把我抬上山吧。張三聽了陳瓦頭的話，竟然好半天沒能邁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