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瘋子的工程

李培俊

陽陽被洪水卷走的那天，野牛河東岸和西岸一下子瘋了兩個人：一個是河東岸鄉中心小學的李老師，一個是河西岸陽陽的父親趙志。

野牛河是條小河，二十來米寬，橫亙在中心小學和靠山寨之間。河水不深，淹不過大人的膝蓋。清清溪流間，十數塊方石形成一條彎彎曲曲的路徑，供人過河時踩踏。石塊擺放錯落有致，前后交叉，很藝術，很別致，有點像電視里某個情節的布景。平時，野牛河款款流淌，溫柔得小姑娘似的。可一旦上游山洪暴發，立馬變成一頭瘋狂的野牛，橫沖直撞，攪起濤天濁浪。

李老師來到中心小學不久，就向鄉長提出建議：在野牛河上修座橋，解決河西靠山寨八個學生的上學難題。鄉長點點頭說，我知道孩子們涉水上學不安全，刮風下雨的，確實該修座橋。可鄉里太窮，窮到連一輛車都買不起，辦事時，鄉長和書記都騎電動車，在同行間惹出不少笑話。

這些情況李老師都知道，也就不忍心再催鄉長了。

鄉長調走后，來了新鄉長，李老師就去找新鄉長。新鄉長和老鄉長一樣沒架子，親切隨和，讓座倒茶，還塞給李老師一支檔次不低的香煙。可一說修橋的事，鄉長同樣被資金難住，也同樣對李老師攤開手，同樣的無可奈何。

陽陽被洪水卷走那天是晴天，沒雨，沒風，只是比往常悶熱一點。下午放學后，李老師一如往常，護送靠山寨八個學生回家。野牛河邊，河水清清，緩緩而下，家長們站在河西岸，等著接孩子。

學生還沒過完，大家就聽到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響，悶雷般從遠處傳來。接著，上游的洪水翻涌而下，把走在最后邊的陽陽卷進了濁浪之中，一綹黑色的頭發在浪尖上時隱時現，轉瞬便沒了蹤影。

于是，李老師瘋了。于是，陽陽的父親趙志瘋了。

兩人時而清楚，時而糊涂。糊涂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商量好似的，掂著鐵錘鋼釬，上山起石頭。一個在河這邊，一個在河那邊，誰都不說話，只悶聲干活。然后，把一塊塊起出的石頭運到河邊上，堆在河坡高處。而當他們清楚的時候，坐在河邊上，先是久久地望著野牛河，呆呆愣愣好一陣，然后，兩個人對望一下，搬起敲打得方方正正的石頭，一塊塊砌起來。一個在河東邊砌，一個在河西邊砌，慢慢地向野牛河中間靠攏。

終于，兩個人離得很近了，只有六米遠了，兩個人同時停下來，互相看著。當然，是在征求對方的意見：往下的活怎么干？李老師擦把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著的掛歷紙，展給趙志看。趙志點點頭，兩個人下到河水里，在水下清出基礎，把石頭砌了進去。

兩個瘋子的工程終于在一個夏天里完工！野牛河上立起一座青色的石橋，不寬，不大，卻堅實，牢固。站在橋上，能聽得見河水嘩啦啦的低吟，看得見潺潺小溪在流淌。

最后一塊石頭砌好，李老師退回橋東頭，趙志退到橋西頭，兩個瘋子昂首起步，相對而行。走到橋中間相遇的地方，兩個人略一停頓，相互對望一下便錯身而過。

西斜的太陽黃黃的，向西走的李老師，那張黑瘦的臉有一種金碧輝煌的味道，上面拖著兩道淚痕；而向東走的趙志，背部金黃一片，他的臉，隱在太陽的陰影里。

靠山寨七個孩子放學了，走上了這座石橋，歡跳著，蹦達著，嘰嘰喳喳，像一群歸宿的雀鳥。

那天，新鄉長和老鄉長來到了野牛河邊。新鄉長是下村路過野牛河，而老鄉長是下來督促三夏工作的，他是督察辦的頭頭，正好在鄉里。兩個人沒有馬上上橋，而是站在遠處一棵柿子樹下，望著這個特別的工程，彼此都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