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名》釋語中的合成詞芻議

彭再新

摘要《釋名》釋語中的合成詞計1016個，分別為聯(lián)合式、偏正式、動補式、動賓式、附加式、復合式。《釋名》的釋語能夠反映當時書面語的狀況，其中的合成詞就反映了漢代復音詞的特點，也反映了從先秦到漢代各種構詞法的規(guī)律。《釋名》釋語大大豐富了漢語詞匯的寶庫。

關鍵詞《釋名》合成詞構詞法

劉熙的《釋名》是我國早期的訓詁學著作，8卷27篇1502條，共釋名物典制詞1710個，其中采用聲訓的詞有1249個。如此大規(guī)模地集中使用聲訓，在中國訓詁學史上還是第一次。作為兩漢聲訓的集大成者，《釋名》堪稱中國訓詁學史上聲訓的里程碑。

對《釋名》的研究可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整理點校，主要由清代的學者們完成。第二類，理論研究，主要以《釋名》的聲訓為中心展開，涉及到音韻、訓詁、文化學、語源學、文本體例等。但對《釋名》用詞特點探討的不多，至今只有陳建初《<釋名>釋語中的復音詞》一文涉及此話題。作為注疏文字，《釋名》的釋語能夠反映當時書面語的狀況，具有研究價值。鑒于陳建初先生對復音詞的研究只是做了大致的概括，本文試圖對《釋名》釋語中合成詞單獨作探討，以期能補充其觀點和語料。本文采取馬真《先秦復音詞初探》中所提出的標準，統(tǒng)計出合成詞1016個，分別為聯(lián)合式、偏正式、動補式、動賓式、附加式、復合式。下面分別對這6類合成詞進行描寫和分析。

一、聯(lián)合式合成詞

聯(lián)合式合成詞共有745個。根據(jù)組成合成詞的語素的意義關系，我們把這745個聯(lián)合式合成詞分成4種。

1.同義合成詞

同義合成詞由兩個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語素結合而成，成詞后詞義比語素更概括更凝固。共有695個，占所有聯(lián)合合成詞的93.3％。

(1)按同義合成詞語素和詞的詞性關系，可以分為9類。

①動+動－動詞。有420個。如《釋形體22》：“發(fā)，拔也，拔擢而出也。”(文中《釋名》例序號為筆者根據(jù)《釋名疏證補》為《釋名》詞條編排的序號。以《釋名疏證補》各卷內每一自然段為一條，依次編排。如“釋形體22”表示該例出自《釋名疏證補·釋形體卷》中第22自然段。下同。)

②名+名－名詞。共有132個。如《釋形體3》：“軀，區(qū)也，是眾名之大總，若區(qū)域也。”

③形+形－形容詞。共有131個。如《釋天2》：“日，實也，光明盛實也。”

④形+形一名詞。共有5個。如《釋親屬61》：“庶，摭也，拾摭之也，謂拾摭微陋待遇之也。”

⑤動+動－名詞。共有2個。如《釋疾病2》：“疹，診也，有結聚，可得診見也。”

⑥副+副－副詞。共有2個。如《釋天62》：“又曰美人……互相奔隨之時則此氣盛，故以其盛時名之也。”

⑦副+代－代詞。1個。《釋飲食16》：“饋，分也，眾粒各自分也。”

⑧副+連一副詞。1個。《釋典藝17》：“《國語》，記諸國君臣相與言語、謀議之得失也。”

⑨動+動一副詞。1個。《釋典藝6》：“緯，圍也，反覆圍繞以成經(jīng)也。”

(2)按詞語相關義項產(chǎn)生時代分類

①漢代以前的193個。

如：喜悅，愉快、高興之義。《釋天39》：“酉……于易為兌。兌，說也，物得備足皆喜悅也。”

②產(chǎn)生于漢代《釋名》以外的有201個。

如：柯葉，枝葉之義。《釋樂器32》：“以聲吟詠有上下，如草木之有柯葉也。故兗、冀言歌聲如柯也。”

③產(chǎn)生于《釋名》中的有301個，197個被后代書面語沿用。如：燒爇，焚燒義。《釋天16》：“熱，爇也，如火所燒爇也。”

《釋名》釋語所用的同義聯(lián)合式合成詞中，其詞形或相關義項在漢代以前的僅占27.77％(193／695)，在兩漢產(chǎn)生(包括《釋名》)的卻占72.23％(502／695)。這些數(shù)據(jù)說明，劉熙著《釋名》時，大量使用成書時代產(chǎn)生的新詞，富有鮮明的時代氣息。

2.反義合成詞

反義合成詞由兩個意義相反的語素結合而成，成詞后產(chǎn)生了不同于任何一個語素義的新意義。共3個，都是名詞，占所有聯(lián)合式合成詞的0.4％。

(1)按語素詞性關系，可分為2類。

①動+動－名詞。2個。如《釋書契28》：“作再拜起居字……”起居，住址之義。

②名+名－名詞。1個。《釋飲食67》：“爨，銓也，銓度甘辛，調和之處也。”甘辛，泛指各種味道。

(2)按詞語相關義項產(chǎn)生時代，可分為2類。

①產(chǎn)生于漢代的“起居”(《漢書·趙廣傳》)。

②產(chǎn)生于《釋名》中的2個，即“甘辛”、“進退”。其中“進退”被《后漢書·陳蕃傳》沿用：“進退不可以離道規(guī)。”

《釋名》釋語的反義合成詞有以下特點：較之于同義合成詞數(shù)量極少；類別單調；自創(chuàng)了2個反義合成詞，有1個被后代書面語沿用。

3.類義合成詞

類義合成詞由兩個意義相類的語素結合而成，成詞后具有了新的意義或比語素義更概括的意義。共有23個，占所有聯(lián)合式合成詞的3.1％。都是名詞。

(1)按詞語性質，可以分為3類。

①數(shù)詞13個。如《釋長幼10》：“二十日弱，言柔弱也。”

②方位詞4個。如《釋宮室3》：“室中西南隅曰奧……西北隅曰屋漏……”東南隅曰窔……東北隅日宦。

③普通名詞6個。如《釋喪制76》：“日月未滿而葬曰渴，言謂欲速葬無恩也。”日月，指時間。

(2)按詞語相關義項產(chǎn)生時代，分為2類。

①產(chǎn)生于漢代以前的有22個。如數(shù)詞、方位詞等。

②產(chǎn)生于漢代的是“夷蠻”(《史記·太史公自序》)。

《釋名》釋語的類義合成詞有兩個特點：較之于同義合成詞數(shù)量少；數(shù)詞與方位名詞多，且分別集中于《釋長幼》《釋宮室》二篇。這種現(xiàn)象是由《釋名》的分類詞典性質造成的。

4.重疊式合成詞

重疊式合成詞由兩個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單音詞組成，詞義不是語素意義的簡單重復，而是在原義的基礎上增加了某種附加意義。共有24個，占所有聯(lián)合式合成詞的3.2％。

(1)按詞語在文中用法可分為三類：

①描繪形貌。21個。如《釋天1》：“春日蒼天，陽氣始發(fā)，色蒼蒼也。”

②模擬聲音。1個。《釋宮室65》：“汋，有水聲汋汋也。”

③描繪動作。2個。如《釋天68》：“日月虧曰食，稍稍侵虧，如蟲食草木葉也。”稍稍，描繪動作的漸漸推進。

(2)按詞語相關義項產(chǎn)生時代可分為3類。

①漢代以前的18個。如：徐徐，表遲緩貌。《釋喪制60》：“繂，捋也，徐徐捋下之也。”

②漢代的2個，如；熒熒，光亮閃爍貌。《釋言語74》：“榮，猶熒也，熒熒照明貌也。”

③《釋名》中的4個，無一被后代書面語沿用，如：蒿蒿，香氣四溢貌。《釋飲食19》：“脯，蒿也，香氣蒿蒿也。”

據(jù)以上資料和數(shù)據(jù)分析，可以作出以下結論：兩漢產(chǎn)生了大量

聯(lián)合式合成詞；其中動詞最多，形容詞次多，名詞較少，副詞很少；同義單音詞的連用是產(chǎn)生聯(lián)合式合成詞的重要原因；第四，聯(lián)合式合成詞還處于產(chǎn)生的早期階段，形式不穩(wěn)定。這些結論，和祝敏徹《從<史記><漢書><論衡>看漢代復音詞的構詞法》中得出的結論基本一致。

二、偏正式合成詞

偏正式合成詞由兩個有意義的語素結合而成，詞義以一個語素的意義為主體，另一個語素義對之進行修飾。《釋名》釋語中的偏正式合成詞有116個，占合成詞總數(shù)的11.4％。

1.按語素語義關系的分類

116個偏正式合成詞中有3個是后一語素修飾限制前一個語素：鳥爵(釋船5)等。另113個是前一個語素修飾限制后一個語素。將前一個語素偏語素設為A，后一個語素正語素設為B，A對B的修飾限制作用表現(xiàn)在8個方面：

(1)A與B是類屬關系，若擴展為詞組，則可說成是“一種(個)叫A的B”。46個。如眉毛(釋首飾32)。

(2)B從屬于A，若擴展為詞組，則可說成是“A的B”。8個。如舌頭(釋天1)。

(3)A表示B的形狀外貌。13個。如太陽(釋彩帛2)。

(4)A表B的方位。8個。如南蠻(釋州國4)。

(5)B表方位，A對其進行限制。3個。如天下(釋水1)。

(6)A表B的數(shù)量。1個。二月(釋天33)。

(7)A表B的構成、產(chǎn)地、用途等其他性質。31個。如沙漠(釋州國15)。

(8)B是動詞，A表其方式。3個。如假臥(釋姿容82)。

2.按語素詞性關系

(1)名+名－名。87個。如魚梁(釋水22)。

(2)形+名－名。8個。如太陽(釋彩帛14)。

(3)動+名－名。7個。如貢土(釋地10)。

(4)數(shù)+名－名。1個。二月(釋天33)。

(5)數(shù)+動－動。1個。再拜(釋書契28)。

(6)形+動－動。2個。如假臥(釋姿容82)。

3.偏正式合成詞的特點

(1)較之于聯(lián)合式合成詞，數(shù)量較少，但仍是聯(lián)合式之外數(shù)量最多的類別。

(2)名詞為大宗，少數(shù)是動詞，沒有其他類型的詞。

(3)偏正式合成詞中心語素大多數(shù)是名詞性的，極少數(shù)是動詞性的；而修飾限制的語素可以是名詞、形容詞、數(shù)詞、動詞等類型。

這三個特點，正是漢代書面語中偏正式合成詞的一般特點。

(4)偏語素A與正語素B是類屬關系的詞數(shù)量很多，占所有偏正式合成詞的39.1％，而且很多是山水名稱，較為集中地分布在《釋水》《釋州國》中。

(5)存在少量后一語素修飾限制前一語素的偏正式合成詞。這種詞馬真先生稱為“大名冠小”格式。“大名冠小”是先秦特有的一種格式，是比較早期的名詞的構成方式。以“大名冠小”格式的人名和鳥名，早就為學者所注意，前者在先秦文獻中還是比較常見的。俞樾指出：“古人之文，則有舉大名而合之于小名，使二字成文者。如……《左傳》言‘鳥烏，‘鳥其大名，‘烏其小名也。”馬真先生認為：“類似的復合詞還有人名。”因此我們可以認為：《釋名》釋語中出現(xiàn)的“大名冠小”格式的人名、鳥名，是屬于行文需要的正常現(xiàn)象，同時體現(xiàn)了作者劉熙對古代書面語的深入了解。

三、動補式合成詞

動補式合成詞由兩個有意義的語素結合而成，前一語素為動詞，后一語素對動詞進行補充說明。共有43個。

1.按補語的作用。可將動補式合成詞分為3類

(1)補語對動詞的結果進行補充說明。這種情況最多。如《釋天84》：“災，災也，火所燒滅之余曰災，言其于物如是也。”“滅”是“燒”的結果，“滅”對“燒”進行補充。

(2)補語對動詞的趨向進行補充說明。如《釋長幼20》：“老而不死日仙。仙，遷也，遷入山也。”“入”是“遷”的趨向。

(3)補語對動詞的狀態(tài)進行補充說明。這種情況最少。如《釋車30》：“鞠，因也，因與下輿相聯(lián)著也。”“著”表明“聯(lián)”的狀態(tài)。

2.動補式合成詞的特點

(1)數(shù)量相對較多。陳湘清先生在《先秦復音詞研究》中統(tǒng)計《論語》《孟子》此種結構的合成詞均為0。而《釋名》中卻出現(xiàn)了較多的動補式合成詞，占全部合成詞的4.2％。

(2)補語由幾個固定的詞充當。如“出”作補語共有5次：雍出(釋水12)、通出(釋道2)、躍出(釋樂器19)、抽出(釋車46)、揚出(釋疾病5)。其他還有“起”、“著”、“至”各3次，“去”2次，成為“專用的系列補語”。

《釋名》釋語中動補式合成詞的特點，反映了漢代漢語詞匯構成的一個變化趨勢：在漢代，動補式已經(jīng)成為產(chǎn)能較高的構詞方式。

四、動賓式合成詞

動賓式合成詞的兩個語素具有動賓關系。共有8個，都是名詞。

1.按詞語的性質。可分為2類

(1)專有名詞。5個。如《釋衣服27》：“膺，心衣抱腹而施鉤肩。鉤肩之間施一襠以奄心也。”鉤肩，衣名，吊帶一類的衣服。

(2)普通合成詞。3個。如《釋言語34》：“頌，容也，敘說其成功之形容也。”

2.動賓式合成詞的特點

(1)數(shù)量少，僅占《釋名》合成詞總數(shù)的0.8％。

(2)在先秦，動賓式合成詞多是表示職官名稱的詞。《釋名》中的動賓式合成詞仍以專有名詞為大多數(shù)，但已不限于官名，有了物名(如“浮蟻”)。這說明，動賓式合成詞發(fā)展到漢代，種類已比先秦豐富，因而作為詞的一個類別，表示意義的功能也增強了。

五、附加式合成詞

《釋名》中的附加式合成詞共97個，占合成詞總數(shù)的9.5％，出現(xiàn)109次，都以“然”為詞尾，由于同一個“然”尾詞在不同語境中用法不同，下面的數(shù)據(jù)均用出現(xiàn)次數(shù)。

1.按詞根性質分類

《釋名》中“然”尾詞的詞根種類繁多。根據(jù)詞根的音節(jié)數(shù)和詞根是否在《釋名》之前被獨立使用為形容詞的不同，我們把它們分為3類8種。

(1)單音節(jié)形容詞+然。共31個。

①詞根曾被用為形容詞。28個。如《釋天44》：“丙，炳也，物生炳然，皆著見也。”(《說文》：“炳，明也。”)

②詞根未曾被用為形容詞。3個。如《釋姿容34》：“拜于丈夫為跌，跌然詘折，下就地也。”

(2)疊音形容詞+然。72個。

①詞根曾被用為形容詞。47個。如《釋兵32》：“旖，幡也，其貌幡幡然也。”

②詞根未曾被用為形容詞。25個。如《釋書契35》：“謂，猶謂也，猶得敕不自安，謂謂然也。”

(3)非疊音雙音節(jié)形容詞+然。6個。如《釋宮室1》：“官，穹也，屋見于上，穹隆然也。”(穹隆，聯(lián)綿詞，為“高而彎曲貌”。)

2.按詞語在句中用法分類

(1)作狀語。42個。如《釋天10》：“氣，愾也，愾然有聲而無形也。”

(2)做謂語。共出現(xiàn)67個。如《釋水12》：“水從河出日雍沛，言在河岸限內，時見雍出而沛然也。”

3.附加式合成詞的特點

(1)數(shù)量較多，且都是“然”尾詞。

(2)“有些疊音詞已經(jīng)成為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不能再減為單音，而且不能認為由形容詞變來。”第2類中的第二種詞，正是屬于這種“然”尾前的疊音詞不可分割、副詞本身不能認為由形容詞變來的情況。

六、復合式合成詞

復合式合成詞是指由兩種或兩種以上構詞方式構成的三音節(jié)或四音節(jié)的合成詞。《釋名》釋語中有7個復合式合成詞，僅占合成詞總數(shù)的0.7％。從詞性和意義上看，它們都是專有名詞。如山名涿鹿山(釋州國15)、物名四齒耙(釋道4)、人名趙武靈王(釋衣服55)等。從構成方式上看，它們的中心語素是最后一個語素，而且中心語素和偏語素都是類屬關系。如四齒耙、夏后氏(釋兵28)等。總之，與雙音詞相比，《釋名》釋語中的復合式合成詞數(shù)量少，性質單一。這說明，雙音化是復音化的主流。

通過全文的描寫分析，從《釋名》釋語的合成詞能夠粗略地看出漢語書面語詞匯中各種構詞法從先秦到漢代的發(fā)展趨勢：聯(lián)合式在先秦就有較強的構詞能力，到漢代更成為能產(chǎn)性最高的構詞方式；動補式在先秦極為少見甚至沒有，到漢代已經(jīng)升級為能產(chǎn)性很高的構詞方式；動賓式、主謂式在先秦和漢代都極為少見。《釋名》釋語中的合成詞完全符合漢代一般書面語合成詞的特點：聯(lián)合式合成詞能產(chǎn)性很強，而且動詞最多，形容詞次多，名詞較少，也有少量量詞；偏正式次能產(chǎn)；動補式合成詞在書面語中大量使用；動賓式、主謂式、前綴極為少見。但《釋名》釋語的合成詞有自身的獨特風格：大量使用兩漢(本書以外)產(chǎn)生的詞。

責任編輯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