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石頭上說話

陳　毓

陳毓 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愛情魚》、《藍瓷花瓶》、《誰聽見蝴蝶的歌唱》。有近百篇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讀者》等刊轉載。獲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選刊》全國優秀作品獎、首屆蒲松齡文學獎（微型小說）多個獎項。200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上榜作家。有小說翻譯成英文、俄文。

石頭，到處都是石頭。地球上的石頭都集合到這里了嗎？

今天看賀蘭山，仍然無法想象，是怎樣的一場山崩地裂，塑造了眼前這片驚心動魄，參差巍峨？女媧補天的石頭一定是取自這里的吧？那走來渺渺真人荒荒道士的無路之路，也一定隱匿在這大片的石罅間？讓憤怒的共工絕然以頭相撞的，也只有這樣的山能與之配。

這是八月。我走到了賀蘭山口。走在石左、石右、石前、石后、石下、石上。太陽出來，又隱沒，霧罩過來了，又散逸去。路始終傍依著一條水聲玎玲的河，山如俊逸的男人，河卻像他眼眸中一抹難以掩飾的笑紋。玎玲之聲，是好男人遇見好女人時合奏的鳴響吧。河穿過《詩經》流到今天，依然清且漣漪。這是曠古的陰陽守望。

即便是最細的風，在經過山口的時候都會改了性情，是風的翅膀碰到沾染了塵埃的征衣？閃耀寒光的劍戟？還是讓山岳潛形的哀哀的畫角聲？

很多人如我，記住賀蘭山的名字，大概源于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中，那句“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把戰爭放在這樣的背景下，戰爭會酷烈到極點。岳飛在幻想的勝利里呼喊“踏破賀蘭山缺。”但是現實里的賀蘭山不動聲色地橫亙在那里，讓岳將軍的壯志與豪情最終化作夢回時的一聲長嘆。

這里滋生豪情，同時生長嘆息。比如：“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北热纾骸翱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北热纾骸笆鍙能娦?，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p>

除了長石頭，賀蘭山還長鹽、長煤。那是些表面冷硬，本質溫暖的物質，它們長力氣，生柔軟。當獵獵的風把人的衣角吹冷，那感到冷的身體里有顆怦怦跳動的渴望溫暖的心。那心會遙想會渴念。有想念駐扎的心是不是更孤單更寂寞啊？寂寞的心渴望傾聽渴望傾訴。但是，只有日升月落是常見的。太陽升了，又落，月亮圓了，又缺。目光望不穿望不盡的，終是這無邊無際的沉默的石頭。

無處傾訴的心會越來越虛幻，于是人把心思傾吐給石頭。人在石頭上畫畫，在石頭上說話。人畫下馬、牛、羊、鹿。人還畫下一只長頸粗尾的怪獸，那是他的偶然所見，因此他的畫作里有驚訝的夸張，又有無意說出的暗暗的歡喜。

現在我來。我看見這些在石頭上長存不死的牛、馬、羊、鹿，它們稚拙的眼神，動靜各異，惹人遐思。它們經歷了長久風雨的沖刷洗禮，有些隱約，如石頭上長出的一般，像石心里開出的花朵。我還看見人的行動，一幅出行圖：一個人謙恭地牽著馬，馬上的人神態威嚴。還有舞蹈的人。相愛的人。祭祀祈福的人……隔著遙遠距離無邊的時空，我的心意能否回到那作畫人最初的原點上？山風時猛時緩，耳邊水聲潺潺。我站在賀蘭山東麓的石頭的世界里。

據說賀蘭山在蒙語里的意思是“駿馬”，名副其實。那些和自然貼近的民族，他們的語言總能精準地抵近事物的本質。

賀蘭山位于銀川近郊，整個山勢呈東北——西南走向。這是我在地理書上獲得的知識。我在來時的飛機上看見金黃沙漠，也看見毗鄰沙漠的碧綠稻田，我驚訝這種對比的鮮明，少見多怪地以為這可能是只有在銀川才能見到的情景呢。黃河水能灌溉到的地方生長良田，水流不到的高處生長沙漠，沙漠在八月的艷陽里金黃燦爛，田地里，稻子正揚花，空氣中無處不飄著稻谷的香。

野闊低平樹。我重復前人的感嘆。一切于我都是陌生與新鮮。我把黎明前在地平線上翻卷的云霧誤當成奔來的黃河。走近長城墩臺聆聽古老的風語。讓裸腳深陷沙窩，去體驗一棵植根沙漠的樹的感覺。學會用滾燙的沙子烤熟一窩焦黃的土豆。知道餓了渴了怎么就地取食。感動于不動聲色的沙漠暗藏著怎樣的激情與生機，對生于斯的人來說，他是厚樸仗義，你給他滴水，他回你涌泉。霎那即是永恒。我說，讓我銘記，讓我感恩。

但是，一定有些表達是難表言語的吧，如那在石上畫畫的人，在刻石銘心的那一瞬，他一定面對著心中的敬畏，他的歡喜與驚訝，他的無力言說，他的言之不盡。他選擇沉默低頭，面對一塊石頭，他在石頭上刻下他如蓮開花的心思。他尊重他的心思，如尊神明。他畫神。神環眼圓睛，神在高處，神的臉如太陽，太陽光照大地，普照萬物，使人間春暖花開。他還畫下日常生活之美，你看早上走出圈舍去吃草喝水的羊多么安祥，兩只打仗的鹿與其說是戰爭，不如說是游戲，萬物開花，愿人的世界風調雨順。他接著又畫下心中那張讓他想起就抿不住嘴角笑意的臉，還有那人的手，他——刻畫下它們，他在一塊石頭上完成自己的傾訴，然后安心離去。他沒有想到，沉默的石頭會在在某一天開口說話，每一個句式都如鏡花水月般，明了又模糊。

親愛。我想對你說，抵達是我面向你的姿態，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如果可能，請你給我一塊石頭吧。我想在石上作畫，畫下我對你的那些曲折難及核心的表達。我愿意去信賴一塊沉默的石頭。然后把一切托付給時間。

如果我沉默著對你，那只是我拙于表達。但是，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一定是明白我心的。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