訥 言
1
她是那種精明又干練的女人,每天抱著小算盤算賬,算天算地,小日子算得風(fēng)流水轉(zhuǎn)。可是我們家的日子總比別人家過得差一些,因為別人家都是一個孩子,我們家卻是四個,所以她作為母親的角色至關(guān)重要。
她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是:我是你們魏家的一棵大樹,離開我,你們?nèi)甑啊N液艹绨菟瑤ьI(lǐng)著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整天圍著她轉(zhuǎn),她說:向西,我們就向西。她說:向東,我們就又轉(zhuǎn)向東,像她的尾巴一樣,如影相隨。
忘記了從什么時候,我開始討厭她,討厭她粗著嗓門說話,引得滿街人都側(cè)目,更討厭她為一分錢與小商販一直爭到面紅耳赤,回到家后還喋喋不休地自語:險些吃了大虧。
原來她很吝嗇,沒多少文化,性情還特別暴躁,沒有一點溫柔賢淑的味道,完全不像女人。這是我十三歲時對她的印象。那時候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遺憾,覺得有她做母親,是一件很遺憾而又不光彩的事情。
2
她在一家兵工廠上班,干繁重的體力活,收入不錯。她見我一臉不悅的表情便大嚷:我拼命掙錢,還不是為了你們四個催命鬼,不識好歹的東西!她的巴掌隨著責(zé)罵,風(fēng)聲凜冽地?fù)溥^來,我像兔子一樣從屋里跳出來,奔向花樹繽紛的小河岸。
可是,兩個妹妹手拉手地牽著小弟弟追上了我。大妹妹吸著鼻涕說:媽媽讓我們跟著你,中午別忘了給弟弟煮雞蛋。說完,從脖子上取下那枚用紅毛線系著的家門鑰匙,鄭重其事地交給我。我把鑰匙扔在地上,惡狠狠地用腳踩,塵土在四周飛揚(yáng)起來,載著我的美夢悄然而落。
我明目張膽得帶著弟妹們瘋玩了一天,并且偷她的零錢買燒餅吃。晚上,她的責(zé)罵聲像山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我振振有詞地反駁:誰讓你不生兒子不罷休,多生了我們姐妹仨,重男輕女的老封建,活該我們大家一起受累。話一出口,自己首先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她也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巴掌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屁股上,一邊打還一邊罵:翅膀硬了啊,敢頂嘴,打死你這個賠錢貨。
我從家里逃出去,義無反顧地跑進(jìn)黑漆漆的夜色里。這個家一點也不溫暖,一日三餐,她總要分著吃,弟弟吃好的,我們姐妹三個吃差的,中秋夜里分月餅,弟弟自己吃一個,我們姐妹三個分吃一個,我們姐妹不過是托弟弟的福來世上的,我發(fā)誓再也不回去了。
當(dāng)憤怒的氣焰漸漸被夜色吞沒,月光里搖曳的斑駁樹影像鬼影一樣晃來晃去,我多么希望她的聲音能從背后突然響起來,喚我的乳名,叫我回家。等啊等。終究是越來越深的失望。一個人坐在空曠的田野里,我記住了有一種感覺叫孤獨(dú)。
沿著逃跑的路線潛回家,她正坐在燈下做針線,抬起眼皮瞄了我一眼,目光里沒有一絲擔(dān)心和牽掛,我掀起被子躺在妹妹身旁,淚水流了一串又一串,從此,與她有了無法溝通的隔膜。
3
對她的厭惡,像我青春期的情懷,不知不覺便絲絲縷縷地漲滿了心頭。
鄰家阿姨在我背后指指點點: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我?guī)缀跸霘Я俗约旱纳眢w,因為我有了幾乎與她一模一樣的容顏。我想擺脫她,卻又不得不向她伸手索取每年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她總是洋洋得意地從褲帶上解下銅鑰匙。神秘兮兮地打開梳妝臺里的小木箱,一張一張往外捻著鈔票,節(jié)奏緩慢,動作凝重,像是在故意考驗我的自尊心。
我急不可待地一把抓過鈔票說:以后雙倍還你。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開,留下她在一片秋風(fēng)里恨恨地罵:喂不熟的白眼狼。
等我長得再大一點,發(fā)現(xiàn)她常在背后偷看我,猝不及防地回頭,她驚慌失措地躲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向別處,一瞬間,我竟也不知所措。
雖然遺傳了她的容貌,我卻出落成了與她迥然不同的女子。我的含蓄低調(diào)與她的張揚(yáng)虛榮,造成了巨大反差,讓我們像隔著玻璃的兩個人,通透卻又不著邊際,我再也不是那個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了。
我忙著升學(xué),結(jié)婚,生子,一路歡歌,離她越來越遠(yuǎn)。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她很守婦道地不再管我的閑事。我像一只脫了線的風(fēng)箏,飛向更高更遠(yuǎn)的天空。
4
有一天,她突兀地來了電話,我趕去時,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我從未見她那么傷心過,哭了兩天兩夜,一直哭到休克過去。第三天,她睜開眼睛,拖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走到靈堂,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淚光在眼睛里一閃一閃的,她說:葬禮的場面要風(fēng)光,但不能多花一分錢。我的心被她翕動的嘴唇分割得支離破碎,而她一轉(zhuǎn)身坐進(jìn)太師椅里,不眨眼地注視著親友漸漸散去,然后甩出硬梆梆的一句話:給我報報人情帳。我感覺她變成了比石頭還要堅硬的女人。
她變得更加吝嗇,越來越不近人情,弟妹的婚事辦得潦潦草草,并且迫不及待地把新婚的弟弟趕出去住。磁到不順心的事就給所有的孩子打電話,喋喋不休地訴說陳年舊事。我討厭她的電話,三言兩語應(yīng)付幾句就匆匆掛斷,轉(zhuǎn)過身去忙自己的事,月底的報表等著交,孩子的防疫針要去打,我像個陀螺一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哪有時間聽她千篇一律的回憶錄。
她還是在一個深夜來了電話,惺忪著雙眼看見是她的號碼,抓起話筒,剛要發(fā)火,卻聽到她抽抽搭搭地哭。
我以消防隊員的速度趕到她住的家屬院,勇敢地攀過鐵柵欄大門,沖進(jìn)房去。她抱著梳妝臺里的那個小木箱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見我進(jìn)來,嘴唇撇了撇,孩子一樣委屈地哭起來,眼淚嘩嘩的像小河一樣流淌,哭著哭著卻又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
她精神失常了,醫(yī)生說是最常見的精神分裂癥,神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沒有治愈的可能。
從那天起,她像個孩子一樣需要人監(jiān)護(hù)了。
5
小木箱里裝著她半輩子的積蓄,打開來,有一疊厚厚的遺囑,是她歪歪扭扭的字,她把自己的財產(chǎn)分成了均等的四份,分給我們姐弟四人。遺囑的最后,她特意聲明,如果真有一天逃不出家族病的遺傳,她選擇我作監(jiān)護(hù)人。
我站在父親的遺像前,淚如雨下,父親走了,她的天塌了,于是急不可待地打發(fā)弟妹結(jié)婚成家。她早就料到自己會瘋掉,所以一切便趁早了,她有家族病史,這個秘密她沒告訴任何人。
我告訴弟妹:我要接她回去同住,給她養(yǎng)老。她住進(jìn)我家里,頑皮又固執(zhí),與我的兒子爭零食吃,無花果埋在枕頭底下,山楂片藏在衣櫥里,晚上一個人坐在床上咯吱咯吱地吃,見我進(jìn)來,慌里慌張地背過手去,看我的眼神就像我三歲的兒子。我拍拍她的肩說:我是你的樹,離開我,你就會完蛋。她懵懂地點頭,我轉(zhuǎn)過頭去,淚水在眼里打著轉(zhuǎn),以前那個潑辣的俊媳婦怎么轉(zhuǎn)眼間就老了呢,多么懷念,她舉著巴掌追趕我長大的那些歲月,沒有她率真直白的嚴(yán)厲管教,我怎么會有今天這樣與眾不同的精彩人生?她一直愛我,只不過是以咄咄逼人的方式。
我拉著她的手上街,帶她去最熱鬧的菜市場閑逛,讓她選愛吃的東西買回家去烹飪。她像尾巴一樣跟著我。有孩子般的信賴和崇拜,我用哄兒子一樣的口氣叫她吃飯睡覺,原來,我愛她也可以有母愛滋味。
在這個世上,除了親情,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只是時間在作祟,短短的三十年,我和她就調(diào)換了位置,我長成了樹,她變成了藤。好在我們一直都纏繞著,以我們自己的方式深深地愛著。
編輯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