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 宇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的新華書店墻壁上,多喜歡貼一張印有蘇聯時代著名作家高爾基名言的貼圖“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印制考究,令人望而感動。
封建社會的農民多是沒有機會讀書的,他們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維持生存。那時他們之間的文化傳承,是靠民間的風俗習慣,靠代代之間的口口相授,靠天性與頓悟。就是在解放初期,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農民教子也是重在善農事,書被視為“閑書”,讀書被視為“看閑書”。那時我父親的思想是比較開通的,節衣縮食,先送我跟村里的一個老先生學寫毛筆字,后來又送我入學讀書。這段經歷,在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玉田古今名人錄》中有簡略記載。現在教子受教育,求知求學成為社會風氣,這是社會一大進步,可喜可賀,當永記才對。
說到讀書,應該先從“至圣先師”那里開始。《論語》一書,諄諄教導,十之八九是講人倫道德,也就是人際關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在規定秩序,規定等級,各守名分,切勿相侵。對帝王來說,這有利于江山永固。漢武帝看到了這一點,所以聽董仲舒的建議,“獨尊儒術”。尊儒術而不尊百家,這遠離了孔子的思想。但儒術、儒說對結構社會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西漢末有王莽,東漢未有“黃巾”,歷史總是令人沉思。王朝末年如此,王朝初定其實也是這樣,不然唐之李世民、宋之趙匡義、明之朱棣怎能登上帝位?宋趙普說他半部《論語》打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但他那個天下比不上文景之治,比不上貞觀之治,也比不上后世的康乾之治。當然,《論語》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需要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客觀認識它的歷史價值。
老聃明哲,也更通透。他比仲尼看得更遠一點,也更透一點:“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道德經》第十八章)又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道德經》第三十八章)這是批評仲尼主張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就行為說行為,是舍本逐末了。老子講人與宇宙的關系,主張社會教化要認識人的本性,尊重個性選擇,突出了人的主體地位。他沒有抬高人,也沒有貶低入,是把人置于與自然平等的關系中來認識,這與孔子把人置于人與人的關系中來認識,所見所知是要有明顯不同的。所以老子對人的先天本性認識更透徹,孔子對人的后天作為見道更明白。于是老子對人的理想化存在以引導的方式來實現,是以本治天下。孔子對人的理想化存在是管與束,見得出是以表治天下。所以隨著社會的進步,老子重視人的思想價值越來越明顯,特別是在美學——藝術哲學中更為突出。
《易經》是中華民族古老文化的濃縮。夏商時代,《易經》叫《連山》《歸藏》,到周時才叫《周易》。老子著《道德經》,吸收了《易經》中一部分思想,就是變化,就是辯證法。儒家則吸收了《易經》中的另一部分思想,就是修正行為,適應環境,所謂“克己復禮”,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佛學是從印度傳來的,但在印度消失了,在中國倒落地生根,與中國的傳統文化結合起來了。可見中華文化的同化力、融合力是很大的,這種開放式的體系與結構是世界上其他文化不可比的。我們應該為此驕傲,更應該認真研究其間奧妙,推動我們民族文化在世界文化大交流中更好地向前發展。佛學講超乎人之外的世界,雖然那個世界也是人間現實世界的另一個版本,但超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超出了人與人的關系,是一個精神世界,是一種精神存在。
中國傳統文化,離不開儒道釋三家。當然,在不同文化時期,對三家文化的理解有深淺之分,倡導也有所不同。但從中國文化發展史、思想發展史上看,它們都在影響著中國思想文化的發展,也由此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本體。
先秦文化主要受《易經》和老子思想的影響。在周天子曾經統一管理過的國度內出現諸子百家,僅僅用春秋時期“禮崩樂壞”,戰國時期群雄并起來解說是不夠的。國家在發展,社會在發展,思想在發展。《易經》對變化的探索,老子對人的本體存在的認識,都極大地強化了人的本體意識,也增強了人作為個體的信心。儒學不喜歡個性,主張共性,對它形成之初那個時代的思想影響不大,對那個時代的社會變化與歷史走向也影響不大,原因就在這里。
漢初社會,以老子思想為主。所謂黃老之治,就是無為而為,讓老百姓休養生息,社會才能快速發展,這為西漢社會中期的強大奠定了經濟基礎和思想基礎。以后,又受儒家思想影響,把這個基礎搞壞了,西漢王朝就走下坡路了。這時佛學傳過來,民生疲憊,人們需要撫摸心靈的創傷,給精神以寄托。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歸園田居》受道家思想和佛學思想影響。相傳他還寫過一本書叫《搜神后記》,專講神仙的故事。過去有些研究把對道、佛思想的追求視為消極避世,其實唯物史觀的基本要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當個體生命將被生存與生活壓扁、壓碎而無助時,精神上給自己的生命意識以一點期待,不失是張揚生命風帆的一種“心理療法”。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凍餓將斃前想象著圣誕夜的美景,你能說她消極?避世?俄國也有個作家寫了個短篇小說,說有一個在城里當學徒的鄉下孩子,因為受不了老板折磨,就給鄉下的爺爺寫了一封沒有寫上具體地址的信,然后就一直希望爺爺來接他回家,你能說他消極?避世?漢末建安七子的文學也受道、佛思想影響。
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民生尤艱,于是佛學大盛。有一首詩這樣寫:
“千里鶯啼綠映紅,
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樓臺煙雨中。”

文化到盛唐就入世了。李白有道家思想,他雖然高唱“生不用封萬戶侯”,卻渴望“但愿一識韓荊州”。為何要識“韓荊州”?因為這位韓老先生位高權重,認識他就可近天顏了。杜甫也這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把唐玄宗頌作“堯”和“舜”,也是盡量熱乎些。入世就要奉行儒家精神,秉持儒家的人生態度了。再以后,出世與入世思想,一直處于交織狀態。
幾千年來,三家思想對民族文化、藝術影響,也是時分時合,時統時離,相交叉又相分流,影響著民族精神與民族性格,也形成了中國美學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思想是歷史的傳承。讀書是藝術修養之母。古代的文學家、藝術家都是學問家,都要讀好多書。王羲之、陶淵明都既當官,又或寫字,或作詩,很有學問。杜甫的爺爺是初唐大詩人,律詩成體與他有很大關系,杜甫說詩是他的“家事”,書讀得很多。韓愈、柳宗元、蘇軾、歐陽修,改變一個時代的文風,文名與學名并重。相比較來說,當代的藝術家們讀書就少了,文化底蘊不厚,對藝術本質缺乏理解,創作上容易留下缺憾。這種缺憾本質上就是文化斷裂。跨越這條文化斷裂帶,最好的辦法就是學習民族的哲學思想、文化經典,研究儒家學說、道家學說、佛家學說。要多讀大家之作,大家的作品就是藝術經典。學與思要結合,要研究藝術家與時代的關系,研究思想文化影響與藝術表現之間的關系,以具體認識、把握藝術性的形成、表現、存在。過去在書法創作上人們常講字外功夫,講書家學識修養,其實也就是在講思想文化影響與藝術表現之間怎樣地相生相長。
創作上,藝術理念與藝術手法,明顯地要受到那個時代思想文化的影響。存在決定意識,這個歷史唯物主義的命題很對。陶淵明從生存狀態看,也有逸行,那是做人的境界,不然寫不出《桃花源記》《歸園田居》那樣的作品。《紅樓夢》不單單是寫生活,也是寫作者的抱負,寫作者對人世的看法,人物的描寫反映了曹雪芹的心態。趙樹理的小說寫出了純樸的農民思想,熱炕頭,一頭牛,所以他的作品境界不高,沒有升華到寫人的本性的境界。這么比較,也可以說曹雪芹寫《紅樓夢》是站在時代之上俯視時代,趙樹理是時代作家,但不是歷史性作家。蘇東坡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作家要有分身術,站在山內看山外,站在山外看山內。趙樹理一樣的作家沒有能跳出他們生活的那個現實,他們在真實地反映生活,而不是在寫作家自己的思想。這也類近于中國畫中的工筆畫與寫意畫。
工筆畫是描出來的,失去大體。寫意畫是為抒情而畫,這個畫家的思想境界與藝術境界就高。這也可比之中西醫。西醫是解析,微觀把握。中醫是望聞問切,是整體把握,它在模糊中見整體存在,在模糊中見關系和諧,這是西醫不可比的。藝術上,西方是表現主義,東方是寫意主義。畢加索的抽象畫風,其實為類近中國的寫意畫,他的畫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受到了中國畫的影響。但中國藝術體現東方的美學思想,這就是陰陽之道,中和之美。太極圖的雙魚,就是東方美的本體存在。書法也是陰陽之美,黑白之美,自有氣韻在其間,黑白配合才會形成中國書法特有的審美表現力與審美意蘊,如果全黑或全白就無美可談了。
藝術是不能單一看的,要與藝術家的經歷一起研究,要從人類活動的歷史過程來看,這樣才能比較明白。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