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齊嘯云（上）

堯山壁

邢臺縣人民修羊臥灣水庫時發明的，還上過中央新聞紀錄片。工地宣傳員說。找齊潤霖不難?？茨妮v車飛得最漂亮就一準兒是她。我在堤上轉來轉去看花了眼，飛車的個個龍騰虎躍，看上去都是棒小伙兒。上哪兒去找一個女人哪。經人指點才認出一位“壯士”，頭扎白毛巾，腰系寬布帶，一蹬腿騰空而起，身輕如燕，在空中劃出一條長條的弧線，然后輕輕落在地面，那身段好像《挑滑車》的高寵，《三岔口》的任堂會。等到推車上來時，才看出眉清目秀，巾幗英雄的樣子。工間休息時，大家歡迎小齊來一段兒，只見她抹了把汗，端起粗瓷大碗唱道：“將酒宴擺至在聚義廳上，我與那眾賢弟敘一敘衷腸……”那聲音響如洪鐘，灌滿了偌大的水庫，我真的被征服了，想起哪個古人說過的，藝術是非凡氣質的非凡產物。

在人民群眾歡樂的海洋里，齊潤霖也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她對我說。6歲時在天津“云吟劇社”第一次登臺時，扮演的就是竇爾敦，唱的就是這一段兒。齊潤霖出身官宦之家，祖上曾當過乾清的吏部尚書。父親是天津《民生報》主編，喜好京劇，梅蘭芳、馬連良、尚小云、裘盛戎都曾是她家中的座上客。齊潤霖幼有天賦。3歲時馬連良一句句地教她唱《桑園會》，6歲時與馬連良同臺演出《三娘教子》，當時也紅遍津門，風光不亞于今天的劉小園。

那年3月評選勞動模范，東汪村和水庫工地都把齊潤霖當作首選，外貿部帶隊的反對，說她有政治歷史問題。屬于“內控使用”。齊潤霖解釋說，14歲進入北京美國教會中學，善于演講，當選學生會主席，組織外國留學生聲援北大“反饑餓、反內戰”游行。因為不滿國民黨接收大員、貪官污吏，在天津《中華日報》發表了一篇雜文《奸商遺囑》，“余致力囤積倒把凡十余年，其目的在發國難之財。及聯合世界上囤積聚奇者共同發財?！碧旖蚓瘋渌玖畈恳浴叭枇R國父、赤色宣傳”罪名通緝她，經一地下工作者介紹，躲進美國駐津領事館，當了幾個月一個小圖書館的資料員。這樁事在燕京大學一年級向黨交心時已經如實交代。想不到從此被列入特嫌。黑鍋一直背在身上。政工對她是草木皆兵，一次天津朋友寄來一包行頭，被懷疑是特務經費。還有她在家排列第五，一次接哥哥電話說，“我是老五呀”，偷聽者便以為“老五”是特務代號。忍無可忍，她一度想跳樓自殺。坐在窗口時她想到了京劇，想到了錢寶森、郝壽臣等幾位老師，他們可都在期待著她學有所成呀，甩把淚水又抽身回來。情況反映到縣政府，縣長何耀明熱愛文藝，憐惜人才，召集有關人員學習剛剛發表的毛主席的《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說家庭出身不能選擇。革命道路可以選擇，莫須有的事情不應影響使用，并大張旗鼓地為齊潤霖頒發了模范獎狀。

不久何縣長組織山區建設慰問團，點名齊潤霖領銜主演。這個英語系畢業生第一次聽何縣長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茅塞頓開，懂得了從前京劇老師不曾講到的文藝為什么人和如何為的問題。這個慰問團實際上是齊潤霖的獨角戲，其余角色文武場都是從縣直機關臨時拼湊的，我也跟著湊熱鬧，管大我十歲的齊潤霖叫大姐。慰問團走遍邢臺縣四大山川，白天趕場，晚上演出。深山區的羊腸小道連自行車都用不上，大家自帶行頭道具。大姐總是頭頂烏紗，身背蟒袍，斜掛玉帶，手提朝靴，就差把臉譜畫上了。一次到賀家坪演出，正當大家走得汗流浹背，疲憊不堪時，突然聽到一陣鑼鼓齊鳴，全村男女老少跑出十余里來迎接。到了村里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像過年一樣熱鬧。當時山村還沒有電燈，村長把各家各戶的馬燈集中串連起來，給戲臺鑲了個金邊兒。正戲《鍘美案》后，大姐清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到雞叫兩遍還謝不了幕。下臺也不讓卸裝，一家挨一家地排隊請她吃飯，大把大把的核桃栗子花生往她衣兜里塞。當晚齊潤霖激動得一夜合不上眼。她想，新文藝工作者不能蹲在城市忘了革命老區人民。山區人民如此熱愛藝術，需要藝術，我的藝術也必須在為人民服務中而存在，把光明和正義送進人民的心靈深處。第二天轉場路上她跟我說，藝術營養到處有，比如看到山巒起伏，她明白了《連環套》的形式；看到賀坪峽的險峻，便想起了《陽平關》曹操“只手獨擎天”的意境，望著山區黎明輕霧彌漫。便想起了《探陰山》的包拯：“觀東方一陣明。一陣黑暗，望開封，那就是自己的家園……”慰問結束，又獲得一張獎狀“齊潤霖同志在縣委和縣人民委員會組織的慰問重點工作演出中，不辭勞苦，翻山涉水，日行夜演，光榮地完成任務，被評為甲等模范。”不久她又與何縣長合作完成歌舞劇《天上人間齊歌唱》，由縣四股弦劇團演出。彩排時我趕到縣委禮堂，只見大姐既是演員又是導演，音樂舞美燈光道具統一調度，儼然一位三軍統帥。這個劇目獲得河北省文藝匯演一等獎，齊潤霖成為邢臺家喻戶曉的人物。

齊潤霖在邢臺下放勞動一年多，鄉親們和何縣長希望她留在縣劇團，她本人也十分樂意，可是外貿部硬是把她分配到云南省外貿局。臨走難以割舍，齊潤霖泣不成聲，表示今生今世忘不了邢臺，還要回到邢臺來，這句話對我印象頗深。四年后我大學畢業，申請分回故鄉，可是齊滴霖卻杳無音訊。不久階級斗爭強化了，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被趕下舞臺，京劇藝術奄奄一息，齊潤霖的名字也漸漸被淡忘了。

(未完待續)

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