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馮驥才先生的角色是多重的,他是作家、畫家、學者和思想家。所有這些多重的角色使他成為了一個跨越各個領域的公共知識分子,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文人”。
他所專注的是我們文化的命運,他在探索的是中華文化的奧秘和這種文化在當下的世界中的位置,他所思考的焦點始終是中華文化的一脈精華如何得到傳承和延續。對于馮驥才先生來說,強烈的文化使命感和責任感和一種以興趣和迷戀為基礎的熱愛其實是完全融為一體的。他興致勃勃地游走于中國的各個地域,總是試圖保留和維護那些有價值的文化的遺產,他不僅關愛它們的保護,而且關愛它們在今天全球化時代的意義和價值。對于他來說,傳統和文化從來不僅僅是書齋里的坐而論道,而是一種行動的力量,一種參與的義務。對于他來說,文化不是抽象之物,而是活在人們的記憶和生活之中的具體之物,是生命生生不息的延續和展開。因此,馮先生的文化觀是一種具體而微地以獨特的生活樣態和獨特的價值觀為基礎的“活”的生命。因此,馮先生雖然有學者的專注和深入,卻還有創作者的敏銳和詩意。他的文化活動既有那種學者的田野工作的精微細膩,也有一個思想者的縱橫捭闔,既有學術工作的扎實嚴謹,又有一個作家的情感熔鑄。他的所有的活動都是在文化領域中“打通”的成果,也是一個時代的精神的運行的軌跡。他其實是以自己的情懷和行動承接了中華文化的一脈精魂的人。馮先生的多重的角色其實其中所貫穿的是對于中華文化的強烈的使命,對于中華文化的連續性的強烈的責任感。正是由于這種使命和責任讓他始終站在了一個全球化和市場化的大變革中的中國的發展的前端,以文化的關懷賦予了這個時代一種深度和價值,給與了時代一個無法回避的參照。他在三十年來中國歷史的劇烈變化中守候著中華傳統的連續性。
思考馮先生的精神旅程,有一個線索值得我們關注,也就是他和“新時期”文學的那些開創者們同時起步,參與了那個時代的文學的創造,為那個狂飆突進的八十年代提供了新的思考的路徑,同時他又最終超越了那個時代,和中國的新的變化保持著精神上的聯系,接上了中華文化的歷史文脈,最后變成了一個在多個領域有重要的思考和貢獻的公共知識分子。從馮驥才先生早期的作品看,他和“傷痕文學”的一起引起了公眾的關注,他的早期的作品也是“傷痕文學”的代表性作品。但這些作品在反思文革造成的痛苦的時候,卻也表現了相當充沛的文化關懷。如他的名作《啊》就是這樣的作品。這部小說里一位大學歷史教師的由于偶然產生的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無所不在,籠罩了他的全部的內心世界。在這種恐懼之中,既包含了一般的人性的流露,也展開了一種對于歷史文化的關懷。這位大學歷史教師的感覺中自有一種歷史的深度和文化的困擾。在這里,馮驥才先生從文化的角度開掘傷痕的歷史的脈絡,其實是將魯迅先生關于“國民性”的思考的延展和變化。馮先生當時的思考當然是和“傷痕文學”一般性的思潮相應和的結果,但卻把焦點放在了文化上,圍繞著“國民性”這樣的大問題著手進行深入的思考和追問。
經過九十年代以來的發展,馮先生對于文化的思考越來越進入具體的文化實踐之中,他參與具有文化意義的建筑的保護,也介入民間文化的保存等工作之中,這些具體性的工作其實是和中國經濟的成長和中國的加入全球化進程所導致的新的文化情勢相扣連的。我就曾經參加過他編輯出版的關于天津老房子的畫冊的研討會,對于他在保留中國的文化記憶方面的艱苦的努力有深刻的印象。他九十年代的小說也對民俗文化多有思考,但其角度其實有所變化。這里保護和珍重其實已經超出了批判的傳統的“現代性”的觀念,進入了對于傳統的更為復雜和開闊的理解之中。像《炮打雙燈》這樣的作品就可以看到變化的軌跡。對于傳統,他從原來的更多否定性轉向了更多肯定性。這些變化才引出了而在世紀之交的名文《魯迅的功與“過”》。這篇文章是馮驥才先生的文化觀超越“現代性”的傳統限定的新的意識的集中體現。
這里馮驥才先生對于新的學術成果的參照和自身的思考最終凝結成了獨特的思想。這其實是中華文化的新的自覺的一個重要的起點。從這里開始,馮先生自覺地超越了“國民性”話語的限定,重新進入了對于中華文化的新的肯定。這當然不是對于魯迅先生的簡單的否定,而是對于這位深刻地影響了我們的偉大的先驅者的真正的繼承和發展。這里他其實發現了“國民性”話語的限定性的局限,同時探索超越的路徑。馮先生的思考具有極大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