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衍華
“春秋無義戰”是孟子對春秋時期戰爭的看法,也是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命題。兩千余年來特別是在宋代孟子升格運動之后,受到越來越多學者們的關注。分析學術界相關研究成果,主要涉及孟子判斷戰爭的標準及其學說價值兩個方面。
在傳統儒家看來,孟子“春秋無義戰”正是社會“禮崩樂壞”的最好注腳,用此標準反注《孟子》就成為學術界的主流。如漢代趙岐說:“《春秋》所載戰伐之事,無應王義者也。彼此相覺有善惡耳,孔子舉毫毛之善,貶纖芥之惡,故皆錄之于《春秋》也。上伐下謂之征,諸侯敵國不得相征。五霸之世,諸侯相征,于三王之法,皆不得其正者也?!?《孟子注疏》)朱熹則說:“《春秋》每書諸侯戰伐之事,必加譏貶,以著其擅興之罪,無有以為合于義而許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則有之,如召陵之師之類是也。征,所以正人也。諸侯有罪,則天子討而正之,此春秋所以無義戰也?!?《孟子章句集注》)在他們看來,春秋時期的戰爭無論有著怎樣的合理性,只要不符合“禮樂征伐白天子出”的原則,都應歸于“無義戰”范圍。
當然,學者注解的依據采源于孟子本人的言論,他說:“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孟子·盡心下》,以下凡《孟子》只注篇名)盡管春秋時期各諸侯強國均豎起“尊王攘夷”的旗幟,但實質上卻是以五霸為主角的利益之爭。雖然孟子也說:“彼善于此,則有之矣”,但“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已將這點合理性給抵消了。同時學者們以此標準來闡釋《孟子》,更重要的在于其“私淑”孔子的標榜。孔子曾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又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論語·子路》)在學者們看來,孔孟學說一脈相承,他們在用歷史事實向當時酣于戰爭的諸侯們發出警示:即使像齊桓、晉文般具有雄才大略的霸主,其國家最終的結果也必然走向混亂,更甭說疲于戰爭的諸侯小國。
然而,既然孟子說“春秋無義戰”,周天子的征伐也不例外。據學者統計,《春秋左氏傳》所載531次戰爭中至少有五次自周天子起。因此,這就存在一個無法回避的悖論,是孟子沒有看到相關記載?還是在判定正義標準上另有所據?為弄清孟子的本意就有必要對其“義戰”標準重新闡釋。縱觀《孟子》一書,他所謂“義戰”除“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外,更看重“湯武革命”式的“至仁伐至不仁”的征伐。在他看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標準只有在王道大興時才適用,而“大道之隱”的三代亂世,特別是“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至仁伐至不仁”的戰爭才是“義戰”,而戰爭雙方“至仁”與“至不仁”缺一不可。所以孟子是想讓諸侯意識到自己并非“至仁”,由酣戰的外交政策轉向內修政治的軌道,以避免被“賊殘”征伐與誅殺,實現得民心、穩定社會的目的。既然此時的周天子非“至仁”,所以《春秋》中周天子的五次征伐也應屬“無義”戰。
可見,“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并非其衡量“義戰”的唯一標準,它與孔子的“正名”學說有明顯不同。他不但否認周天子不能凌駕于諸侯之上。對魏、齊等諸侯國君稱王的既定事實給予默許,而且認為“禮樂征伐”的權力也并非來自周天子,而是具有仁德、仁義的君主。如當齊宣王詢問“湯放桀,武王伐紂”之事時,與“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相比,孟子明確提出“于傳有之”。而宣王“臣弒君,可乎?”一語的反問,正是對儒家所崇尚“正名”學說的質疑,而孟子則回答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也,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對齊宣王欲借儒家所推崇的“湯武革命”模式為其恢復桓公霸業的意圖,孟子看得非常清楚。
當然,孟子將主要精力放在對當時爭霸諸侯的警示上,并不厭其煩地推行其仁政學說。如梁惠王因魏國備受屈辱而向孟子尋求良策時,他對此絕口不提,而只是奉勸惠王內行仁政,并得出“仁者無敵”的結論。他說:“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人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梁惠王上》)正因孟子篤信“仁者無敵”,他才對《尚書·武成》中“血流漂杵”的說法予以否定。他說:“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又說:“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夷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責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盡心下》)孟子的仁政學說是其在列國游說中反對一切戰爭的有力武器。
然而,復雜的社會現實,對能否使用戰爭或者誰有征伐權力,孟子本人也存在矛盾。盡管他反對戰爭,但當沈同以其私問“燕可伐與”時,他也表示贊同。他說:“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噲。有仕于此,而子悅之,不告于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則可乎?——何以異于是?”但齊伐燕之后,他卻對此加以否定,他說:“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公孫丑下》)孟子認為燕國的做法不符合為國之道,所以可伐,但又認為具備討伐權者只能是“天吏”,而齊國并非天吏。因此,在孟子看來,齊對燕的戰爭就屬于“無義戰”。正如“殺人”之權在士師,非士師就無權殺人。齊國軍隊既非“天吏”,更非“士師”,齊國怎能討伐燕國?而孟子判斷“天吏”、“士師”的標準是“民心”,他說:“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梁惠王下》)依此看來,當時諸侯無一具備征伐資格。
由此,不但戰國時的戰爭是“無義戰”,春秋時期的戰爭同樣也是“無義戰”。這與孔子思想有著明顯的不同,孟子不但對天子衰落、“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予以默認,而且根據戰國時期天下統一的趨勢,對儒家學說進行了內部調整。孟子用設定的“義戰”標準,從根本上掐住諸侯們發動戰爭的欲望,使他們能夠內修政治,期待湯武革命式“王者”的興起,并走上一條由“王者興”到“行仁政”,形成“至仁伐至不仁”戰爭,最終實現“一天下”的新思路。這與孔子“尊王”、“正名”學說一樣,均是從維護社會穩定的角度,對誰擁有戰爭征伐權力的一種闡述,而“春秋無義戰”正是這種權力定位下的產物。他治療“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社會創傷的藥方,雖有“迂遠而闊于事情”之嫌,但其“義戰”理念所蘊含的強烈地批判意識和批判功能,至今仍閃爍著耀眼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