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曄
摘要:男王后的故事源于《陳書,韓子高傳》,隨著時代的變遷,韓子高從歷史走進了文學,他的姓氏、身份及人生際遇亦隨之改變,一個青年驍將在文人的想象中逐步蛻變為王世貞《艷異編》中的帝王男寵,最后又被王驥德定格為以色事君的男王后。男王后故事的演變不僅形象體現了歷史敘事與文學敘事之間的巨大差別,更折射出晚明男風盛行的社會狀況以及男尊女卑性別霸權在男人內部的戲擬與復制。
關鍵詞:男王后;同性戀;歷史敘事;文學敘事
中圖分類號:K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9)02-0034-07
中國同性戀歷史長河中流淌著許多悠遠綿長、膾炙人口的經典故事,如鄂君繡被、分桃斷袖、男王后、共枕樹等等。這些故事皆發軔于史書或筆記,經過不同時期文人墨客的想象加工,顯現出一條明晰的由歷史敘事到文學敘事的嬗變軌跡,在此過程中,不同時代的不同作者以他們各自的價值觀解構、增刪、修改著這些故事,并采用虛構、夸張、細節描寫等藝術手段將自己的道德觀念、價值取向、審美心態揉進這些原始故事,還加入大量的欲望及身體敘事來適應新的經濟文化語境,從而使它們由簡潔單純到豐盈繁復,逐漸遠離歷史敘事在思想啟迪和知識索取上的雙重認知功能,越來越具備了文學敘事的時代性、世俗性及消費性,豐富充實著中國古代同性戀文學。本文將擷取男王后的故事,通過考察其演變過程以達到窺一斑而知全豹的目的。
男王后故事的緣起
男王后故事起源于《陳書》卷二十《韓子高傳》,韓子高即一千年后被人變身為男王后的花樣少年,唐人姚察、姚思廉父子如此敘寫韓的出身及其與陳文帝的邂逅:
“韓子高,會稽山陰人也。家本微賤。侯景之亂,寓在京都。景平,文帝出守吳興,子高年十六,為總角,容貌美麗,狀似婦人,于淮渚附部伍寄我欲還鄉。文帝見而問之,曰:‘能事我乎?子高許諾。子高本名蠻子,文帝改名之。性恭謹,勤于侍奉,恒執備身刀及傳酒炙。文帝性急,子高恒會意旨。及長,稍習騎射,頗有膽決,愿為將帥。及平杜龕,配以士卒。文帝甚寵愛之,未嘗離于左右。文帝嘗夢見騎馬登山,路危欲墮,子高推捧而升。”
這段歷史敘述中的男主人公之一陳文帝即南朝陳皇帝陳篟。他出生于公元522年,“少沈敏有識量,美容儀,留意經史,舉動方雅,造次必遵禮法。高祖甚愛之,常稱‘此兒吾宗之英秀也,。”陳篟起家于梁朝吳興太守,敬帝紹泰元年(555),曾佐周文育平定杜龕、張彪,因戰功而授會稽太守。陳武帝霸先即位。作為武帝之侄,年輕有為的陳蓓很受器重,被立為臨川王。永定三年(559),武帝死,宣皇后與中書舍人蔡景歷等定計秘不發喪,召陳蓓還朝,立其為帝,改元天嘉。陳篟在位凡七年,公元566年崩逝,卒謚文帝,廟號世祖。
另一位男主人公韓子高邂逅陳蓓時,陳仍是梁朝派駐吳興的大將,妙齡美貌的子高讓文帝一見傾心,再加上其恭謹溫順、善解人意以及那個適時而至的美救英雄夢,使陳篟寵愛子高之心與日俱增。
然而,子高頗為女性化的性格特征只是吸引陳篟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子高還是陳篟建立帝王霸業的得力助手。“文帝之討張彪也,沈泰等先降,文帝據有州城,周文育鎮北鄴香巖寺。張彪自剡縣夜還襲城,文帝自北門出,倉卒暗夕,軍人擾亂,文育亦未測文帝所在,唯子高在側,文帝乃遣子高自亂兵中往見文育,反命,酬答于暗中,又往慰勞眾軍。文帝散兵稍集,子高引導入文育營,因共立柵。明日,與彪戰,彪將申縉復降,彪奔松山,浙東平。”子高的赤膽忠心及機智果敢讓文帝死里逃生,由慕色而生的寵愛之情中又溶入了浴血沙場時出生入死的手足之情,為他們的情感紐帶注入了新的血液。在多次并肩戰斗中,文帝逐漸發現了子高擅長統領士卒、靈活作戰的潛能,“乃分麾下多配子高,子高亦輕財禮士,歸之者甚眾。”韓子高逐漸成長為陳篟的得力助手。
陳篟嗣位后,子高因勞苦功高而除右軍將軍。接著他又為鞏固文帝的江山而殫精竭慮,馳騁疆場。平王琳亂,征留異,奪晉安,因屢立戰功而不斷升遷,天嘉六年被征為右將軍,至都,鎮領軍府。正當子高春風得意之際,文帝臥病不豫,子高入侍醫藥,衣不解帶。然而病魔還是奪走了文帝陳蓓,子高的噩夢也便接踵而至。廢帝即位,高宗陳頊入輔,子高因兵權過重受新主忌憚,“光大元年八月,前上虞縣令陸肪及子高軍主告其謀反”,子高被執賜死,年僅三十。
《陳書》中的韓子高容貌秀美,頗具膽識,忠心耿耿,軍功卓越,這樣一位英武少將是如何變身為柔媚妖嬈的男王后的呢?
男王后故事的發展
韓子高的故事在日后的流傳中經歷了三變。
姓氏之變。據《陳書》記載,韓子高本名韓蠻子,或許文帝嫌此名過于村俗,將其改為子高。然子高何時、為何改姓為陳則無記載,是文帝給其改名時順便賜姓陳,還是子高受陳朝文帝殊寵,后人誤以其姓陳?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早在唐代,有人就稱其為陳子高了。據唐代詩人陸龜蒙《小名錄》記載:“陳子高,會稽人。世祖時為吳興守,高年十六,為總角,容貌美麗,狀似婦人。世祖見而問之:‘能事我乎?高許諾。本名蠻子,世祖改命今名,執備身刀。世祖寵之。”后人由是皆稱其為陳子高,如王世貞《艷異編·男寵部·陳子高》,王驥德《男王后》、馮夢龍《情史,情外類,陳子高》等。
情節之變。除了悄然改變的姓名之外,韓子高故事的情節也在傳播過程中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悄然改變。《太平御覽》對韓子高的記載基本沿襲了《陳書》,《太平御覽》卷三四五載:“南史日韓子高會稽山陰人也。家本微賤,侯景之亂寓都下。景平,陳文帝出守吳興,子高年十六,為總角,容貌美麗,狀似婦人,于淮渚附部伍寄載還鄉里。文帝見而問日:能事我乎?子高許諾。子高本名蠻子,帝改名之。性恭謹,恒執備身刀。”卷三七九又載:“陳書日韓子高,會稽山陰人,本家微賤。年十六,猶總角,才敏過人,容貌美麗,狀似婦人。”宋人平鋪直敘了子高的出身、籍貫、年齡、姓名及與文帝的相遇經過,體現了歷史敘事的單薄簡約。
到了明代,韓子高故事有了大幅度的變化,突出表現在王世貞成書于嘉靖年間的文言傳奇小說《艷異編》卷三一《男寵部·陳子高》一文。王世貞筆下的陳子高傳大量增加了文帝與子高同性相愛的情節,同時弱化了史書中對子高才識過人、戰功顯赫的描寫,并憑空杜撰了一段異性戀故事:
王大司馬僧辯下京師,功為天下第一,陳司空次之。僧辯留守石頭城,命司空守京口,推以赤心,結廉藺之分,且為第三子頠,約娶司空女。頠有才貌,嘗入謝司空,女從隙窗窺之,感想形于夢寐,謂其侍婢日:“世寧有勝王郎子者乎?”婢曰:“昨見吳興東閣日直陳某,且數倍王郎子。”蓋是時篟解郡佐司空在鎮。女果見而悅之,喚欲與通。子高初懼罪,謝不可,不得已,遂與私焉。女絕愛子高,嘗盜其母閣中珠寶與之,價值萬計。又書一詩曰“團扇”,畫比翼鳥其上,以遺子高曰:“人道團扇如圓月,儂道圓月不長圓。愿得炎州無霜色,出入歡袖百千年。”事漸泄,所不知者司空而已。會王僧辯有母喪,未及為頗禮娶。子高嘗恃寵凌其侶,因為竊團扇與頠,
且告之故。頠忿恨以語僧辯,用他事停司空女婚。司空怒,且謂僧辯之見圖也,遂發兵襲僧辯并其子,縊殺之。篟率子高實為軍鋒焉。自是子高引避不敢入。篟知之,仍領子高之鎮。女以念極,結氣死。
在《艷異編》中,王僧辯與陳霸先的政治聯姻因霸先之女與陳子高的私情而破滅,王僧辯撕毀兒女婚約,陳司空正好找到了吞并王大司馬的借口,派陳篟率子高為急先鋒,一舉殲滅了僧辯父子,從而掃除了自己廢梁帝自立的最大障礙。
身份之變。韓子高在《艷異編》中已完全由一員青年驍將變身為美貌龍陽了。對子高出眾的容貌,王世貞不吝筆墨:“容貌艷麗,纖妍潔白,如美婦人。螓首膏發,自然娥眉,見者靡不嘖嘖。即亂卒揮白刃,縱揮間噤不忍下,更引而出之數矣。”直接與間接、正面與側面描寫相結合,強化其美貌出眾。對陳篟與子高間的同性性事,王世貞更是發揮了他豐富的想象力:“篟頗偉于器。既乍幸,子高不勝,嚙被,被盡裂。篟欲且止,日:‘得無創巨汝邪?子高日:‘身是公身也,死耳亦安敢愛?篟益愛憐之。”《陳書》中潔凈簡單的陳、韓關系已被摻人了肉欲的暖昧,陳子高以身事君的形象在王世貞筆下逐漸清晰起來。
值得一提的還有,王世貞首次提出了男后這一概念。歡情洽浹之際,陳篟贈詩子高以表自己的濃情蜜意:“昔聞周小史,今歌明下童。玉塵手不別,羊車市若空。誰愁兩雄并,金貂應讓依。”夜半纏綿枕畔時又私語日:“人言吾有帝王相,審爾,當冊汝為后,但恐同姓致嫌耳。”陳篟深知自己即便登上天子寶座,也不可能冊封一個孌童為皇后,于是找出同姓致嫌這一借口,既表達了他對子高的膩愛,又讓子高明白這美麗的諾言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才敏過人的子高亦順水推舟,叩頭日:“古有女主,當亦有男后。明公果垂異恩,奴亦何辭作吳孟子耶!”這些情人間的甜言蜜語純粹出于文學敘事的想象與虛構,然而他的想象便演繹出王驥德的《男王后》雜劇。
男王后故事的定型
王驥德約作于明萬歷后期的雜劇《男王后》是男王后故事的定型之作。《男王后》凡四折,本名《裙釵婿》,后因“好事者以《女狀元》并余舊所譜《陳子高傳》稱為《男皇后》,并刻以傳。”祁彪佳稱此劇“取境亦奇。詞甚工美,有大雅韻度。但此等曲,玩之不厭,過眼亦不令人思。以此配《女狀元》,未免有天巧人工之別。”《男王后》一劇似取材于《艷異編》,劇中一句臺詞可以為證:“今日這樣奇事,明日史官可不載在《艷異編》上,待后邊人做一個笑話兒么!”然而,王驥德在繼承《艷異編》的基礎上,又有很多的改動與發揮。
首先,陳子高被最終定型為男王后。王驥德讓他的這位小同鄉天生具備一種女性身份向往。第一折中,陳子高一上場便感嘆自己是一男兒身,枉生了閉月羞花貌:“昨日有個相士,說我龍顏鳳頸,是個女人定配君王。暖,當初爺娘若生我做個女兒,憑著我幾分才色,說什么蛾眉不肯讓人,也做得狐媚偏能惑主。饒他是鐵漢,也教軟癱他半邊哩。可惜錯做個男兒也呵。”全劇一開場,就用相士之言為男王后的出世埋下了伏筆。邂逅并追隨陳篟以后,子高甚至愿意白宮以表自己的誠意。頗能惜玉憐香的陳蓓舍不得閹割他,只讓他與宮中女侍們一起服侍自己。子高一聽喜出望外:“你道我俏娉婷似女侍家,我情愿改梳妝學內宮罷。看略施朱粉上桃花,管教人風韻煞。”陳篟立即叫人拿來女裝將子高打扮起來,在男童華麗的轉身中,一個絕色美女降生了。陳篟一看不禁心花怒放:“我后宮妃嬪雖多,看來倒沒有你這們一個姿色。你明日若當得我意,就立你做個正宮王后,你意下如何?”子高急忙叩頭:“愿大王爺千歲!古有女主,亦當有男后。只怕臣妾出身寒微,稱不得大王爺尊意。”
第二折一開始便由宮女道出陳篟“早晨傳旨,要立他做正宮娘娘,著我們伏侍他梳妝。”子高妝扮完畢,“錦帶霞翻”,“繡衫月掩”,“彩裙風飏”,與陳篟在長秋宮行禮,接受眾妃嬪的朝賀,并以盛大夜宴慶祝,男王后就此隆重誕生。
王驥德的第二個改動是讓陳子高與陳蓓之妹玉華公主私通并終結連理。《艷異編》中,與子高私通的是陳霸先之女。王驥德移花接木,將霸先之女改為陳篟之妹。第三折中,子高與玉華,一個百般遮掩,一個千般挑逗,傾倒于子高美貌不能自拔的公主不惜下跪甚至以自縊相逼,苦死央及不成,便威脅要去乃兄處告子高調戲自己。在玉華公主的軟硬兼施下,子高只得就范,兩人遂暗結鴛鴦。宮女裱桃因記恨玉華公主,便拿著題有公主情詩的白團扇去陳蓓處告發他倆的私情。于是就有了第四折秾桃出首,陳篟逼問,兩旦招供,白練賜死等情節,面對淚水漣漣的兩個美人,一是心上人,一是親妹妹,陳倩最終心軟了:“咳,這事怎了?我待不究,這事體重大;待害了他兩個性命,不要說可惜了妹子,只再要尋這們一個絕色不能勾了。我有個理會,如今正要替妹子選個附馬,就乘此機會,成合了他們做一對夫妻,有何不可。”陳篟的憐憫之心不僅挽回了兩條性命,而且成就了一明一暗兩對夫婦。
男王后故事由歷史敘事向文學敘事的嬗變
從記錄歷史到演繹艷異再到取悅受眾——創作主旨的嬗變。《陳書》敘寫韓子高列傳的目的是依實記錄一個普通人的傳奇經歷:從奴隸到將軍再到政治權力斗爭的犧牲品。容貌美麗、狀似婦人只是韓子高得遇陳文帝的一個重要契機,以后,他基本憑借自己的忠誠和才干贏得了文帝的信任及部下的愛戴。但韓子高仍是個凡人,無法憑借個人意志左右文帝的生死,失去了政治靠山的他孤獨無依,重兵在握又讓他成為新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韓子高的故事只是歷史長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作者冷靜敘述,客觀描寫,基本反映了歷史敘事“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特點。
王世貞寫陳子高則是想通過一個以色求寵的孌童的飛黃騰達及最終覆滅,警示世人這種人必遭報應。作者將陳子高與歷史上的許多著名男寵羅列在一起敘寫,從他們相似的生命軌跡中概括出同一結論:男而女淫、以色事人者必無好下場。王世貞雖然給陳子高安排了與正史一樣的結局:“坐誣謀反誅”,但他用“人以為隱報焉”收束全文,點明了作者的創作主旨。在王世貞看來,陳子高以身事君、狐媚惑主,均是有損陰騭之舉,理應遭到報應。
王驥德寫男后記則只擇香艷,不顧史實,塑造一個既為人妻、又為人夫,男而女、女而男的離奇人物,以此吸引觀眾的眼球,迎合市民階層求新、求異、求刺激的欣賞趣味和消費心態。《男王后》進一步渲染了《艷異編》的艷情筆墨:
[凈]看座來,娘娘坐著。美人,我看你弱骨輕盈,柔肌驕膩,我夜采多有莽撞,得無創巨汝乎?
[旦]臣妾之身,大王之身也,死耳亦安敢自愛。[滿庭芳]你做蜂堞的從來莽撞,說什么嬌花寵柳,惜玉憐香。我雖則是重茵濕透桃花浪,也子索舍死承當。譬如梁綠珠粉身樓上,楚虞姬刎首燈旁,也要細嫋嫋舒咽項,顧不得其間痛癢。如今呵,便受些苦楚又何妨。
這些頗具誘惑力的唱段吊足了觀眾的胃口,而王驥德為全劇設計的大團圓結局更是庸俗不堪,為了迎合世俗觀眾求樂拒悲的觀賞心態,不惜肢解史實,狗尾續貂,讓陳子高既為陳文帝的外寵,又為玉華主的內寵,看似圓滿,實際是對歷史的徹底顛覆。
創作主題的演變清晰折射出文學作品的世俗化軌跡。明嘉靖以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市民階層崛起,他們成為通俗文學的最大消費群體。再加上許多文人也是廣大市民中的一員,所以他們的作品在有意無意之間迎合著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表現出明顯的世俗化、商品化傾向,男王后故事主旨的嬗變正反映了這一特點。《男王后》中充斥著的欲望狂歡和身體寫作,已徹底背離了《陳書》的歷史敘事,而用隨意性、休閑性及娛悅性的文化語碼敘述陳篟、韓子高等歷史人物的身體經驗及日常生活碎片,以迎合市民大眾的消費趣味。
從韓子高到男王后A,物形象的嬗變。作為正史,對人物的敘寫應是功過分明,不隱惡,不溢美,做到“情真而不詭”,“事信而不誕”。《陳書》據實賦予了韓子高四個特征:出身低微,容貌美麗,忠誠恭謹,將才出眾。在唐人姚察、姚思廉父子的筆下,韓子高雖然憑借狀似婦人的美麗容貌得到臨川王的青眼,但作者從未暗示過他是陳篟的龍陽君。《陳書》中的韓子高是一個頗有膽識及將才的美男子,自從追隨臨川王以后,對主子恭敬有加,忠誠不貳,勤于侍奉,常執備身刀以保主子的安全。韓子高的步步升遷并不是靠他的色相,而是憑借他穩扎穩打、卓越超群的累累戰功。
文帝的去世使子高失去了強有力的政治靠山,深知自己兵權過重而受到陳頊之防忌,頗有政治頭腦的子高亦“深不自安,好參訪臺閣,又求出為衡、廣諸鎮”,至于他謀反的罪名是莫須有還是確實存在,這已是一個歷史疑案。但從后來的宣帝陳頊原宥其父及子弟的舉動看,子高最大的罪過并不是謀反,而是重兵在握對皇帝構成了威脅。
總之,《陳書》將韓子高作為一個重臣而不是佞臣作傳,基本采用正筆敘寫。
王世貞筆下的陳子高只演繹發揮了《陳書》中韓子高的前三個特征,而把他將才出眾的秉賦一抹而盡,竭力將其推向佞臣之列。明代中后期,俗尚奢靡,男風大熾,描寫男子同性戀的小說層出不窮,王世貞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性風尚,在《艷異編》中特列“男寵”一門,敘寫了十九個隋唐之前的男寵故事,陳子高便為其中之一。由分類看,王世貞已把陳子高等同于龍陽君、彌子瑕這些著名的男寵了。而對《陳書》中子高統領大軍、馳騁沙場的大將形象的描寫,王世貞幾乎全部刪削,卻另加了他與司空女間兒女私情的描繪,使之更具艷異色彩。盡管如此,王世貞還是為子高保留了一些男兒特性,如“猿臂善騎射,上下若風”、“既漸長,子高之具尤偉”等等。
到了王驥德筆下,作者用筆墨為陳子高做了一個變性手術。這一人物從心理到外貌都徹底雌化,正如《男王后》評者陽臺散人所云,他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狐媚龍陽”。遇見臨川王之前,子高就曾哀基父母錯給了自己一個男兒身,枉費了如花似玉的美貌;得遇臨川王以后,陳子高就一直以女性形象出現,他的身份是臨川王的美人,宮女們的娘娘,玉華公主的嫂嫂。甚至當他與玉華公主完婚后,他仍是一身女妝,暗示了他既是陳文帝的男王后,又是玉華主的裙釵婿的雙重身份。對于命運的如此安排:王驥德筆下的陳子高似乎亦頗為得意:“只有漢董賢他曾將斷袖驕卿相,卻也不曾正位椒房。我如今愛封冊在嬪妃上,這裙釵職掌,千載姓名揚。”自比董賢且欣欣得意于自己所獲之寵更勝于董賢。做了駙馬之后,他更是下定了做皇室雙面性玩偶的決心:“我做娘娘不見金蓮現,做駙馬還將繡帔穿。只恁的假裝喬真偽難分辨,就兩般姻眷,拚前后從人愿。”
從《陳書》中的錚錚美少年,到《艷異編》中的柔曼小男寵,再到《男王后》中的狐媚妖龍陽,韓子高的雌化特征越來越濃重,稗官野史、民間想象、逸聞趣事合成了這個人物,使其成為晚明通俗文學消費潮流中戲說歷史人物的典型個案。《艷異編》、《男王后》以歷史的料,寫現世的情,敘事話語的娛樂性、消費性、世俗性在消解歷史深度和廣度的同時,與中國古代男風文化中對同性戀被動方的女性化期許及鄙視化心理相暗合,反映了晚明社會文人以輕浮的筆墨改寫真實歷史的傾向。
由簡到繁,由實到虛一敘事手法的嬗變。從歷史敘事到文學敘事,作者寫作旨趣大相徑庭,敘事手法和風格也迥然相異,這突出表現在語言的生動形象、情節的刻意虛構及細節的廣泛運用上。
《陳書》簡要枯瘦的敘事語言在《艷異編》中得到了很好的修飾潤澤,《艷異編》盡管用文言創作,但比起《陳書》來,已豐盈很多。對陳子高的外貌描寫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陳書》“容貌美麗,狀似婦人”被王世貞擴展為“容貌艷麗,纖妍潔白,如美婦人。螓首膏發,自然娥眉,見者靡不嘖嘖”。另外,王世貞還插入了許多人物對話,使故事更具現場感。
而雜劇作為俗文化及市民文藝最有代表性的一種形式貴淺不貴深,《男王后》的賓白南北交雜,更具特色。當玉華公主驚詫于國色天香的嫂嫂居然是男人時,宮女裱桃云:“公主,你只見宮里起北風,不知道外廂起南風哩。”引用了明代對男子同性戀之風的諱稱,且形象描述了社會上男色盛行的狀況。當子高與玉華公主私通后,裱桃又背地里打趣說:“呵呵,我則道娘娘冰清玉潔,是大王爺自家受用的,鱗也不敢擦他。如今卻與公主有一手了,正是揚子江水渾淘淘,大家用些兒罷。”鮮活的口語帶來了極強的諷刺效果。
情節的虛構也是文人自覺創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史官依實而記,秉承“事信而不誕”的原則,不允許虛構夸飾。雖然史書中也有對當朝皇帝夸飾美化的嫌疑,但那也是有限的。但小說和戲曲則不然,允許在生活原型的基礎上根據作品主旨進行虛構和夸飾。王世貞虛構的陳篟與子高、子高與陳司空女兒間的愛情故事,將梁朝末年戰亂四起的嚴酷現實及陳霸先、王僧辯兩大軍事集團之間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權力之爭消解淡化于兒女私情之中,更好地服務于他以男寵之覆滅顯報應之不爽的主題。王驥德基本繼承了王世貞的虛構情節并加以細化和夸張,他還用偷粱換柱的手段。將異性戀插曲中的主人公陳司空女換成了陳蓓之妹玉華公主,為其創造一個雙面性玩偶服務。陳子高集男王后、裙釵婿雙重身份于一身,陳氏兄妹相安無事、皆大歡喜。這種虛構的結局滿足了市民階層的獵奇心理。
最后是細節描寫在小說、戲曲中的廣泛的使用。歷史敘事也用細節,《陳書》為了突出韓子高“性恭謹,勤于侍奉”的個性特征,以“恒執備身刀及傳酒炙”這一細節加以點染說明。但史書寫實原則及短小篇幅限制了細節的過多展開。文學敘事則不然,作者經過揣摩、想象。根據他們自己的生活經驗自覺地虛構、豐富故事中的細節,在細節描寫中凸顯人物的性格,使其更富生活情趣和文學魅力。
王世貞以“有所恚,目若虓虎,焰焰欲啖人”這一細節渲染陳篟的性急,接著又寫“見子高則立解”烘托他對子高的寵愛有加。而《男王后》作者對細節的運用更是大膽,他把明人的小腳情結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男王后》中。眾所周知,纏腳始于五代南唐后主李煜的愛妃窗娘,她用帛纏足,使之纖小屈突而足尖成新月形,在蓮花臺上翩翩起舞,以博得后主歡心。從此纏足之風逐漸流傳到民間,歷經宋、元、明、清,直至近代。而陳子高生活在公元500多年時的陳朝,當時根本沒有這一習俗。但作者用明人的審美習慣要求一千多年前的古人,男后陳子高屢次表達了自己缺失金蓮之憾:“只爭個鞋弓三寸,那里肯嫵媚讓紅裙”、“只雙彎一搦較爭差,但系長裙辯那些兒真假。”玉華公主在試探子高是男是女時。故意借他繡鞋穿,子高立即心虛躲避:“不消穿得,我送樣子來姑娘罷。”聰明的公主暗自偷樂:
[鬼三臺]你則是裙拖地,遮掩做雙鉤細。您青春年紀,穿著領薄羅衣,難道更不見些兒蓓蕾。我則怕立香階有時風揭起,試溫泉有時衫著遲。那其間做不得蓮辮輕盈,雞頭軟膩。
兩彎金蓮是明清美女的一個重要性征,清人李漁《無聲戲·男孟母教合三遷》中的童子尤瑞郎嫁給秀才許葳為男妾以后,裹起小腳,穿起女裝,并偷偷自宮。小腳、女裝這些細節說穿了都是明清男權文化強加于同性戀被動方身上的沉重桎梏,他們從身心到外形都被女性化、私有化,作為一個性奴仆隨時聽候處于權力結構上風的男人的予取予求,是性壓迫、性蹂躪在男人內部的上演。
綜而言之,韓子高走出歷史,走進文學,搖身而變為男王后的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歷史敘事與文學敘事的巨大差異,而且反映了不同時代不同的價值觀、審美觀及道德觀。文學敘事的日常生活化抹平了歷史的政治視角,把讀者牽引到熟悉的當下,讓他們置身于男風盛行的社會中感受生活的真實;敘事的身體化、細節化則又將作者與讀者鎖定到性和欲望的狂歡中,使他們在敘寫及觀賞的同時實現了替代性的想象與自我觀照,滿足了偷窺與獵奇的本能欲望。在人類悠遠的同性戀歷史中,除了男王后,還有許許多多男風故事代代相傳,并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豐富和變異。如宋李防《太平廣記》中的“潘章”被明代天然癡叟演繹成話本小說《潘文子契合鴛鴦冢》,《戰國策·魏策四》的“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在明代鄧志謨《童婉爭奇》中變成了雜劇《龍陽君泣魚固寵》,又被清長白浩歌子變異成筆記小說《螢窗異草,龍陽君》,對此加以仔細研究,我們可以描畫出一條人類體認同性戀的曲線圖,并從中折射出中國古代同性戀文化的曲折歷程。
責任編輯王劍孫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