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說到學者散文,我們很容易想到胡適、陶行知、俞平伯、季羨林……他們的主業不是文學寫作,但他們的散文留給我們的印象是睿智,獨特,歷久彌新,有些甚至成為我們記憶中的經典。學者散文多厚重耐讀,給人啟迪良多,歷來是散文中的上品,這與作者思想深邃、學識廣博有關。從“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可以說,散文的每一次變革都是學者和知識分子推動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有理由關注當下學者的所思所想,并通過他們的散文感受一下他們與社會相呼應的氣息。
王景鶴學長晚歲患膀胱癌,先是采用化療,反應甚大,后來由醫院搬回家中,改用中醫保守療法,曾一度好轉。但不久癌細胞即擴散,終于在97年8月19日于首都師范大學寓所逝世,享年七十有八。
景鶴學長于1919年生于安徽宿縣,抗日戰爭爆發后輾轉至后方,1939年畢業于陜西城固之北平師范大學附中,考入西南聯大物理系。畢業后,在昆明幾個中學任教。46年秋去臺北建國中學任教,當時我也在該校任教,老友重逢,倍覺親切。有一次他曾向我談及,他很想去解放區,但又考慮到解放區往往是徹夜行軍轉移,他自己體弱多病,恐怕不能勝任。但是到了49年,他終于冒險闖關返回大陸,在北京第四中學任教。肅反運動中,因為此段在臺灣的背景,所以被當作反革命審查。此后被調入北京26中(原匯文中學)任教,以教學成績優異,曾在教學十周年獲獎。56年被調入新成立的北京師范學院(后首都師范大學)數學系任高等數學分析教授兼數學分析教研室主任,直迄退休。
景鶴學長內秀外樸,聰穎而無華,對人生和社會都有著深刻的觀察和洞見,而又每每出之以詼諧和自嘲。他的風格令人(至少是令我)聯想到歌德的忘年友人Merck,他也是Merck,那么地洞明認清世事,對一切都看得那么透徹,以致于一切現實生活中的追求和向往,都顯得似乎是多余乃至無謂的。抗日戰爭時期,生活異常艱苦,他可以雙足穿著兩只不同的破鞋去上課,又終因有一次被女同學發現后不免報之以善意的微笑,才有點尷尬地換了下來。還有一次他因為衣著藍縷,被校警誤認為是乞丐,混進了校園。也有一些小事,足以說明他的聰穎。有一次我們幾個一起去看電影,那是一部偵探片,看后我們都是一頭霧水,莫明于其原委是怎么回事,惟獨他看懂了并向我們講說了故事的原委,才使得我們恍然大悟。
景鶴學長對文學和哲學都有深厚的修養。作為物理系的學生,他選修了馮文潛老師的“西洋哲學史”一課。他寫的讀書報告在課堂上受到馮先生的表揚,一時傳為佳話。我當時喜歡Maurois的作品,推薦給他看。后來在思想改造運動中他還檢討自己的思想受到過Maurois的影響。他曾以廉價購得C.Garnutt夫人譯的屠格涅夫全集,視若瑰寶。我從他那里借來看過屠格涅夫晚年的一些中、短篇,才知道這位理性主義作家心靈深處還有那么多幽微奧秘的陰影,使人讀后似乎對人性的奧秘有更深一層的領悟。在思想改造運動中,他還提到自己也曾有過揚才露己的想法和表現,但是自從遇到同學外友人王浩后,他的才氣就轉入了地下活動。這一點應該是實情。
五六十年代,他和景濟學長和我三人每相過從,文革期間我們三個人都因此受到批判和斗爭。這是可以想象的。不過文革之后,彼此見面都絕口不談在文革中的遭遇,大概是出于留戀青年時代美好的歲月和友情,不愿意“對泣春天類楚囚”吧!
得知他病危時,我們曾分別通知當年幾位老同學,期間唯有汪曾祺兄不曾給我答復。這有點出于我的意外,因為他們兩人不但交好,而且他極為欣賞汪兄的作品,曾多次向我們推薦過。不久我得知,原來汪曾祺兄剛好在王景鶴逝世前數日,即已先他而去了。
謹讓我們為二位先行的學長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