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位疾病表演者降臨人間的時候,又是哭,又是病,就是不吃奶。到了三歲,家人還不給他起名字,因為他生病沒斷擋過,而醫生又診斷不出他的病根。父母無奈地以為他沒治了沒救了,索性任憑他生病。背地里,親人、醫生都稱他是病簍子、病秧子。
他折騰到四歲,突然不病了,好像一個人逃著逃著,發現后邊的人沒追上來,他就止步了。不過,他已發現了一個現象:他反復生病的那幾年,父母都圍著他團團轉。他停止了生病,父母反而嫌棄他一樣,好像對他失卻了興趣。
他獨自待慣了,到了上學的年齡,他不肯去學校,他娘生氣了,他爹還搧了他一耳光,于是,他又開始生病,不是真病,他只是表現出病的癥狀,像背誦課文一樣,他實在太熟悉生過的病了。父母以為他真的生病了,不但不催他上學,而且,又恢復了圍著他焦急擔憂。
他發現,生病真好。吃飯、玩耍,這一系列他偏愛的事兒,都在生病中得到了滿足,他幾乎把生過的病重復了幾遍,他悟性不錯,斷斷續續念到了初中,他已把生病當作表演了,因此,同學也不敢招惹他,雖然他長得又瘦又矮,生病仿佛是他有力武器。
他表演病,類似重溫功課。進入高中,他跟不上學業了,父母也順其自然,待在家里,幫母親管管小雜貨店。他對數字比較敏感,用不著計算器,一口能報出一堆商品的價錢。
他父親就是那會兒生起病了,起初以為是胃病,又懷疑是心臟病,吃了許多藥,不見效。后來,父親疼起來,會在地上扭曲身子,捂著腹部。
這是我們這位疾病表演者所沒有見識過的病。他注意了父親疼痛的表現過程,他不忍父親那么難受,他想:要是我能替父親受這份痛就好了。背地里,他演習了父親疼痛的整個過程,他有這個天賦。
奇跡出現了,他真的疼痛起來,而父親的癥狀消失了。他欣喜他承擔了父親的病,仿佛找回了生病的感覺。父親騰出病,繼續去忙乎了。何況,他又掌握了一項新病癥的表演。已診斷出,父親轉移到他身上的病是膽囊炎。
每逢疼痛襲來,他立即投入表演,他能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牙疼,才知牙的存在,我病故我在,這是他哲學)。而且,在表演中。他發現,他的表演能擊退病魔,很快,他不治而愈。
一天,他上街,碰到了一個生病的人,臉色蒼白,一頭冷汗,而且,痛苦地呻吟著。這是他沒生過的病。他忽發奇想:替那個人生病。他仔細觀察了那個人的表現。很快,他立在那個人面前,似乎是一面鏡子,微妙微肖地表演起那個人的表情、動作、聲音,幾乎是同步。那個人敵視他,只因為難受得無力了,否則,他一定挨一頓斥罵和拳腳。
反復三次,那個人不再難受,而他繼續表演,疼痛像太陽一樣在他身體的原野慢慢升起。那個人握住他的手,深表感激,還說你是第一個消除我痛苦的人。
他閃出一個念頭,把世間所有的病集于一身。他告訴父母,他打算出去闖蕩,他長大了,不能老是窩在父母的翅翼里。
他走街串巷,他表演自己生過的病來吸引別人。然后,在觀眾里發現病人。觀眾還當他是個賣藝人,或者乞丐,時不時地會丟些硬幣和小面額的紙幣。他以此打發自己的肚腹。飯食方面,他倒不講究,他還耐得住饑餓,有些事,三歲前,已奠定了。
巡回表演中,他確實發現了許多病癥(相當于哥白尼發現新大陸),他時不時沉浸在發現的喜悅之中。他不僅僅收藏疾病癥狀,而切實地替別人生病。關于他的傳說,隨著他的游走,像種子一樣到處播撒著名聲。甚至,有的病人追蹤他而來。病像個包袱,轉交給他,他來者不拒。
他不違忌自己的綽號:病簍子。有時,聞知他的出現,有的大人會拽住好奇的小孩,別來接近他(那會傳染的呢,大人就這樣唬小孩)。他倒認同疾病表演者這個稱呼。他宣稱:希望我給大家消除痛苦、帶來快樂。開場白之后,他會讓觀眾點播期望欣賞的病癥。有時,他為難,觀眾會點播他不曾見識不曾患過的病。那時,他會拜訪那位觀眾,刨根挖底,像挖掘即將流失的文化遺產那樣,接觸陌生的病。有時,表演中,他會遇到知音,因為他的表演會產生共鳴,那些一度生過同樣疾病的人會認可他(那就是我當年生病的樣子,觀眾說)。有人評介,他的表演獨辟蹊徑,將靈魂與肉體、文藝與醫學有機地融合,創出一個嶄新的表演領域,可望進入主流的藝術舞臺。
還有犯難之處,是表演婦女的病。婦女點播的病,他會誠懇地說:這我確實不會,很抱歉。對方提出質疑是:你不是說所有的病嗎?他說,可是,我是個男性,我期望自己有個女兒身,遺憾的是我也有局限。他表示,愿意探索。他說,他對未知的東西始終抱著好奇,何況,人類有一半是女性。
小時候生過的病,是他保留節目。不停地游走,他已掌握了未能涉及的許多?。ㄋ麥p輕、消除了多少人的病痛?暫且不表),這一點,符合他的本意,他是病簍子嘛。漸漸地,他不得不放緩旅程的節奏,因為,他渾身各種病攪和一起,開始發作了,他的身體,散發出莫名其妙的腥氣、臭味。他的周圍不是觀眾而是蒼蠅,圍著他飛舞盤旋。
他清楚,他已無力承擔世間的病了。生別人的病,遭別人的嫌棄,他發現了。他開始服用各種各樣的藥物,他清醒地看到,他已難以支付逐漸龐大起來醫療費用。
于是,我們這位疾病表演者開始了他純粹的表演生涯(他的瘦弱的身體,已承載不了那么多人托咐的病了)。他得先投入表演,創造收入,消除自己的病,這一點,跟騰出堆放雜物的房子一樣,不騰空,新的東西怎么放得進?表演之前,他會設法清除身體怪異的氣味,這樣,能縮小他和觀眾的距離。問題是,所到之處,期望中的觀眾已回避了他(傳言比他還跑得迅速)。甚至,有一天,他進入表演態(有一個觀眾,他也不放棄表演),兩個人前來干涉,說是要對他進行隔離。
他說:不是我的病,是別人的病。
兩人架起他,說:反正你有病,你攜帶的疾病已對這一帶造成潛在的威脅。后來的事兒,我不得而知。我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我認為,我們那位疾病表演者的初衷不容置疑。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謝志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波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副秘書長。已出版小小說集十二部,其中文學理論集兩部。迄今發表文學作品三百二十萬字,小小說一千二百余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讀者》等報刊和各種選本轉載四百余篇,獲國家、省、市級文學獎九十余次,其中《珠子的舞蹈》、《享受錯誤》、《紀念一個孩子》等蟬聯六屆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全國微型小說評選一、二等獎;《一片白云》列入中國小說學會小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十余篇小小說入選國內大、中、小學教材,二十余篇被譯介到國外,其中部分作品入選國外大學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