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鏡子綻現無數裂縫，砰然爆裂為兩半。那不規則的邊緣如此鋒利，將望去的人們的目光割得鮮血淋漓。不幸的男女各執半面鏡子，走向不同的方向。偶爾也會同行，但道路像青天一樣寬廣，永不會像情意纏綿的繩子一樣，將他們扭結在一起。

破裂的鏡子倘若能夠復原，那么潑在地上的水也會自動聚攏，噴泉一樣飛起在空中，溫柔地返回傾倒出它的器皿，一滴也不例外。真能如此，世間離異的男女便可以重歸于好。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各執半面鏡子的人，鏡子裂紋形成的每一個碎塊，都映見一個異性的形象;他們彼此也望見對方鏡子中形象。兩個半面鏡子對照，那些形象糾纏、追逐，光怪陸離，殘缺不全的形象無窮地滋生，人的內心越來越陰暗，疼痛、嫉恨、猜忌之類的情緒狼奔豸突。

有些男女勉強將破裂的鏡子彌合在一起。他們在鏡中各自望見了對方的丑陋。鏡子在他們的夢中每每爆裂開來。每天清晨他們都絕望地發現，鏡子上出現新的裂縫。人們目光灰暗、敗壞，鏡子在目光中延長著裂紋，積蓄爆裂的力量。鏡子也仍然破碎地映照著人們的生活，裂紋漸漸深不可測，終于有一天，瀕臨崩潰的人們在裂紋盡頭，清晰地望到地獄。

鏡子是婦人、日本天皇和中國道士熱愛的器皿，也為日本妓女及一些行同妓女的日本良家婦女所熱愛。日本最著名的妓女不是眼下乘坐在網絡上、周游世界的AV女郎，而是一名叫作地獄太夫的女子。在激烈的性愛之后，地獄太夫疲憊地坐在自己珍愛的鏡子前面。鏡子沒有呈現她臉上污穢的液體，而是呈現出她的本質:一具骷髏。她也望見了兩個惡鬼，一左一右可怕地笑著，抬著鏡子放在她眼前。地獄太夫呆呆地坐著，她沒有像尋常婦人一樣，一邊尖叫一邊語無倫次地高喊“我撞見鬼啦”。她站起身來的時候，一休和尚自另外一面鏡子看到了她，在鏡中看到她正舉步前來。

她虔誠地跪在一休面前，請求做他的門徒。一休和尚快樂地打了一個響指。他是一位滑稽的得道高僧，經常衣著暴露、瘋瘋癲癲，有如中國濟公。一休和尚頻繁出沒于小酒館和妓院，苦苦尋找可以度化的日本妓女或嫖客。他后來成為日本妓女保護神之一。

日本天皇世代敬奉的神圣之物有三件，鏡子居三物之首。日本人相信，這面鏡子是遠古的天照大御神的遺物。天照大御神是太陽神，卻是女神。研究戰爭史的人們一直困惑，何以在上世紀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日本和德國，太陽神都是女性。天照女神有一次受暴風神驚嚇，躲進天之巖戶不肯出來，世界漆黑，眾神發出的光只能使他們周圍一片混沌。這時候一面鏡子出現了。眾神拿鏡子放在天之巖戶的縫隙間，鏡子誘發了女神的虛榮，她想看見鏡中自己美麗的形象，一步步走出天之巖戶，這時候，天邊出現了曙光，但曙光陰沉。天鈿女命于是拼命舞蹈——她跳淫蕩的裸體舞，逗得日照御女神笑逐顏開。世界于是歸于明亮。

中國古代以銅鍛造、每月被精心打磨的銅鏡，具有非凡魔力。打磨完畢的鏡子在一月之中月光最為圓潤強烈的夜間，被置放于月光之下，據說鏡子可以像蟾蜍一樣，吸取月亮的精華，變得更加明亮——蟾蜍則通過吸食月光使自己長生，而月亮因它的吸納而變得光澤晦昧。

鏡子激發婦人的虛榮，誘使她們自戀。它攫取婦人目光，使她們目不轉睛地盯視著自己的形象。她們對著鏡子流淚，經過淚水折射，鏡子出現無數個流淚的形象，她于是淚流不止。有的婦人在鏡子中陷入焦灼，鏡子催促著她盡早享受自己的美麗容顏，去找尋男人與之歡愛。

時常望鏡不能自已的婦人，會發作花癡癥或者自戀癥。她在鏡子中日漸消瘦，終于身影寂滅。在臨終前她吩咐家人，在她的臉邊置放一面鏡子。她望著鏡子，目光漸漸凝固。家人嘆息著，哭泣著，合上她冰冷的眼皮。但是當棺木入土，她的眼睛仍會在黑暗中陡然睜開。

鏡子也誘惑好色的男人。他望向鏡子，鏡中顯現他喜愛而在現實中不能得到的女人，向他巧笑，向他展示自己美妙的胴體。她甚至自慰并發出呻吟，向他頻頻招手。他于是不由自主地靈魂脫竅，飛入鏡子中。他手持鏡子與幻象交媾，對身邊的事物渾然不知。他的家人卻發現他死死盯住鏡子，另一只手拼命自瀆。他自己是停不下來的。家人拿走鏡子，將他的雙手捆起來。但是鏡中的幻象仍呈現在他的心中，在媚笑，在尖叫，在纏繞和起伏。他心醉神迷，不斷地達到高潮，下身一刻不停地湮出液體。體液變成鮮血流溢出來，他終于精竭而亡。

一般而言，有親人死去的人家，要將家中所有鏡子以布蒙住，或者將鏡子反轉倒扣，因為鏡子會照見死者留戀盤旋在屋內的靈魂，并將其囚禁在屋內不能飛走。而這些會使屋中陰氣沉重，從而傷及生者。但是人們在給死者下葬時，卻以精美的銅鏡為陪葬品。四面鏡子被高懸在墓穴中棺材上方的四角，他們是死者在地下的光源，可以反射老鼠、毒蛇的目光，使黑暗的死亡世界稍得光亮。

磨鏡的少年遲鈍而耐心。他持續持久的節奏有如時間本身一樣永恒，使他終于在中國唐朝成為劍客。他行俠的事跡都被他像銅鏡上的斑點、銹跡一樣磨去，不留蹤影，我們只知道，他是俠女聶隱娘的丈夫。

人們是不敢在夜間照鏡子的，因為如果那樣，人的靈魂會出竅。夜間照鏡子的小孩更容易被鏡子攝走靈魂。這樣的孩子會發高燒說胡話，他張嘴，聲音卻來自別處:人們自鏡子的方向聽到他含糊不清的話語。無奈的人們找來道士，給另外一面鏡子施法術，然后將兩面鏡子對照，在最緊要的關頭，道士舉法器同時擊碎兩面鏡子。如此一來，孩子的靈魂便被鏡子釋放出來。這孩子仍然患病，在家人精心照料下，經過數月時間，才能艱難地痊愈。這時候他一點也不記得關于鏡子的事。

道士以自己的唾液為食，也將舌頭伸入女人口中吸取其唾液，從而得以延長壽命。他將唾液抹在鏡面上，使鏡子不朽，十年之后仍若新發于硎;十年之前他映照在鏡面上的形象仍然清晰地存留。道士攫取那形象，換掉他已經衰老的面孔。行走于山間的道士背一面直徑9寸的大鏡，邪魅便不敢近身。膽大的邪魅一旦走近，便被鏡子照耀顯出原形。道士返回頭看鏡中形象，若鏡中怪物若有腳后跟，就是山神，若沒有必是山間老妖。

在發生月蝕的夜晚，天地一片漆黑。人們伸出手指在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覺到更沉重的黑暗壓榨著眼皮。這時候，道士的房間卻被鏡子照耀得亮如白晝。他念動神圣的咒語，吞下寫著神秘漢字的咒符，鏡子在室內開始旋轉、飛升，陡然破壁而去，越飛越高，掛上空中。地上驚恐萬狀的人們停止了敲動手中的鑼和鍋蓋。他們望到月亮重新掛上了天空，還以為吞噬月亮的天狗受鑼聲驚嚇，從而將月亮吐了出來。人們這時候發現，雙腳沾滿了濕漉漉的夜露或夜霜，以為那來自天狗掉落的口涎，殊不知那只是道士的唾液自鏡子上滑落。

尖嘴的雷公在空中擂鼓，地上的人們于是聽到轟隆隆的雷聲。雷公的妻子叫電母，她是一個美麗婦人的形象，手持兩面鏡子對照，閃電于是撕裂天空，雨水自天空縫隙間傾斜下來。雷公和老婆吵架時，電母不肯和他同時出現，于是天上只打雷不下雨。地上的人們著急得干瞪眼，回家和老婆吵架，房間里的鏡子被砸得粉碎。

雷公有時將尖嘴伸入老婆的鏡子中汲取力量，然后開始進行懲罰世間惡人和妖怪的工作:發動雷霆將其擊死。如若恰時雷公與電母仍然不睦，那么雷公的霹靂很容易失去準頭，誤中他人他物。

這時候，妖怪們往往預先知道了消息，通過其他渠道躲避雷擊。比如，妖怪拿一本圣人的書擋在頭頂，雷公的雷霆便不敢發出。但是一般法力的妖怪，是不敢拿靠圣人的書籍的，因圣書同樣具有攝伏、殺死妖魔的法力。

有的妖怪便拿一面鏡子來躲避。有時候雷公會因鏡子想到自己老婆，于是罷手。有時候鏡子的反光使雷公不能發出雷霆，但這兩者可能屬于同一情況。有一次一個小孩手持一面鏡子躲在大樹下，雷公一個雷一個雷地擊打他，每次只能擊中大樹，大樹被燒得全是黑窟窿。一個獵人發現了其中蹊蹺，舉劍射碎了小孩子的鏡子。剎那間雷霆大作，雨線密集，獵人什么也看不到。雨散云收時他來到燒焦的大樹下，小孩子已經不知蹤影。獵人在樹洞里發現一條巨大的蜥蜴，已成黑炭狀。獵人相信，那便是適才小孩子死后暴露出的原形。

那條蜥蜴道行已深，以致竟敢舉鏡子防身——鏡子本身也是辟邪物，可以令妖怪顯形，可以照見住處所有化作各種事物的妖魔，殺死他們或將他驅走。掛在門上的鏡子，使前來作亂的妖怪望而生畏，卻步遠遁。強力走上前來摘取鏡子的妖怪，會被鏡子突現爆發的大力量擊得魂魄俱散，身體蕩然成灰。

中國天界的神仙以鏡子照妖。當一個妖怪化作人形為亂人間天界，神仙們便紛紛聚集在鏡子前，研究這妖怪究竟是什么東西變成的，以便以妖怪原形所懼怕的事物來對付它。比如，鏡子照見一只蝎子，那么可以讓喚作昴日金星的神仙來收拾它，因為這神仙原形便是一只大公雞。妖怪是一根燈芯，那么便將燈芯拔掉扔進天上的廁所。這面仙鏡有專門的術語名稱，叫照妖鏡。這神奇的鏡子還能重現已經發生過的事，預顯即將和必將發生的事。

死去的亡靈在最終的緊要關頭，無不需要一面鏡子的照耀。那是地獄之王閻羅的轉世鏡。鬼魂在經歷地獄的嚴酷審判之后，通過者和罪行經過洗滌者來到鏡前，接受鏡光的照射。鏡中首先是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的景象，火光上依次顯現照鏡者的前世、再前世，顯現照鏡者在世時的主要德行和罪惡。閻羅據此做出評定，核定照鏡者轉世后的壽數和命運。最后，鏡中顯現照鏡者即將成為的形象，比如一頭遭受侵華日軍強暴、從而使日本慰安婦誕生的華北某村母豬，或者一個在特定時刻，將日本諸島統統砸落海底的男人。

據說鏡子最早由古堯帝的大臣尹壽發明。另外的說法則稱，是軒轅黃帝最早鑄了12面鏡子，在與女人歡愛時起助興作用。他每月換一面鏡子。

古人認為鏡子是金水之精，民間出現過許多神奇的鏡子，如漢高祖得到的秦始皇時的古鏡，可以照見人的五臟六腑;隋時王度的鏡子可以解除瘟疫之災。

李時珍在醫書中鄭重地寫下古鏡的詞條。他說，用煮古鏡的湯水煎相關藥品，可以治療小孩子們的驚癇邪氣，可以治療婦人的花癡，蠱毒，暴心痛等等。鏡子的其他部位也具療效，鏡鼻微酸微寒，治療婦人不育和閉血癥;銅鏡上的斑斑銹跡，可以治療狐臭。

印第安人中的阿茲特克人，其造物主茲卡里波卡手持鏡子，他名字的含意即為“冒煙的鏡子”。他無形而無所不在，手中永遠揮舞著魔鏡，窺視、操縱人類的生活。他是沖突之神，有時在夜里出現在十字路口向武士挑戰;他是阿茲特克貴族的保護神，也是小偷、巫師的保護神。這位可怕的造物主，既有著鏡子一般的穿透力，又像鏡子本身一樣變化莫測。

西方的鏡子同樣具有神奇作用。古希臘的英雄珀耳修斯借助一面鏡子，望到并斬落女妖墨杜薩的頭，她的頭令直視者化為石頭。在古羅馬，鏡子是西布莉女神的圣物。在埃及，婦人手舉鏡子，與矮小而陽具高舉的貝斯神交媾，這一情景成為永恒一幕，被鐫刻在金字塔內的墻壁上。這也透露出古埃及人的渴望:在死后的世界也渴望以鏡子增加性愛的歡樂。

鏡子在西方中世紀成為女巫的法器。女巫的鏡子，包括許多有光亮表面的物體，如水晶球、湖面、碟等，可用以觀看過去、未來和遠方的事物。有一種小精靈，只有鏡子才能使其他顯身——當然，他也只在鏡子里開口，回答人對他提出的任何問題。

中世紀的人們被禁止以鏡子照見自己的裸體，因為那樣會滋生罪惡。中世紀以后則相反，鏡子到處反射著光芒。玻璃鏡子發明后，其制造工藝被佛羅倫薩商行所壟斷。法國國王以重金收買間諜，竊得制鏡技術，造出大型鏡子置放在巴黎廣場供市民參觀。這在巴黎引發狂歡。人潮涌動之際，很多市民慘死在他人腳下。

玻璃鏡子可以清晰地再現映照者。但它最大的用途不是使人正衣冠，而是脫下衣冠裸露身體。鏡子助長淫興，一些好色之徒紛紛以鏡子助歡，在房中四面置放鏡子，在天花板倒掛著鏡面，甚至在平展的鏡面上和婦人交媾。

博爾赫斯認為，鏡子本身具有淫穢的特征，因為 “它使影像繁殖”。在寫作者的時代，日益普及和廉價的相機、攝像機、手機、攝像頭甚至網絡本身承繼和夸大了鏡子的特征。婦人的性器在鏡頭前招搖，日本的AV女郎在高潮中顫抖，她們的影像鋪天蓋地，借助網絡繁殖、再生，使觀看者淪為他們所看到的影像。鏡子也是寫作者另外一個作品。那是一面關于月亮的鏡子，與女人的虛榮、欲望和衰老有關。一個女人，漸漸進入了她每天迷戀和凝望的鏡子中。

作者簡介:

玄武，原名溫學軍，先鋒散文代表作家，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協首屆簽約制作家。為魯迅文學院第8屆高級研修班學員。現居太原，供職于某家出版社。著有《逝書:玄武作品自選集》《大神關羽》、《爪子、嚎叫與飛舞》、《晉祠尋夢》、《物語者》等。曾獲2004-2006年度趙樹理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