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進城這一主題在當代文學創作中,大多被歸入底層寫作的行列,城市和農村在此類小說中多呈現為一種現代性的對立態勢。城市被前置性的預設為先進的、進步的,而農村則被認為落后的、期待被承認的。進入城市的鄉下人在城市拼殺,過最痛苦的生活,成為“被侮辱和被損害”者,但卻仍然不被城市接受。在《梨花朵朵白》這部小說中,同樣不乏對底層生活的描述,然而,作者卻跳出了現代性的城鄉對立模式,而呈現了鄉下人進城后的某種后現代狀況。
作者并沒有對城鄉關系做簡單的二元對立的處理,城市和鄉村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和諧的,城市人和農村人也不是劍拔弩張的,初到城市的彩琳夫婦就是靠城市人楊厚望和李記者找到了工作。鄉下人懷抱著理想和信念,離鄉背井來到城市,無論是在城市光鮮亮麗的生活,還是茍且偷安,甚至是冒險生存,他們大多都在城市中找到了賴以糊口的生計:俊祥幸運地找到印刷廠的工作,彩琳也在楊厚望的幫助下在工商局開始了清潔員的生活;老莫有時去打打零工,有時就靠偷竊過活;菊香則靠收廢品養活自己和三歲的小孫女……城市巨大的包容性為這些初來城市的農民提供了安身立命的基本條件,也滿足了這些人心中唯城市是尊的虛榮心理。進城對于他們而言,不僅僅意味著擺脫了鄉下人的身份,同時也讓他們在與人打交道、做生意的過程中找到了滿足感。小說所關注的一群人都是最為普通的進城討生活的鄉下人,和他們以前在農村的生活相比,他們既沒有因為進城而一夜暴富,也沒有因之而窮困潦倒。他們只是偏離了農村生活的穩定的生活軌道,而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小說無意于赤裸裸地展示底層血淋淋的慘痛生活,而是塑造了一群普通到極致的人,他們的快樂、幸福、乃至痛苦和悲傷都是不引人矚目的。然而就是在這種極度普通的塑造的同時,小說呈現出了它的獨特性。
作者并非要故意虛化城鄉的對立關系,而是通過城鄉的曖昧關系,以后現代的形式表現二者之間的對立。彩琳和俊祥在農村本是和睦融洽的一對夫妻,正像他們家里種的十畝梨樹一樣,他們在農村的生活是有根的生活。但當他們打點行囊踏上城市之旅后,卻開始焦慮起來了。俊祥開始吃醋,并屢次對彩琳大打出手,而彩琳也在同楊厚望的悉心照料的對比中越發對俊祥的冷漠和不理解表現出不滿:“她一點兒也不明白,自己嫁的男人怎么會是這副德性,這太讓人失望了。”“他的漠然像一根刺,戳得她的胸口痛痛的。如果不是從家里出來,根本不會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她在心里想?!背鞘性诟淖兯麄兩畹耐瑫r,也在惡化著他們的情感,在城市中討生活的鄉下人漸漸被城市所同化,甚至被吞噬,但是這種吞噬的形式處處表現出后現代式的荒誕:彩琳對俊祥的失望促使她離開俊祥,她消失后根本無跡可尋,她可能去了另外的城市,或者回了農村,或者還在這個城市呆著,這些可能性都使得她的去向模糊不清;俊祥開始魂不守舍,但寧愿在城市中迷失自己也不愿再回到農村;菊香莫明的被人勒死,了無痕跡地被城市抹去,甚至殺死她的人也因為精神病不用負法律責任;老莫再次偷竊,被捕入獄,他的偷竊是為了女兒治病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性、偶然性,小說中進城的鄉下人漸漸都被這個城市所同化,乃至被湮沒,他們無根地漂浮在整座城市中,隨時可能被強大的城市所吞噬。
《梨花朵朵白》中對俊祥最后命運的處理不啻為整篇小說的點睛之筆。妻子離去后的俊祥工作上屢出差錯,幾次險些給印刷廠造成巨大的損失。但是即便這樣,他也不愿回到農村去,“俊祥不想回家,他知道在這個城市里,他永遠不可能像明志他們那樣發財,但他已經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和城里人一樣喝豆漿吃饅頭,每月拿工資,晚上去公園看跳舞。他不想再回到那個鄉村里去,再做回一個地道的農民了?!背鞘胁粌H在物質上吞噬了人的存在,在精神上也吞噬著鄉下人。他們在城市過的也不怎么好,卻不愿回去,或者說懶得回去。他們寧愿在城鄉的夾縫中迷茫地過活著,逐漸被改造成近似于“怪胎”似的人物,也沒有回到農村去“尋根”的沖動。在城鄉沖突的現代性對立的小說中,農村總被視為最后的美好家園,雖然這種對農村的敘述更多近似于想象性的文學性的幻象,但對于進城的鄉下人來說,他們始終是有最終的歸屬地的。然而《梨花朵朵白》則揭示了鄉下人進城的后現代狀態:他們自愿放棄了歸屬地,他們對城市的拒絕、排斥不再有憤激的沖動,農村也不是他們的精神家園,他們就在這種模棱兩可的狀態中慵懶的活著,過“像”城市人那樣的生活。
小說語言充滿著詩化的氣息,在這種淡雅的語言風格之下,在近似于無事的悲劇之中,作者完成了對鄉下人進城的后現代書寫,并在云淡風清中對鄉下人依照慣性滑向城市生活方式的后現代狀態進行了自己獨特的思考,這種思考并非針對個案進行,而是具有普泛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