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羅密歐愛情是什么樣兒——
他會回答你說愛情是“沉重的輕浮、嚴肅的狂妄、整齊的混亂、鉛鑄的羽毛、光明的煙霧、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遠覺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
若問優秀小說是什么樣兒——
我會告訴你:不好說!但是,倘若一篇小說的風格能夠像羅密歐體驗的愛情那樣充滿和諧的悖論,那么,肯定是一篇好小說。
如果用羅密歐式的調兒來表達《饑餓》的語言風格——細膩而粗糲——最為恰當;再用類似的語詞來表達它的思想,我以為,“輕逸而沉重”最完美。
《饑餓》,就是如此充滿著和諧的悖論!
先看它的語言:
小眼兒馬上把手上的勁收攝了幾分,刀變得輕起輕落,白晃晃的蛇即刻給切成了一小段兒一小段兒,弄完蛇,小眼兒又把花冠子拼成三塊兒,小眼兒一邊拼一邊說到時候一人一塊兒也不用爭搶。又轉身,蔥找了一把兒,姜卻沒有,又找了花椒和八角……小眼兒把鍋燒熱了,油接著下去,“吃”的一聲。小眼兒說這是我的那份兒油,我說油都在你手里掌著還不都是你的油?小眼兒說人們都有眼,嘴上不說還不會看。又“吃”的一下,“多放點吧,好不容易有今天。”小眼說,又把蔥投下去,屋里馬上是“嘩”的一聲。劉庭玉忙一欠身,說你弄這么大聲音是不是想讓他們都過來會餐?小眼兒把八角和花椒投進去,也不敢用炒菜的鏟子,只用筷子在鍋里忙,然后把蛇肉一下子投進去,又“嘩”的一聲,接著是“噼噼波波”。“火真好!”小眼兒說廚子就盼個好火,忙把鍋蓋上,又馬上打開,酒,“嘩、嘩、嘩、嘩、”地烹進去,劉庭玉馬上說多了多了,待會兒想喝就沒了。
聲、色、香、味俱全,細膩不?細膩!看到引文中那唯一的省略號沒?再將省略的內容補上——
小眼兒倒問我和劉庭玉:“還放什么?”劉庭玉說他要先睡會兒,養好了精神再吃這龍鳳斗,“有什么你就放什么。”我不睡,我看小眼兒做事,我說有雞巴放不放?劉庭玉說那就是“棒打龍鳳”了。三個人一起發了一陣笑。
感覺如何?如果沒感覺,再往下讀——
劉庭玉才蹲了一下又立起身,說從小就習慣了,總是先灑尿后拉屎,分開進行,不灑完尿就沒法兒拉。劉庭玉站在那里,身子抖了一下,“嘩嘩”的聲音響過,重新又蹲下來,說長輩從小就告訴他晚上灑尿就不能朝著北邊,怕把北斗給用尿灌了,一輩子翻不過身。
感覺到粗糲了吧?這難道是失控?顯然不是!這是自覺追求一種與底層人物生存狀態相一致的敘事風格。
因為細膩,所以接近描摹,才見出細節的魅力和語言的功底;由于粗糲,方能切合人物的生存狀態,從而讓語言風格本身具有了靈魂。
這就是細膩而粗糲!
在進入小說的思想之前,先讀一段遲子建的話:
“如果我們僅僅把一個傷口挑開來看,就像一個醫生把一個晚期癌癥患者棄置在病床上不顧一樣,是不負責的。但不管醫生也好,作家也好,我是期望能夠做一些關懷性工作。”
小說層層鋪墊,娓娓敘述“我”和劉庭玉如何在饑餓的逼迫下,一步步向魚肚兒下黑手。待到動手時,卻被趴在蘆葦叢中的那一灘血淋震撼了——
“什么最殘忍?”
“還不是人!”
于是,打狗者變成了狗的同情者。這一不經意的轉折正是作家匠心獨運之處,讓小說在整體風格上具有了內在的張力,也在無形中掀起了波瀾。
此刻,小說描述接著道:“劉庭玉立起身,把裝醬油的瓶子從口袋里掏了出來,看看,聞聞,又看看,手一揚,瓶子朝河那邊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個亮弧”。醬油本是狗肉的調料,劉庭玉將之扔出、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同時,也劃開了自己靈魂的傷口,注入了療救圣藥。此處細節,非常完美地傳達了人物與生俱來的憐憫與仁慈,妙!
小說展示了底層人物生存的艱難,揭出了他們的膿傷,又不忘做一些“關懷性工作”。這是小說思想上沉重的一面,同時,作家表達這種沉重的方式,又是輕逸的。
為什么說王祥夫用的是輕逸的手段呢?
希臘神話中的戈耳工女妖美杜莎,她目光可以讓一切活著的生命變成石頭,英雄帕爾休斯則是通過盾牌的反射看著她的形象,從而成功地取下了女妖的頭顱。伊塔洛·卡爾維諾賦予這個神話故事一種新的象征——作家與世界的關系,那就是作家必須認識到這個世界的沉重和苦痛,這沉重和苦痛正如美杜莎能石化一切生命的目光一樣可怕,同時作家又要能像帕爾休斯一樣通過盾牌的反光“輕逸”地化解這個沉重。
魯迅化解沉重的方式仍是沉重,正如“過客”,明知前面是墳,但生命的絕對命令還是讓他一步步走向墳墓,步履艱難而疲憊;而《饑餓》卻用劉庭玉最后那“手一揚…在空中劃出一個亮弧”來化解生存的苦難和人性殘忍。這就是“輕逸”!
細膩而粗糲,輕逸而沉重。
我就用這十個字來描述王祥夫的小說《饑餓》。
史元明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
何媛媛系蘇州大學海外教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