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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蹤

2009-04-29 00:00:00呂志青
山花 2009年19期

1

小馮和小奚屬于那種“閃婚”族,與小布什和勞拉的情況一樣,相識三個月就結了婚。

由于太匆忙,婚后兩人暫時住在小奚父母家;可沒過多久就住不下去了。小奚的老爸不時在背后嘀咕,說還沒見過這樣打上門來的呢!小馮聽了先是一驚,心想,這叫什么話?怎么說得這么難聽呢?再一想,難聽不難聽,似乎也不難理解。一般說,難聽話總是可以理解的。父親愛女兒,甚至愛到一個不正常的程度,也并不少見。比如,婚禮上,某個新娘的父親眼淚汪汪的。甚至痛哭流涕、搞出一臉鼻涕眼淚的也不在少數。比較起來,小奚的老爸還算強的:舉行婚禮的那天,他也只是抽了幾下鼻子,干抽。干抽了一陣,不多不少的一點眼淚慢慢滲出來,在眼眶里打轉轉。轉了一陣,又慢慢轉回去了。有關這些,小馮覺得均可理解。盡管如此,可也還是搬了出來。

“咱是個大男人,總不能沒一點志氣吧?”

這是小馮決定搬出來時對小奚說過的一句話。隨后小馮去銀行貸了款,買了一套按揭的兩室一廳。裝修、遷居。遷居時小馮兩個要好的朋友:老皮和老貝,都帶著老婆一起來了。幾個人都說房子不錯,尤其是臥室,夠寬夠大了,小兩口從床上打到地上,從地上打到床上都不成問題。一樓雖說略略潮一點,但離外面的花木和草坪更近。玉蘭花的色澤和芳香,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均能直截了當地竄進來。唯一的缺陷是能望見遠處的教堂鐘樓,不知這是否會對小兩口的夜間活動有點什么影響?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地說一陣又笑一陣。小馮和小奚也都笑著,由他們去說、去笑。他倆都熱愛大自然,熱愛大自然里的一草一木。而且。都不是教徒。因此,他們所說的好處是好處,所說的問題卻不是問題。

然而,沒想到,問題還正是出在所謂的好處上:由于離外面的花木草坪太接近,不知怎么,蛇鉆進來了。當然,他倆誰也沒有真正看見鉆進來的那條蛇。然而這并不等于說就沒有發現蛇的蹤跡。

發現蛇蹤的是小奚。小奚說,蛇在他們的床上留下了痕跡:蛇經過后留下了某種體液或分泌物??瓷先ブ皇且恍╅W著微光的斑斑點點,但稍稍運用一點想像力,那斑斑點點就連成了一條蜿蜒曲折的線:細微,宛若游絲,隱隱約約的,不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但只要你足夠的細心,足夠的觀察力和感受力,你就能發現它的隱秘蹤跡。

實際上,小奚已不是頭一次這么說了。每一次,小奚說過之后總要讓小馮爬到床上去看一看。小馮只好把鞋脫了,光著腳爬到了床上。

這個季節,床上鋪著草席。小馮趴在席子上,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陣也沒看出個名堂來。接著他換成坐姿,坐在床上看;接著又換成了蹲姿,蹲在床上看,還是沒能看出什么來。隨后,和每次一樣,他被小奚逼著在每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找了找。仍然一無所獲。然后他拿眼睛去看小奚。

小奚說,“看我干什么?蛇在我臉上,還是你想讓它爬到我的臉上來?”

小馮只是笑了笑。笑過之后又搖了搖頭。

小奚說,“笑什么笑?自己看不出來,還以為是人家在說瞎話!”

小奚的意思是,他不光是缺乏足夠的細心,還缺乏敏銳的觀察力和某種精微的感受力。小馮覺得,既便如此,他也難以承認她說的那些就是真的。不就這么一點事嗎?真要有點什么,難道他還真的看不出來?為了說服她,或者為了叫她無話可說,小馮找來一個放大鏡,重新爬到床上。放大鏡下,草席的紋理和紋理間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可還是沒能發現什么隱秘的蹤跡。

可是,小奚說,他那個搞法,恐怕更難發現什么?!爸烂矗械臅r候,你越是逼得近,真相反倒離你越遠?!?/p>

小馮承認這話帶有幾分哲理。只不過,他們現在面對的是事實,而不是什么哲理?,F在的事實是……是什么呢?有一句話,小馮覺得有點不好說出口。小奚何等聰明,朝他臉上一望,立刻就說,“你是說我神經過敏是不是?”

小馮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小奚見他不吭聲,就把聲音提到了幾度,“你說我神經過敏是不是?!”小馮還是不吭聲,小奚就把聲音又提高了幾度,“你說我神經過敏是不是?!!”

訊問的意思不多,質問的成份不少。聲音夠大,也夠力度。音量和力度成正比??傮w上呈一種漸強趨勢。其實,還在一開始,小馮就發現小奚有點神經質。不時還把幻想和現實混淆起來。通常,那個時候,小奚的臉上會出現一種神神道道或疑神疑鬼的神情。知道么?看出來了么?她總是這么開頭。聲音壓得低低的。像耳語,像腹語。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看出來,那聲音就慢慢拔高了,她開始變得急躁、甚至,暴躁起來。接下來她就開始摔東西了。摔瓷器。小馮喜愛瓷器。從具備實用功能的瓷盤瓷碗,到純粹拿來審美的各種瓷瓶瓷罐,房間里擺得到處都是。小奚一伸手,隨隨便便就撈起了一個。手一揮,啪!一聲脆響。再沒有什么比瓷器摔碎的聲音更好聽的了。

小奚摔東西的時候,小馮不能有過激反應,也不能顯得無動于衷。而要擺出一副適度的心疼樣子來,并將那個樣子保持在一個適度的時間段里,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長。否則,小奚會持續不斷地摔下去。

有時,小馮也感到有點頭疼。不過,更多的時候,他會想到事情的另一面:敏感、聰慧、靈性等等。難道他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是一個麻木而遲鈍的蠢貨么?摔一點東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誰說了那些瓷器只能實用只能審美?這么一想,思想就完全通了。豁然開朗。開朗的空間里足以容納他們愛情的小波小瀾。

然而,蛇的出現卻是一個新情況。神所創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對女人說,神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吃園中那棵樹上的果子嗎?蛇又對女人說,你們吃了果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知,神能知道善惡。

在這里,蛇是誘惑。蛇讓亞當和夏娃失去了他們的樂園?,F在,出現在屋里、出現在床上的這條行蹤詭秘的蛇,開始讓小奚和小馮失去了安寧。小奚開始一聲高于一聲地發出質問時,小馮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沉思。

在弗洛伊德那里,蛇是男根的象征,這是誰都知道的。那么,是他未能滿足她么?可是,連小奚自己都說,他們的性福是飽滿的性福,酣暢的性福。增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不增不減,恰是最好。既然是這樣,干嘛又跑出來一條蛇呢?而且還那么詭秘,隱蔽,鬼鬼祟祟的,為什么?

這會兒,小馮尋思著這些時,小奚已開始摔東西了。小奚摔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彩花瓷瓶。實際上,小奚只是把它舉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摔下去。就在這將摔未摔之際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這使得小奚不得不暫時停下來,半舉著那個彩花瓷瓶朝門口走去。打開門來一看,門外站著董大奎。

2

董大奎是下面縣里的一個青年農民。按照某些人的說法,一個不安份的青年農民。兩年前,董大奎揭發了村干部向地產商出賣土地、出租土地的非法行徑,上面派人下來,給部分喪失了土地的農民增加了一些補償;董大奎因此嶄露頭角。隨后,他又參加競選縣人大代表,居然又僥幸得中,一時間聲名大噪。當時,作為本市報社的一名記者,小馮率先報道了這件事。隨后,董大奎就開始時不時地登門造訪了。董大奎往往是說來就來,從不事先預約。這弄得小奚很煩。小馮說,煩不煩的,人家是農民嘛!她小奚應該知道,農民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在一個村兒里住著,誰想到誰家去串門了,總是一抬腿就進了門,不打電話是很正常的。況且,就算想打電話,也未必有電話,未必家家都有電話,她干嘛要這么煩呢?小奚卻不能不煩。董大奎每次來還都是雙休日。雙休,雙雙休??啥罂粊砭褪抢习胩欤谜l也休不成了。小奚認為,這一切都是小馮的過錯:打一開始,他就不該把人往家里帶!

說起來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當時,董大奎蠢蠢欲動,打算競選縣人大代表。周圍的人都勸他莫要異想天開:他連候選人都不是,怎么參加競選?董大奎笑嘻嘻地說,不礙事!他已仔細研究過了有關的選舉法。在那個選舉法中。有一個“獨立候選人”的說法。什么叫“獨立候選人”?就是自己跳出來,自選自。當然,也不是真的自選自。真正選起來還是要靠眾人。這是說,只要大家都選他,只要選票壓過了別的人就能成!具體做法是,拿到選票后先在原有候選人的名字下面打上一個不贊成的“×”,再在“另選他人”的欄目中寫上他的名字,并在下面畫上一個表示贊成的“〇”。

為了這件事,董大奎很是動了一點腦筋。他拿一張紙,畫了一張“選票”。挨家挨戶地動員、演示。每到一家,他先給人敬上一支“大豐收”香煙,隨后演說一番:如果他當上了縣人大代表,他打算為村民們做些什么什么。董大奎只讀到初中,初中都還沒讀完,一開口磕磕巴巴的。加上一激動,別人就弄不清他在說什么了。好在總算還是聽清了一句:他要查賬!這是說,一旦他當選,他要為大家出頭,要帶著大家,找村委會查賬!村委會的賬目一直都十分可疑。也沒什么可疑的,絕對有問題!一聽說查賬,村民就都來了勁,都說要選他。

到了那一天,許多人還都真的按他說的那樣做了,結果是,董大奎居然高票當選!誰都知道,所謂選舉,從來都是干部們說了算;因此,這個結果很是出人意料。就連董大奎本人似乎也沒有想到。一時間,董大奎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了。結果一出來,他就像一個體育明星那樣高高地舉起了雙臂,滿場亂跑,不時還打出兩個V字。就在那時,有人拿一塊半截磚,不聲不響地走到他的身后,照他腦袋上冷不零丁地來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董大奎的腦袋開了花。正在現場采訪的小馮立即替他打了110和120。

110比120來得遲,走得早。110一走,120就開始落實出車費用問題。費用是五百塊。董大奎一聽,說,“你這是害我呀,你這是害我呀!”

小馮聽了有點生氣,說,“害不害的,你先把這一頭一臉的血搞干凈了再說。”說著讓120拉著他去了縣醫院。

醫生在董大奎的腦袋上縫了十三針。收費三百九十元。董大奎算了一下,平均每針三十元。

“要那么多嗎?要那么多嗎?”董大奎帶著包裹好了的腦袋從縣醫院里走出來時,一路叨咕個不停:“就不能少縫幾針么?就不能少縫幾針么?”

小馮說,“你以為是給驢子縫個草料袋呀?”

當然不是草料袋。只是,費用的確不低。錢已付了。包括120的五百元,全是小馮墊的。董大奎覺得過意不去,一定要請小馮吃一碗牛肉面。小馮卻不過,只好答應了。

一進面館,董大奎又大聲吆喝開了:兩碗牛肉面。大碗大碗,都要大碗!又盯著人家放牛肉,說哪碗哪碗有點少。牛肉湯也還可以加一點。辣子嘛,咱自己加!說著在正中的一個位置上坐了下來,惹得大家都朝他看,朝他頭上看,以為是個狠角色。

小馮覺得,董大奎也的確算得上是一個狠角色了。不說別的,光是腦袋上的那一下,擱了別人,還不得哼哼唧唧地在醫院里躺上個三五天的?董大奎卻怎么都不肯住院,轉眼間就從醫院里出來了,還能大聲吆喝。其實,董大奎說,他早已不是頭一次挨打了,此前已有多次。打過他的人有村主任、村委員,有村主任的侄子、村委員的小舅子,甚至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只不過,這一次當著那么多人給他一磚頭,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吃完了面,小馮說,改天等他傷好了專門把他約到市里去,好好采訪他一下。董大奎說,“也不用什么改天了,這會兒我就跟你走,去你家,也好認認門。”

董大奎的意思是,認了門,下次來市里,好把小馮墊付的錢還給他。小馮說錢的事不急,采訪倒是越早越好。如果他覺得腦袋上的傷不礙事,那么現在就可以跟他走。說罷帶著董大奎乘車回到了市里。

那天下午,董大奎在小馮家一直待到了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董大奎局局促促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時搓著兩只大手,磕磕巴巴地回答著小馮的提問。好不容易,小馮才把有關的情況弄清楚了。

董大奎家有四口人:妻子、兒子和一個老母親。妻子是外鄉人,兩年前和他離了婚。兒子歸他。離婚自然與他的生活狀況有關。自從董大奎揭發了村干部非法出賣土地、出租土地的事情后,就算跟人結下了仇。地里的莊稼時常遭到破壞:菜被踩爛,瓜被劈開,果樹被砍,成熟的麥地燒毀了一半,一頭豬險些被毒死。

老婆覺得這口子沒法過了,讓董大奎到村干部家去賠個罪。董大奎先還不肯,但想想討個老婆不容易,也就去了。可還沒走進人家的門就被趕了出來:他這是個什么意思呢?難道他董大奎認為那些事是村干部干的?莫名其妙嘛!栽贓陷害嘛!

賠罪不成,董大奎就沒轍了。老婆要離,也同樣沒轍。倒也好,老婆一走,董大奎就沒什么顧忌了。專心專意地研究起了選舉法。沒想到還一舉而中——比從前考個秀才容易多了。

下一步的打算是查賬。兌現承諾。小馮告訴他,選舉結果雖已出來。但還得上面批準。不過應該問題不大。這個時期,上面正在提倡、試行基層直選。

果然,小馮預測得沒錯,不久最終的結果就出來了。董大奎當選為縣人大代表。小馮為此寫了個長篇通訊。七千字,發了一整版。標題是:“泥腿子要參政”。不一時,許多報刊紛紛轉載。有的還專程找上門去。一夜之間,董大奎成了名人。此后,董大奎就經常來小馮這里串門了。有時是來討主意,有時是來吐吐苦水。

事情并不像董大奎想像得那么順利??h人大代表的身份似乎并沒有給他增加多少份量。董大奎在村里發起簽名、帶領村民要求查賬。村委會的一幫人根本不尿他!鄉政府的干部們也不以為然。有人干干脆脆地勸他。不要拿個雞毛當令箭,要知道,人大代表并不是個什么官!再有,這也不是他該操心的事。他該操心的是自家的幾畝地:有沒有除草,有沒有施肥,是不是該打農藥了?再是他的老婆、娃兒和老母親。對了,老婆已經跑了,那么娃兒呢?老娘呢?他的娃兒是否用心讀書、有沒有跟人打架?他的老娘該有七十了吧?年紀那么大了,還不讓她老人家過幾天安生日子?……還有呢,他要知道,操心一些不該他操心的那就叫做不務正業。不務正業就跟二流子差不多。二流子從前還有一個比較正式的名稱,叫做流氓無產者。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有流氓無產者。流氓無產者有兩個顯著特點:頭一個,好逸惡勞;二一個,喜歡無事生非?!獙τ谶@些個說法,董大奎當然不能同意。董大奎說的是:不敢茍同!

董大奎雖說學歷不高,沒多少文化,但近年來通過自學法律條文,加上又跟許多媒體打上了交道,倒也掌握了不少詞匯。

“不敢茍同!不敢茍同!”

董大奎將這句話反復說了幾遍。接著還有根有據地說出來一些不敢茍同的理由來。理由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這個法里提到了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提到了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監督。這個法里規定,有關鄉統籌、村提留、誤工補貼、村集體的經濟收益、村辦學校和村建道路的經費籌集,村集體經濟項目的立項和承包,村公益事業的建設和承包,村民的承包經營,宅基地的使用等等,均應由村民會議討論決定,而且,村民是可以過問的??墒悄兀馐菃柫艘粋€賬目,就被說成是二流子和流氓無產者,這公平嗎?

毫無疑問,董大奎對那個組織法還真的做過了一番認真研究。一共有多少條款,哪一條怎么說,哪一款又是怎么說,全都清清楚楚的。而且。董大奎的口頭表達也比從前有了進步。說到激憤處,還不時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拿一個手指頭朝小馮指著,似乎他就是鄉政府里的那些人。

倒完了苦水,董大奎向小馮討教。小馮卻說不出個什么來。實在說,在這方面,他還不如董大奎。倒是董大奎自己,最后想出了個主意:競選!競選村主任!既然他們說縣人大代表算不上一個什么官,那就競選村主任!一旦他當上了村主任,事情想必就要好辦得多了。

此后,董大奎每次來談的基本都是這件事。村主任是實權,競選難度可想而知。而且,這個位置,多年來一直是由村主任老盛把持著。每次一到選舉,老盛手下的一幫人就帶著香煙、啤酒、糖果、面粉、毛毯、洗衣粉挨家打點,想蓋房子的先許下宅基地,想超生的提前減免罰款。在外打工的。就把他們的選票攥到手里。按照規定,每一個選民接受委托投票不得超過三人。他們呢。一委托就是五六個、七八個、上十個。甚至十幾個。對于那些不識字的人,干脆連選票也免了,只發給一個選民證,讓人誤以為選民證就是選票。按照規定,選民要盡量集中投票。老盛呢,每次都讓人搞一大批流動票箱。大家說,那票箱的口子,比母牛的都大,別說一只手,就連一個糞耙子都伸得進去。按規定,每個流動票箱應有三人監管。他們呢,由一個人扛著來,一個人扛著去。就這么,老盛連續干了三屆村主任。干得年頭越長,根基就越深。村里的大小事務,全是老盛一個人說了算。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一事一議。政務,財務,從未公開過。許多開支不明不白。總之,要想競選成功,除非先板倒老盛。

根據村委會組織法,只要有五分之一以上具有選舉權的村民聯名,就可以要求罷免村委會成員。說干就干,董大奎在村里挨家挨戶地對人宣傳組織法。讓大家在罷免書上簽名。許多人早就對老盛揣著不滿,只是苦于無人出頭?,F在董大奎一站出來,許多人都簽了名,很快就超過了法定人數。罷免書送到了縣民政局。由于動靜鬧得太大,上面終于有人發了話,把老盛擼下去了。

形勢發展得很快。也頗出人意料。小馮已經看出,這個董大奎的確不是個等閑人物。最早,小馮與他交往時,多少還自覺不自覺地帶著點優越感,但現在,他對這個人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了。所以,董大奎每次來,他都十分熱情。小奚卻頗有點不以為然。小奚斷言,董大奎蹦跶不了多久。什么時候聽說過一個虱子頂起了一床被窩?而且,她也看不出,小馮耗精費神地跟這人黏在一起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他有那個閑心,干嘛不多管管自家的事呢?

小馮自然不大贊同。頭一個,他還就是因為采寫了有關董大奎的系列報道,這才從娛樂版調到了要聞版—這一直就是他所希望的。此前,他不過是寫些有關影視明星的無聊新聞:緋聞啦,誰和誰十指緊扣啦,疑似懷孕啦,奉子成婚的可能性啦,婚鉆多少克拉啦,胸脯的真與假啦,如此等等。許多時候,連寫也不用寫,直接從網上下載就行了。采訪董大奎純屬偶然。那一天,很不湊巧,要聞版的記者全都派出去了,老總臨時拉差,把小馮派了去。誰知竟使小馮一舉而擺脫了娛記身份。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他還不能不感謝這個說來就來的人。再說了,記者不就是公民的看門狗嗎?這個看門狗難道不該關心公民的事務嗎?否則,要他們這些記者干嘛?光是搞些無聊的?

小奚說,“你以為你能干什么?蛇都進了屋,你還怎么說?!”

小奚這一說,小馮就無話可說了。也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或者要不要說。照他看,那多半只是出于她的臆想。但這話顯然還不能說,一說她就會炸。他不希望她炸。不希望這個家里有誰動不動就炸。尤其不希望有誰為了一條蛇,動不動就炸。然而。小奚常常還是免不了要炸起來。這其中,蛇是一個原因。除了蛇,還要算上董大奎。董大奎也的確缺點修養,動不動就貿然闖了進來,這多多少少擾亂了他倆的生活秩序。所以,每次董大奎前腳一走,小奚立刻就和小馮吵起來。常常是,吵著吵著,小奚就把話頭引到了蛇上面去了。或者,本來在說蛇,在為蛇而吵,可吵著吵著就扯到董大奎的頭上去了。

這天上午,兩人又吵了一架。吵著吵著。小奚舉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彩花瓷瓶;可就在她將摔未摔之際,董大奎偏又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小奚本來就已發作,一見這情形,氣不打一處來,不等人開口說話。就將那個半舉著的彩色瓷瓶結結實實地往地上一摜,啪的一聲,瓷瓶在客人面前摔了個粉碎。

如果這人真的是董大奎。可能也就知難而退了。但這天,出現在家門口的卻只是一個酷似董大奎的人罷了。

3

來人名叫申其仁。申其仁本是董大奎的孿生兄弟。小時候過繼給董大奎的姑父了。隨姑父改了名和姓。申其仁和董大奎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一樣的瘦高身材,一樣的黑瘦臉,一樣的細長眼睛。只是眼神不大一樣。董大奎眼里時時閃著熱情,甚至冒著火光。眼前的這一位呢,眼神溫溫和和的。

敲開門后,申其仁打算自我介紹一番,可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瓷瓶在他眼前一炸,炸了一地。申其仁不會想到那是女主人在使氣。他以為是他的突然出現讓人失手摔了東西。隨后,他趕緊蹲在地上,兩只手在那些碎片里面扒拉起來,似乎這么做還有什么意義似的。

小奚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不過,直到這時,她仍未看出這人與她平時屢屢見到的那個不速之客有什么區別。倒是小馮,一眼就看出這人與董大奎并非同一個人。

趁小馮發愣的當口,申其仁從地上站起身來,自我介紹之后又為自己冒昧登門說了一點客氣話,接著說明了來意:他的胞兄讓他順便給小馮帶一個口信,村里搞村主任補選,希望小馮去那里看一看。申其仁稱小馮為馮記者。申其仁說,經常聽他的胞兄說起馮記者,說是他的良師益友。申其仁有條不紊地說著這些,臉上帶著一種異常溫和的神情。

小馮知道,村委會一般是三年一選,而且是在第三年的年尾進行。情況特殊則可隨時補選。董大奎所在的那個村,老盛被罷免后,村主任的位置一直空著,由原來的一個副主任暫時主持工作;但村民對那個副主任很不滿意,一直在叫著要補選?,F在看來,董大奎很有可能會成為新一任的村主任,從而直接領導村委會。領導村民。實現他公平、公正、公開的心愿了。這對雄心勃勃的董大奎來說無疑是一件大好事,他當然樂意去那里看一看,

小馮讓申其仁在沙發上坐下,問了問情況,隨后給老總打了一個電話。這是個周六,休息日。但記者無所謂什么休息日不休息日的。老總也贊同去那里看一看。但具體怎么個報道法,還得聽聽上面的意見。放下電話,小馮就把這意思對申其仁說了。申其仁說,董大奎的意思,報不報道都不要緊,只是希望他去那里看一看。接著說了時間和地點。中心投票點設在村小學。下午兩點正式開始投票。

隨后,兩人約好,申其仁先去辦事(他是來市里辦點什么事),下午一點在小馮家碰頭,然后一起去他們村兒。

申其仁走后,小馮又分別給老貝和老皮打了電話。

老貝和老皮是與小馮來往較多的兩個朋友。主要是,大家都舞文弄墨。老貝是董大奎他們那個縣里的文聯主席、小說家。老皮呢,情況有點特殊。最早他是在市文化館里干著,算是個文化人。后來下海經商,辦了一個造紙廠。因此,老皮的身份是雙重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左手經商,右手著文——主要是寫一點隨感、雜文之類。平時,三個人不時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天南地北、國計民生、飲食男女,什么都有。三個人當中,老貝年齡最大,老皮次之,小馮最小。盡管年齡不一,但聚在一起時常常沒大沒小,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基本上沒什么顧忌。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雖說三個人的思想觀念不盡一致,或者說,在某些方面還很不一致,但還是喜歡不時聚在一起。

老貝雖說是在縣里當著文聯主席,但因家在市區,屬于跑班族。早晨,老貝開著一輛菜青色的QQ車到縣文聯去上班,晚上再開回來。只要沒有什么特別的事,老貝一般都住在市里。雙休日就更不用說了。電話打過去,老貝果然在。但一聽說是去董大奎那里,老貝顯出了一點猶豫。不過也只是剎那間的事。很快,老貝就答應下來。

與老貝相比,老皮的反應要熱烈得多。老皮一直十分關注這類事。體改啊,基層直選啊、維權啊什么的。酒桌上,老皮動不動就談了起來。在老皮看來,中產階級(老皮自己當然要算是中產階級里的一員了)對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不聞不問無疑是可恥的。如果中產階級缺少這樣的人文情懷,那他就不配作為這個隊伍里的一員。老貝講起這些時常常還會像年輕人那樣激動起來,激憤起來。因此,電話里,小馮一說,老皮就說:“去!當然要去!作為寫作者,不關心這個還關心個啥?!”

老皮有一輛別克。下午一點,老皮開著車,帶著老貝先來了。接著,申其仁也到了。彼此介紹過了,鉆進了車。車剛啟動,小奚又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對小馮說,等他們到了那里,看能不能請董大奎到哪里去幫她抓一條蛇。

“抓蛇?干嘛抓蛇?”小馮不知道打她腦子里又冒出了什么怪念頭。

“什么怪念頭?”小奚說,“難道你沒有聽說過脫敏療法嗎?”

小馮好歹是個記者。記者也沒什么別的,就是一個字,雜。雜七雜八。肚子里裝滿了雜七雜八的知識。這個脫敏療法,自然也在這雜七雜八的知識庫里。簡單地說,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要主動地去面對什么。當然,是科學地、循序漸進地,由淺入深地去面對?,F在,既然小奚提到了脫敏療法,小馮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蛇的話題,自然又引出了一些不正經的玩笑。只有申其仁,一直安安安靜靜地坐在后排,坐在小馮的身邊。等到老皮和老貝重新安靜下來之后,申其仁對小馮說:“這事兒你就交給我好了?!?/p>

“你會抓蛇?”小馮說。

申其仁溫溫和和地一笑,說,“在鄉下,這種事許多人都會?!币粫河终f,“我有時會來市里辦事,什么時候抓到了就給你順便帶過來?!?/p>

說話間小車已從小區里開了出去,開到了馬路上。出了市區,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董大奎身上。老皮一邊開車,一邊問老貝,在縣里,人們對董大奎一般怎么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老貝說,“怎么看,流氓無產者唄。”

“流氓無產者?”老皮朝老貝看了一眼:“我想知道說這種話的是些什么人?”

老皮沒吭聲。

“照我看,”老皮說,“這不會是農民的看法吧?——農民一多半不會使用這個字眼。那么,是一般干部的看法了?”

老皮不吭聲。

小馮猜,老皮說的多半沒錯。在縣里,老貝不僅是文聯主席,還是縣人大代表,平時有許多機會和干部們攪在一起。因此,老貝傳達的很可能就是一般干部們的看法。當然,一多半,還是他老貝本人的看法。這一點,從老貝的語氣中不難聽出來。

“老貝啊,”老皮繼續追問,“這是不是也是你的看法呢?”

老貝仍不吭聲??衫掀わ@然不想放過他,笑一笑說,“老貝啊,據我所知,你還是個作家,對吧?”

老貝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了,說?!澳阏f這個話,只不過因為沒有近距離接觸罷了。”

老皮立刻說,“我看也用不著什么近距離接觸,除非你覺得他做的那些還不夠!”

老貝說,“你有所不知,那人連話都不大說得清楚。”

老皮說,“這我相信。你、我,肯定都比他會說。不過老貝啊,不是我說,他做的那些,恐怕我們都做不到。不過呢,”老皮話鋒一轉,明顯帶上了點譏諷:“你我之間也還是有一點區別,至少,我還沒有貶損他!”

老貝咕噥說,“其實,我對他也是蠻同情的?!?/p>

“同情?我沒有聽錯吧?你同情他?——你認為你有資格同情他嗎?”老皮說著一陣哈哈大笑。

老貝早已有點不自在了,這會兒更是漲紅了臉。可顯然不想就此認輸。老貝說董大奎不時搞出一些可笑的舉動,有點像是堂·吉訶德。說著還舉出一個例子來。一次,縣里開人大代表會,主席臺上,有人宣讀了主席團成員名單,完了之后要求大家鼓掌通過。董大奎卻突然從座位中站起身來,說,你說的這些人我都不認識,叫我怎么鼓掌?

“誰都知道,”老貝說,“那一套本來就只是個形式,可他還偏偏要去較真,這不有點可笑嗎?”

老皮搖了搖頭,說,“老貝啊老貝,平時,我一直就在心里犯嘀咕,心想,這個雞巴老貝,怎么老是寫些平平庸庸的東西呢?現在聽你這么一說,總算是明白了一點?!备粢粫河终f,“要我說啊,你也別寫了?!?/p>

老皮夾譏帶諷的,先還講點含蓄,這會兒干干脆脆地一通大白話。老貝的臉上已掛不住了??茨菢幼?,隨時都可能發作起來。小馮擔心,再這么搞下去。兩個人難說不會搞到翻臉的地步。于是趕緊插進去,把話頭引開——小馮問申其仁,他對董大奎怎么看?

適才,老皮和老貝在那里斗來斗去的時候,申其仁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小馮身邊。這會兒聽小馮問他,便轉過臉來。那神態,似乎是說小馮給他出了一個難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說不好?!?/p>

說過了說不好,可又還是說了。不是自己說,而是用別人的嘴來說?!皠P撒的物當歸給凱撒,神的物當歸給神?!备袅艘粫海盅a充說,這是《圣經》里面耶穌說過的一句話。

小馮有點吃驚。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民竟能引經據典。但想一想也不奇怪:申其仁大概是個基督徒。小馮知道,在董大奎他們那個縣一直就有一些基督徒。一個基督徒,記住了《圣經》里面的一些詞句也并不奇怪。不過也還是奇怪:基督教對于世俗事務就是那樣一個態度嗎?

這會兒,小馮很想試著和他作一點討論。然而,申其仁卻只是對他溫溫和和地笑一笑。一望而知,他是不會和誰討論的。尤其是,不會像老皮和老貝他們那樣子討論。有關這些,小馮是從申其仁的臉上看出來的。

的確,申其仁酷似董大奎,一樣的黑瘦臉,一樣的細長眼睛。只是眼神不大一樣,或者大不一樣。董大奎的眼里不時閃著熱情,甚至,冒著火光。眼前的這一個呢,溫溫和和的。小馮想,許多時候,兩種不同的神情完全可以將兩個相貌相似的人鮮明地區別開來,或者,正是由于這相似或酷似,這區分反倒會變得更容易一些。至少,申其仁給他感覺就是如此。

開車到縣城也就半小時。說話的這會兒,小車已進了縣城。橫三豎四,縣城也就那么幾條街。一轉眼,小車又從縣城的另一端出來了。接著又行駛了約莫二十多分鐘,小車沿一條黃土路一直開到了村小學的操場上。

4

鄉村中的選舉總是顯得別具一格。下午兩點,村小學的操場上已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黑鴉鴉的一大片。熾日當頂,許多人都戴著草帽;人人手里都拿著一瓶礦泉水。礦泉水是由鄉政府提供的。根據選舉法。村委會的選舉費用主要由村里承擔,鄉政府可適當補貼。正是根據這個精神,鄉里出錢買了礦泉水。有關這些,在礦泉水發下去之前,一位副鄉長就此作了特別的說明。

副鄉長手里拿一個電喇叭,不時從臺上走到臺下,大聲叫著,讓村民們站攏,不要東一個西一個的。他指的是那些躲到操場周圍樹蔭下的人?!澳睦锞蜁袼懒?啊?”一會兒又說,“不叫你們選,你們偏要選;叫你們選,又是這么個球樣!”

人叢中不時爆出一陣笑聲。

發礦泉水的時候亂了一下。許多人朝前涌。一波又一波,亂糟糟,鬧哄哄的。副鄉長扯著喉嚨喊,“不要亂!不要亂!”一會兒又大聲叫著:“按組發放!按組發放!”

人人都拿到了礦泉水。有的人還拿了不止一瓶。這是那些受人委托代填選票的人。委托人無法到場,但他名下的礦泉水不能不領。發生了一點小爭執。但終于,會場漸漸安靜下來了。

主席臺上,作為選舉工作指導機構的成員,鄉里的幾位領導坐在主席臺的正中央。村民選舉委員會的三名成員(他們是法定的選舉主持者)坐在主席臺的一只角上。另一只角上,坐著負責監票、計票的五名工作人員。

副鄉長滿頭大汗地回到了主席臺上,宣布選舉開始。先是有關工作流程的通報。選委會的一名成員照稿子念了十來分鐘:有關法律法規的宣傳,選舉方案的公布,選民登記及資格審查,候選人、選舉日期的確定,選票的印制保管,如此等等。

鄉長講了話。鄉長強調補選的重要性。原村主任老盛被罷免后許多人鬧著要補選,鬧了很久了,上級領導充分尊重民意。鄉長的意思是,馬上就要開始投票了,他希望大家不要事到臨頭又不當個事。

接下來是發放選票。按照選民名單,分組發放。發完選票,就該填寫選票了。按照規定,設了秘密寫票處。秘密寫票處也就是小學生的教室。

主席臺的后面是一幢三層的教學樓。教室的門已經打開。村民們朝著教室里涌去。那里備有水芯筆。不一會兒,水芯筆沒了。這里呼,那里叫的。又是一陣亂,鬧騰騰的。鬧騰了好一陣,村民們才又漸漸回到了操場上。

投票。十來個票箱擺在主席臺的下面。也是按照名單,分組投票。村民一隊一隊地走上去。選票投進了票箱里。投票結束時,已是下午四點了。隨后,驗票又花了將近兩小時。

隨著副鄉長一聲喊,負責監票計票的幾個工作人員頓時忙乎起來。大紅箱子一個接一個地打開了,選票全都抖落在由課桌拼起來的長條桌上。抖干凈后又拿手把票箱拍一拍,然后倒轉過來,把箱口朝著選民照一照。接著是唱票、計票。快要弄完時,幾個流動票箱也從中心投票點以外的地方送來了。

下午將近六點,投票結果統計出來了。雖說懸念并不大,但當主持人宣布選舉結果時,全場仍然爆出了一陣震耳的歡呼聲。盡管早已有了上一次的教訓,董大奎還是像上次競選縣人大代表時那樣高高地舉起了兩支胳膊,打出兩個V字。只不過,這一次他明顯帶了點警惕,不時轉動身子,看看是否有人又想拿磚頭拍他腦袋。

小馮、老皮、老貝一直待在操場后面的樹蔭里,他們沒有草帽,沒法像農民那樣頂著大太陽在操場上曬幾個小時。申其仁是剛剛一到就扎到選民堆子里去了。選舉開始時副鄉長曾走過來跟他們搭話。問他們是哪里的??催^了小馮的記者證,副鄉長仍然嘀咕了一聲,說,“沒有通知你們嘛!”不過還是讓人給他們拿來幾個凳子和幾瓶礦泉水。小馮向副鄉長要了一點文字材料,又簡單地聊了聊。選舉結束后,小馮又隨機采訪了幾個農民。為什么選他?一個農民說,“找不到別的人啊!”一會兒又說,“他也不是個當官的料,不過呢,他不貪!”

董大奎只在選舉結束后匆匆過來跟他們打了個招呼,說鄉領導馬上要召集新班子(新的村委會)開會,不能陪他們了,但晚上可一起吃飯。

小馮一看這情形,覺得還是早點走的好。他希望能當天趕回去。說著三個人鉆進車里,朝著縣城的方向駛去。一路上,老貝和老皮都沒怎么說話。小馮感到,這兩個人之間似乎已經有了隔閡。雖說他們三個平時在一起說話全無顧忌,但像老皮那樣把話說到那個份上,倒也并不多見。氣氛有點尷尬。直到進了縣城時才稍稍有所松動。

老皮說,“這是你老貝的地盤,晚飯自然該你作東了?!?/p>

老貝請客一般都是在一個叫“醉夢樓”的地方。吃過之后只須簽單就行了。老皮平時沒少到縣里來玩,知道老貝說的那個醉夢樓。老皮說那里的架勢搞得很大,菜卻做得不行,不如去他朋友新開的一個飯館。他這個朋友,名字叫顧一民。大家平時都叫他老顧。文革中,老顧組織過一個讀書會,判過幾年刑,文革后平了反,被安排在一所中學里當老師,幾年前退了休,在家專心研究學問:哲學,政治,三農問題什么的。老顧的妻子一直沒有工作,最近靠幾個朋友幫忙,開了一個小飯館,名字叫“將就吃”。這個名字是老顧取的。聽起來謙虛、謙抑,菜卻做得不錯。聽老皮這么一說,小馮就說,“那我們就去這個‘將就吃’?!?/p>

他們先去了老顧家。這是坐落在一條狹窄偏僻的老街上的一幢二層半的小磚樓。老皮說,這里從前是縣城中心,但現在,中心轉移了。老皮說著伸手在門上拍了拍。門一響,一只狗在里面大聲叫起來。

不一會兒,老顧走了出來。門一開,那狗猛地一沖,徑直撲到小馮面前,將兩條前腿搭在他身上。小馮吃了一驚,往后退一退;那狗卻又撲上來,仍舊把兩條前腿搭上來,一邊搖著尾巴,朝他撒歡。

這是一只黑白花,不大不小,不肥不瘦,肚子在靠近腿胯處收得緊巴巴的,顯得頗精神。似乎是個雜交狗??此娏巳诉@么歡,小馮問老顧,是不是平時關狠了?

老顧說,“哪里,每天都跟我一起散步,總有一兩個小時吧。”隔一會兒又說,“可能是我這里來的人少。一見有人來,它就來了人來瘋。”說罷笑了笑。

老顧瘦瘦高高的,頂上的頭發差不多掉光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蒼老。一條半長的短褲,上面光著,腳上趿拉著一雙現在已很難見到的那種木拖鞋,一走呱噠直響。

彼此認識了,進了屋。在小馮看來,這房子的構造有點特別:大門不是開在房屋正中,而是開在左側。門一開,是一條走道。往里走四五米,進了客廳??蛷d沒有頂,或者說,整幢樓的頂就是客廳的頂。高闊,開敞,將人的視線一直引到上方。在這個引人向上的空間的半腰處,即南北兩側,是二樓的兩間房。東西兩邊卻只有帶鐵欄的走廊。走廊回環著,將二樓的四個面連通一氣。老顧說,這幢房子是他自己設計的。

小馮說,“感覺有點像是教堂?!?/p>

老皮笑說:“也有點像監獄?!?/p>

老顧想了想,說他倆的說法都對。他蹲過監獄,偶爾也去教堂。不過,設計的時候倒是沒想過這些,多半是受了無意識的支配。

說到教堂,小馮就想起了申其仁。老顧說他們這個縣,包括下面一些鄉、村,都有一些大小不等的教堂。歷史很久了。有的已超過了一百年。文革中毀壞了一些,后來陸續修復了?;顒右不謴土?。近年來教徒有所增加。

閑扯了一會兒,幾個人一起去“將就吃”。老顧說。“今天你們是客,我是主,自然該我作東?!?/p>

說著從沙發抓起一件圓領汗衫,往身上一套,朝屋外走去。他才動腳,那狗已先自躥了出去。老皮打開車門時,它一時有點惶惑,似乎不知該怎么辦才好。隨后,它跑到了小馮身邊。似乎是,在這個時候,它最好還是求助于小馮。小馮打開后車門。拿手朝座位上指一指說,“上去吧?!?/p>

他才說完,它就朝上一縱,上去了。小馮上去時,它又往中間挪了挪,蹲坐在小馮和老顧之間。老貝塊頭大,仍然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老皮把車啟動了,不多一會兒就到了“將就吃”。

這是藏身在一大溜燈紅酒綠的飯館當中的一個小小的竹木門臉,很不顯眼。店面也不大,一樓是幾張簡易的長條桌,二樓有一間包房,也是唯一的一間。幾個人來到二樓,圍著圓桌坐了。

老顧的妻子過來與大家見過了。斟了茶。下樓去張羅。她離開后,老皮說,老顧的妻子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為了老顧,吃過不少苦。老顧笑笑說不算什么,和許多人比起來,他們就算過得不錯了。

不一會兒,菜就上來了。果然是將就吃。全是農家菜。但配菜和味道都不錯。酒是包谷酒。很香。四個人都能喝,大口杯排在一起。老顧執壺,一條線地倒過來,居然沒一滴灑在桌子上。各自伸手拿了,舉起來,碰了一下。

這餐飯,邊吃邊聊,一直吃到了晚上十點。席間,也沒怎么正經交談。主要是,老皮一直在不斷地跟人打電話。老皮算是一個老玩家。什么都會玩,傳統的,時髦的。家居,美食,旅行,運動、休閑、養寵物……哪一個方面都沒落下。會玩的人朋友就多。老皮交際甚廣,光是在這個小縣城里就有不少朋友。老皮一邊喝酒一邊給人打電話、接電話,忙得不亦樂乎。飯還沒吃完,飯后的活動早已定好:先上哪里去洗桑拿,然后上哪里去打保齡球或者搓麻將,再接著是吃夜宵什么的,看樣子多半要搞到深更半夜。

桌上其他三個人誰都沒有老皮生活得這么豐富多彩。因此,飯一吃完就散了。老皮自去過他與時俱進的夜生活。老貝在縣里有一套房子,可以回那里去睡覺。只有小馮不大好辦。他原先打算是要當天回家的。老皮一留下,自然就不能享用那輛別克了。縣市之間的公車收得早。不過,他若一定要回去,也可以打的。但老貝說,既然來了,不如到他那里去住一夜,明早再走。他那里雖說只有一張床,但大熱天的,怎么都好對付。

“既是這樣,還不如去我那里?!崩项櫜暹M來說。他那里房間有空的,床鋪也現成。再說明天是星期天,也不急著上哪里去。

小馮聽他這么說就給小奚打了電話,隨后跟著老顧去了他家。

一路上,兩人邊走邊聊。到了家。老顧泡了兩杯濃茶。坐在客廳里,兩人又繼續聊下去。話題很廣,但漸漸集中到了“三農”問題上。一時又說到了董大奎。

老顧說,他一直在關注董大奎。照他看,董大奎多半難以成功。不過呢,那并不等于沒意義?!安还茉鯓?,他都是在實實在在地做事?,F在我們許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是說得多,做得少。還有的,連說都懶得說?;蛘撸m然也在說,但只是為說而說。”

他倆聊著這些時,那狗安安靜靜地臥在一邊。

小馮注意到,老顧抽煙很兇。但由于這房子的特殊構造,煙霧倒也并不大。老顧說那上面開有一個氣窗。果然,煙霧裊裊地向上升騰,從那氣窗里出去了。夜深人靜,老顧的聲音在那高闊、開敞的空間里嗡嗡嗡地回響著。

夜里三點,老顧把書房收拾了一下,讓小馮睡在那里。書房在客廳的一側,緊靠著進門的那條走道。房間里有一扇窗,窗下是書桌。一面墻下擺了一張小床,其他兩面全是書櫥。

老顧把床上席子抹了抹,打開了電扇,插上了驅蚊器。

老顧干這些時,那狗就呆在一邊。老顧走出去時,它也跟著出去了。出去不多一會兒就又進來了,朝躺在床上的小馮看一看,似乎是看他是否已經睡著,或者是,睡得好不好。

小馮一覺睡到了大天亮。醒來時,那狗又進來了。接著又跑出去,似乎是要報告給老顧。果然,它剛出去,老顧就進來了。

吃了早點。老顧將小馮送到了公共汽車站。臨別時小馮又想到了董大奎。小馮希望老顧今后能給董大奎出點什么主意。老顧沉吟著,說,“恐怕我也幫不上什么,不過,我倒是很希望和他交個朋友。”

5

小馮一回到家,小奚就叨咕開了,說他不該在外面耽擱這么久。主要是,她父母那邊的房子出了問題,開發商雇的一幫人又來了,催他們趕緊搬,再不搬,就要強行拆除了。

實際上,拆遷的事也不是今天才說起。早在半年前,那一大片地就由區政府賣給了一個開發商。然后,開發商要居民搬遷。居民卻不肯搬。主要是覺得補償大大低于市值,不合理。小奚父母的一套三室一廳也在其中。小奚的意思是,她父親就她這么一個女兒,換句話說,也就小馮這么一個女婿,女婿頂半子。所以,他不能不管。而且,比較起來,也只有他有能力管。小奚的父母均已退休,小奚自己不過是個小學教師。小馮呢,怎么說也是一個記者。記者乃無冕之王,見官大一級。還有呢,公民的看門狗?,F在,該輪到他這個看門狗叫幾聲了。

“怎么叫?”小馮說,“報社是我家開的嗎?還有呢,就算是我家開的,能為自己叫嗎?”

小奚很生氣?!澳俏野治覌尵筒皇枪?既然有大義滅親,難道就不該有個大義不避親?”

小奚想不通為什么平時別人有什么事時,他總是那么熱心快腸、甚至熱血沸騰的,怎么一落到她父母頭上,他就這么冷漠了呢?“是不是對我爸把你趕了出來懷恨在心呢?”

小馮承認,他的確不怎么喜歡她老爸。但這是兩回事。作為記者,他一直在關注著老百姓的維權活動。但若要以記者身份為自己說話、辦事,難免有以公循私之嫌。

小奚皺起了眉頭,說他不過是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平時,他看上去也能說會道的,可一到關鍵時刻就成了縮頭烏龜?!罢瘴铱?,你連一個沒文化的大老粗也不如?!?/p>

小奚指的是重慶那個轟動一時的釘子戶。那人堅持不搬,哪怕所有人搬了他也不搬,哪怕別人在他家四周挖出了一二十米的深坑,哪怕他每次進門都得借助繩梯,他也不搬。整整三年,毫不退讓。小奚的意思是,那人不過是個普通工人;他小馮呢,連個普通工人也不如。

小馮說,“你可別忘了人家還是個散打冠軍!人家光著膀子、拿一個三節棍,往屋頂上那么一站,可說有萬夫不擋之勇。咱呢,最多不過是個文弱書生吧,怎么好去和人家比?”

“文有文道,武有武功。你拿不了三節棒。但總可以拿起筆來吧?”

話說到這里就又轉回來了。小馮不想和她再糾纏下去,于是就不再說什么了。好在事情也還沒有弄到火燒眉毛的時候——這說的是半年以前的事。

然而,這會兒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半年來,小奚父母那幢樓里許多居民已開始動搖,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地往外搬了。如果再不采取行動,一旦把自己弄成個釘子戶,勢單力孤的,事情可就難辦了。所以,他得趕緊想辦法。

“想辦法?”小馮說,“我倒想讓你告訴我,有什么辦法可想?”

小奚說,“就算上不了報紙,你總可以把它搞到互聯網上,讓大家都來聲援一下吧?”

小馮冷笑一聲說,“嗬,這個時候你倒想起了讓人家來聲援!想想你平時是怎么對待人家董大奎的?人家也算是在爭取農民的權利吧?你是怎么聲援的?你說人家蹦跶不了幾天,你說一個虱子還想頂起一床被窩來!看人家來得勤了點,你就拉長個臉。嗬,到了這會兒。你倒是想到聲援了。”

小奚把兩條細眉倒擰起來。“別的我不管,怎么說你也還是我老爸的女婿吧?”

小馮不得不承認,小奚的這句話也還是有點份量的。于是答應想辦法找人疏通疏通。就在這期間,申其仁把蛇送來了。不過,來的不是申其仁,而是董大奎。董大奎說,申其仁本來是說了要來的,但碰巧他到市里來辦點事,就順便帶來了。

是一條不大不小的無毒蛇。一尺多長,拇指粗細,橢圓形的腦袋。不算大,可也不算太小。董大奎說著把一個裝有蛇的編織袋放到了客廳的地板上。

關于養在哪里,小奚在大瓷瓶和玻璃瓶之間躊躇了一陣。從蛇自身的角度看,大瓷瓶可能更好:避光,具有隱蔽性。但從小奚的角度就不對了,如果不能被她看見,養著它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她決定把它養在玻璃瓶里。小馮有一個一尺來高的大肚玻璃瓶,平時是用來醒酒(葡萄酒)的。為了養蛇,小馮忍痛割愛。把它貢獻了出來。

董大奎把袋口打開,把蛇放進瓶中,在上面加了蓋子。蓋子是用一個不銹鋼的漏勺做的。這個漏勺平時沒怎么用,敲掉長柄,就可以了。漏勺上面有一些均勻的孔眼。正好用來給蛇透氣。

喂養也不算太難。董大奎說,給它吃些小老鼠啦,小雞啦,小青蛙啦,小魚啦什么的,就可以。前幾樣不太好弄,只有小魚最方便。所以,給它吃小魚就行了。有小青蛙的時候。也可以讓它嘗個新鮮。當然了,最好都得是活的。蛇比較講衛生,喜歡洗澡。這就要給它準備一個澡盆。這也不難,用大瓷瓶就行。裝上水,把蛇倒進去,讓它在里面涮一涮,然后再倒回玻璃瓶。三個人討論了一會兒,很快就把這些問題解決了。

接著,小馮和董大奎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喝茶,抽煙。喝茶抽煙的時候,小馮問他最近怎么樣?

董大奎長嘆一聲,說:“寸步難行!”

村委會里幾乎沒有人肯配合他。說來也不奇怪,他們本來就是老盛留下的老班底。從前的一本爛賬,多多少少都和他們牽扯在一起。指望他們查賬,那是白瞎。起初,他以為自己現在已是堂堂正正的村主任,大權在握,怎么說都該有了點份量吧?但沒想到,那幫人根本就不買賬。他們串通一氣和他作對。直到今天,他連賬本都還沒有見到過。他們不配合,他只好撤了理財組和監督組的兩個組長。那兩個人,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男的竟動手打他——他也和那人對打;女的當眾罵他——他卻不好回嘴。男不與女斗。更何況,他好歹還是個村主任。

最難理解的是鄉里的一幫人。他去找鄉領導。鄉領導反倒把他訓了一通,讓他和大家搞好團結。還暗示不要查賬了。說沒法查,各村都負債一兩百萬。他這里一開頭,四下里都會鬧起來;如果出現那樣的情況,豈不天下大亂了?他們要他向前看。

可是,怎么向前看?競選時,他曾對村民許諾,一定要把村里的賬目查個清清楚楚;現在放棄,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如果這個坎兒都過不去。他怎么讓人再相信他?又怎么讓人聽他的?

實際上,已有一部分村民不再聽他的了。他們已經看出來,靠他一個人蹦跶是沒用的。他想召開村民大會,通知了幾遍,結果到會的人數還不足一半兒。根據組織法,人數不足一半兒許多事就不能定。事情定不下來,工作就無法開展。

這還不算,村里從前欠下的債務現在也落到了他的頭上。要債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實在支不走,只好跑到鄉里去借。錢是借到了,可鄉里有人給他傳話,讓他以后少給他們添亂。他一聽這話,一口氣堵了老半天。

上任還沒幾天,他已是焦頭爛額了。工作沒法開展,他自己的生活也成了問題。工資要到年底才能拿到,而且要根據工作業績來結算。因此,他現在成天忙著,錢卻是一分也沒有。不僅沒有,還要倒貼。到哪里去辦事,坐車。給人支一根煙,都需要從自己口袋里掏。只好東借西借。硬著頭皮找村民借。借得多了,就沒法再開口了。有時,家里搞得連米都沒有了。若不是申其仁幫他,他的兒子和老母親說不定就要餓肚子了。

說到這里,話題就轉到申其仁頭上去了。董大奎說,“我這個兄弟,可不是一般的人吶。”

申其仁不光是能干,心眼也好,尤其是,肯幫人。在許多人眼里,他比村干部的威望都高。幾年前,申其仁到浙江那邊去打過工,跟一幫花農學會了種花木。回來后先是自己種,后來又教別人種?,F在,村里不少人都種起了花木。他種什么,他們就種什么。銷路也不錯。

申其仁信教。村里有個小教堂。小時候,申其仁不時跟著養母(董大奎的姑媽)去教堂?,F在。不少人一邊跟他學種花木,一邊跟著他念《圣經》,唱圣歌。

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很多,許多人家里光剩下了老人、女人和小孩子。到了“雙搶”(搶種搶收)的時候,申其仁就叫大家去幫忙。眾人一起動手,該收的收,該種的種,一眨眼,事情完了。有的人沒錢供孩子念書。申其仁就先掏出一點錢來。他一掏,別的人就跟著掏。能掏多少掏多少。漸漸的,申其仁的威信越來越高了。連村、組干部見了他也要跟他點點頭,打個招呼。

“說出來你別不信,他的威信比我高得多。你別看他什么也不說,臉上溫溫和和的,可他往那里一站,別人就安靜下來了,想聽聽他怎么說。他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別人對他也是一樣。沒有誰罵他,更沒有誰打他。不像我,誰想罵就罵,想打就打。罵了自罵,打了白打,連醫藥費都得自己掏?!?/p>

“也不好這么比吧,”小馮說,“情況不一樣。如今你是頂在風口浪尖上。所以,不大好比?!?/p>

“有什么不好比,我就生活在那里,還有什么不知道的?”

小馮聽他這么說,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但還是想知道他今后打算怎么辦?

“這正是我希望你告訴我的?!倍罂f,他今天其實是專程上小馮這里來的,并不是要到市里來辦什么事。“我是想來找你聊一聊。在下面,想吐吐苦水都找不到一個人?!?/p>

小馮說,“不是有個申其仁嗎?”

董大奎苦著臉笑了一下:“他不管這些事。你要找他,他會聽著,但不會給你出什么主意?!?/p>

這就是了: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神的物當歸給神。不過小馮還是覺得想不通。一時又想到了老顧。小馮不知老顧是否有什么好主意。

“老顧?”董大奎問,“老顧是誰?”

小馮簡單說了說。然后說,“你那里離縣城也不遠,有空時不妨去找他聊聊。也不一定能給你解決什么問題,但聊一聊還是有益處的?!?/p>

小馮說了電話號碼,還畫了一個線路圖。隨后又拿給董大奎三千塊錢。起先,小馮還擔心會有一番拉扯,沒想到董大奎幾乎什么也沒說,只是找他要了紙和筆,堅持要寫借據。小馮想,看來他的確是有點焦頭爛額了。

出門時,董大奎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說,“對了,這蛇要是有什么問題,你給我打電話。”

小馮笑笑說,“要有問題那就是被蛇咬了。”

董大奎說,“咬了也不怕,沒有毒,藥都不用抹?!?/p>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董大奎一走,小奚就從里問走了出來。說,“他倒好。一條蛇就換了三千塊!”見小馮拿眼睛瞪著她,又連連改口:“好好好,算我沒說。”一會兒又把話扯到了房子的問題上,說,“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找老皮呢?”

小馮雖說是個記者,但跟官員們卻不怎么搭界。來往的幾個朋友中,只有老皮門路最廣。照小馮的想法,這種事在電話里一兩句說不清楚,他打算把老皮約到外面??杉s了幾次都沒約攏。老皮的生活的確太豐富了,各種活動和飯局,一個接著一個,一個套著一個?,F在。小馮聽小奚這么說。就說他再和老皮聯系一下。說著打了老皮的手機。和上次一樣,老皮又給他羅列了一大堆活動清單,而且哪一個都不好推掉。小馮說,“好不好推你都得推,至少推掉一個,推掉今天晚E的一個?!?/p>

平時,小馮是很少這樣子說話的?,F在,老皮聽他這么說就開始認真起來。說,“該不是鴻門宴吧?”

平時,他們之間大多是閑聚。現在,老皮看他這么急,就猜一定是鴻門宴了。小馮也不否認,說,“真的還就是鴻門宴?!?/p>

老皮笑說,“兄弟間,還用得著這一套?”

小馮也笑:“那也得看是什么兄弟?!?/p>

老皮說,“好好好,我一定單刀赴會?!?/p>

小馮說也不要他單刀赴會,順便把老貝也叫上。隨后給老貝也打了電話。兩下里都約好了,當晚在他們平時聚會的一家餐館里見。

6

自從上次被老皮狠狠地炮轟了一頓之后,老貝一直心里不大舒服,好幾次在電話里對小馮發牢騷。說平時還拿老皮當個朋友,沒想到他一出口竟那么惡毒。有一次老貝還說要和老皮一刀兩斷。因此小馮約上老貝,也是想借機做個和事佬。

晚上六點,三個人都先后到了。與小馮預料的相反。老貝似乎把那件事給忘了,至少是淡忘了。見了面。迫不急待地和他倆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半年前,市里的某個領導對老貝承諾,說要把他調到市里某區當文聯主席。雖說談不上升遷,但不管怎樣,到了市里,眼界、交往層次都頗不一樣了。因此老貝還是很看重這個調動的。然而,就在幾天前他得到消息說,那個位置已經安排了別人。而且還就是對他許過愿的那人安排的?!斑@不是一個姑娘許兩個人嗎?誠信何在?!”

老皮笑說,“該不是你功夫沒到家吧?”

老貝像是沒聽見似的,說,“怎么能這么不講誠信呢?怎么能這么不講誠信呢?”老貝說著說著,突然有點激動、激憤起來了。

平時,老貝不是個容易激動、激憤的人?,F在看他突然激動、激憤了起來,不管是小馮還是老皮,兩個人都略略感到有點詫異。一時都斂起笑容,關切地傾聽他吐露心曲。

老貝也沒吐露什么心曲。而是就“誠信”這兩個字滔滔不絕地發揮了起來?!墩f文解字》里的解釋是怎樣的,孔子怎么說,荀子怎么說,朱熹又是怎么說。盧照鄰到底是詩人,因說:忠為衣兮信為裳。老貝說,“這是說,他這還不光是不要臉,等于是連衣服都不穿了!”

商鞅立木為信,季布一諾千金,曾子說了殺豬就殺豬,尾生抱著個柱子不撒手,就是被水淹死,又何惜哉!老貝侃侃而談。隔不一會兒又說,“只有一點,我始終都沒弄明白,中國自古就有個‘欺君之罪’,但卻沒有‘欺民之罪’這一說,雖說也有取信于民的說法,但他不守信也夠不上個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停一下又說,“搞煩了老子也像董大奎一樣,上哪里去告他一狀!”

小馮強忍著,好不容易才沒有笑出來。倒是老皮,始終一臉正經。老貝才說完,老皮就一連聲地說?!昂煤煤?,老貝啊,要我說,你還真長進了,怎么說這也要算是一種維權,也要算是一種維權意識的覺醒吧?”

老貝說,“覺醒不覺醒的,至少也是心有所感吧。”

兩個人都勸他看開些。不就是挪個位置嗎?縣文聯主席和區文聯主席同屬科級,挪不挪差別不大,是不是?

等到酒菜上來的時候,老貝漸漸平靜了下來??梢策€沒有完全平靜。老貝感嘆說,“想想也沒個屌意思,幾十年循規蹈矩,也就混了個科級!”

小馮心里有事,不想聽他這么一直扯下去,于是把話題轉到了小奚父母的房子上。他把有關情況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隨后問老皮能否找人幫忙說上一句話?

老皮沉吟了好一陣,這才慢慢開口道:“本來呢,有些事我是不打算拿到你們面前來說的。朋友聚會應當是輕松的、愉快的、超然的,不該搞些世俗的,不該搞些五谷雜糧;所以呢,我平時也只是揀好的說,報喜不報憂。但現在,看來不說還不行了。”

接著,老皮說了他最近遇到的一樁麻煩事。老皮開有一個造紙廠,這是他們都知道的。一直以來就有一個污染問題。主要是廢水排放超標。早些年,有關部門不時也去說一說,但應付一下也就過去了。近幾年呢,越搞越嚴,要求治污。按照要求,他也搞了些設備,治污??墒牵搅私衲?,情況變了。治污也不行了。市里搞文明創建,要求他把廠子遷到郊外。說搬就得搬,限期搬??墒?,急切之間哪里來得及?廠子雖說不大,但也有不少設備。更主要的,新場地還沒有著落。可那些人根本就不管這些,下了通知,還隔天派人來檢查。有一天,好幾家單位一起來了,連警察也來了。搞得他實在沒辦法,只好通過關系找到了分管城建和環保的副市長,請求緩期兩個月執行。好在這位副市長還算通情達理,同意了。雖說同意了,卻又捎帶了一句,說?!澳莻€皮,是不是就是平時在報紙上寫文章的那個呀?”有人說是。副市長說,“我看蠻尖銳的嘛?!边€特別提到了有關董大奎的那一篇雜文:《何謂流氓無產者?》。副市長連標題都記得清清楚楚的。有朋友把副市長的話轉告給了老皮。朋友的意思是,他今后下筆時是不是也得留點神?

“你們說說,這種話讓人聽了窩火不窩火?我心想,你辦就辦,不辦就不辦,怎么還要搞個附加條件呢?”老皮說著停了下來,隔一會兒又說,“照我的脾氣,廠子干脆就不辦了??衫掀潘阑畈煌?,說廠子停了,咱們吃什么喝什么?”

“所以,”老貝笑瞇瞇地替他把話說完:“該裝孫子時還得裝孫子,對吧?”顯然,老貝對老皮仍然是耿耿于懷。

老皮哈哈一樂,說,“報復得好快!”接著又一本正經地說,“話也不能這么說,只不過,該講究方式方法的,還得講究一下方式方法?!?/p>

老皮似乎覺得扯遠了,于是就又兜了回來。說,要不是因為有這么一檔子事,小馮的事他一定會幫忙。眼下呢,卻有點難辦:事情還偏偏就是這么不湊巧,城建和環保都是那位副市長一手管著,他剛剛為自己的事托人去找過了那人,這就有點不方便了。

說到這里,老皮停下來,滿懷歉意地看著小馮,說,“這一次呢,咱只好自罰一杯,算是跟你道歉了。”說著,從大口杯里倒出一些酒來,倒滿了一個小酒盅,站起身來,一只手端著酒盅,一手虛托著,一仰脖子,一口干了。完了又把小酒盅一翻,沖小馮照一照。

到這里,房子的事就沒什么好說了??梢策€是要說幾句——表示諒解。小馮說了幾句在這種情形下照例應該說的話,接著把話題又扯到了董大奎身上:董大奎上他家去過了,處境艱難。也說到了那條蛇。小奚希望與蛇近距離接觸,以便消除對蛇的恐懼。

小馮說,雖說他也知道在心理治療中有個系統脫敏的方法,但那一般是在虛擬的情境中進行想像。像這樣實打實地養上一條蛇,雖說也算是一個搞法,可不知怎么,他還是覺得有點別扭。

老皮說,“其實也沒什么,現在養蛇正時興,當然啦,養的是寵物蛇?!?/p>

接著老皮就說起了寵物蛇。寵物蛇一般是人工培育的。大多是無毒蛇,性情溫和,對人的攻擊性很小。而且,只要是從小養起,讓它對你產生出感情也不算太難。寵物蛇分國產和進口兩類。國產的一般有水蛇、花旗蛇、富貴蛇,還有一種小蛇盤起來只有巴掌大,被人叫做“美女蛇”。進口的有黃金蟒、緬甸蟒、玉米蛇、球蟒等等,也屬于小型蛇。但等它長到一兩歲時,也有兩三米長。對于不熟悉它的人來說??瓷先ヒ彩切U嚇人的。一般來說,小些的可以拿瓶子養,不過最好還是弄一個飼養箱。在里面放一些枯枝,還要放一個水盆,讓它喝水、洗澡。講究一點的話,還可以配上一些爬蟲燈,一是用于照明(便于觀賞),在冬天還有增溫的作用。

看老皮一說一大套,小馮笑道,“到底是老玩家,簡直就沒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p>

老貝說,“是啊,你別看他年紀也不小了,年輕人玩的東西,時尚的,時髦的,一樣也沒落下?!?/p>

老皮說,“人不能老啊,就算身體老了心也不能老。”接著又說,“照我看,對于時尚也要講個一分為二,不能一概排斥。時尚是追星趕月追波逐浪,講的就是個追新棄舊。時尚是新趨勢、新潮流。當然啦,永遠只是少數人的新趨勢和新潮流。后面的還沒跟上來,前面的又已經跑遠了。在星月交替之間,在波翻浪涌之際。在一追一棄、一追一跑之間,新物與舊物、新人與舊人也就區分出來了。對于新物的追逐也不一定就是做物的奴隸,很可能,更多的倒是表現出了一種精神的青春性。或者是,青春的精神性。怎么說都可以。總的就是兩個字:不老!”

老皮的這番宏論剛剛落音,忽然從包間門口傳來了一陣拍巴掌的聲音。小馮扭頭看去。

門口那里倚著一位穿紅衣的服務小姐。不止一個,而是三個。另外兩個顯然屬于擅自離崗。這家餐館生意一向不是太好,得閑時小姐們就擠在走廊里說悄悄話。一般情況,客人交談她們是不摻合的,但由于都是老顧客了,也就沒了顧忌。老皮一說完,她們噼哩啪啦地拍起了巴掌。

老皮朝她們笑一笑,說,“知道嗎,偷聽是要罰款的喲!”一個女孩子問怎么罰,罰多少?老皮說,“罰你們繼續聽!”三個女孩子一齊笑起來,說愿意受罰。

雖說她們愿意受罰,老皮卻不再說下去了。酒已光了。小馮讓再拿一瓶。其余兩個人都說夠了夠了,連主食也不要了。

小馮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鐘,小奚還沒睡,顯然是在等候消息。他把情況一說,她立刻把嘴巴撅了起來?!拔以缇土系搅耍莻€老皮,不過也就是一張嘴!平時比誰都會說,就是來不得真的!”

小馮說,“也不好這么說罷,我看他的確有難處?!?/p>

“我才不信呢!”小奚拉里拉雜的,說了一大堆閑話。隔不一會兒,又開始胡亂攻擊起來。小奚說老皮給她的感覺其實也就是一演員。什么時興就演什么。消費、享樂,包括精神斗士,在他眼里也只是一種時尚。演一演自我感覺不錯。但也僅此而已了。一旦危及到了他的切身利益,也就裝死躺下了。

小馮說:“女人家,不要這么尖刻好不好?不要因為別人沒能給你幫上忙,就對別人來一通人身攻擊?!?/p>

小奚撇撇嘴,說,“我看你這兩個朋友也就這么回事。一個是可憐的小官吏,另一個呢,不過是個虛榮的、喜歡自我標榜的老玩家。可你呢,還拿他們當朋友!在一起喝個小酒吧,還叫什么精神聚餐,可笑不可笑?”

小馮看她說得這么刻薄,便有幾分著惱。一人一個德行,一人一個追求。他能怎么著?再說了,在這個小小的城市里,上哪里去找她說的那種真朋友?就算找到了,他看得起別人,別人不見得就看得起他!

小奚說,“我看你也就這么點出息!”

小馮說,“出息不出息的,還不是為了你父母那點破事!要不然。我犯得著嗎?”

小奚聽他這樣說,這才不出聲了。似乎連她也意識到,她扯的實在是太遠了。無論如何,房子才是正題。然而,對這個正題,他倆一時都感到沒什么好說了。沒什么好說也還得說。尤其是小奚。小奚說,“我不管,反正你得管到底!有沒有辦法你都得給我想出辦法來!”

這就有點不講理了。

小奚說,“講理?誰跟你講理?這年頭還就這樣,不講理的大行其道,講理的寸步難行!”

小奚振振有詞的,小馮感到有點難以招架。對付難以招架的最好辦法就是不招架。于是,他不再理她,馬馬虎虎地洗漱了一下就上床了??墒牵狭舜残∞扇匀徊豢戏胚^他。她拿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一陣搖晃:“你可不要裝死狗!不要以為這一裝就可以裝過去!”

小馮緊閉雙眼,由她說去。既然你說了裝,咱就裝吧。做不了死狗,難道還不能裝一個死狗?小馮這么想著,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7

房子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對小馮來說,事情既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主要是,沒有料到對方采取的那種方式。不是常見的方式,不是停水斷電,不是恐嚇和騷擾,沒有頭上戴著鋼盔、手里操著家伙的拆遷隊伍,沒有推土機和挖掘機,更沒有警察出現,而是十分文明的一招:他們讓各單位出面,找到那些戶主,或者是戶主的子女。也不需要把話說得太嚴厲,相反,倒盡是一些高瞻遠矚的大道理:城市要發展,城市的發展影響到城市化進程,城市化進程影響到中國在世界未來格局中的地位。如此等等。當然,這些話不一定誰都能聽得進去,但不要緊。要緊的是隱現后面的某些東西:你在單位里的崗位、職務、級別、工資、獎金、待遇,外加升遷和晉級的希望等等。不用說,這是比較文明的一種方式。

拆遷區內的住戶都陸陸續續地搬走了。小奚父母所在的那幢樓里的居民也都搬得差不多了。到這時,小奚見小馮仍然想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一賭氣,讓父母搬了出去。搬家的那天也沒讓小馮知道,小奚自己聯系了一家搬家公司,只用了大半天時間就全部搬完了。小奚在外面為父母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隨后,她自己也在那里住下了。住下之后才給小馮打了個電話,說從即日起,他倆就算是正式分居了。至于下一步該咋辦,小馮自己看著辦!

這一步就已經夠嚴重的了,小馮不想還有什么下一步。于是趕緊跑到小奚父母家,打算親自把小奚接回來。說起來這也要算是中國女人慣用的一招了。耍一點脾氣,順帶挽回一點面子。但小馮還是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首先,小奚她爸這一關就不好過。小馮一進門,老丈人立即側身一堵,說,“聽說你那里鬧蛇?”沒等小馮答話,就又來了一句:“該不是你也想搬過來吧?——又想打上門來?”

小馮一聽這話,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氣不忿地胡思亂想。這個老家伙,似乎打一開始就跟他有點過不去。是不是有點不正常呢?要不怎么還提到了蛇?想到蛇,小馮就記起了養在那個大肚瓶里的爬行動物。這些天來有點亂套,不管是小奚還是他,他倆似乎都把那東西忘到了腦后?;氐郊?,小馮趕緊朝那只大肚瓶直奔過去。沒想到,花幾上竟是空空的:大肚瓶摔到了地上,摔碎了。那條蛇也不見了。

哪里都找過了,無影無蹤。會不會是小奚把它帶走了呢?小奚把它帶走了,為了使氣,順便摔碎一個大肚瓶,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小馮給小奚打了電話。

沒有!小奚沒有帶走它。聽到這個消息,小奚也有點吃驚。接著,吃驚又變成了忿懣:

哪怕從一個小地方就可以看出來,他對她的漠不關心已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小馮覺得這個問題可以放到以后再來討論。他眼下最想知道的是,那條蛇究竟是打哪里溜走的?怎么溜走的?

分析起來,也許是這樣:先是——趁著他們忙亂的時候——它在瓶子里胡亂動彈,使勁搖晃……然后,瓶子從花幾上摔下來,破了,碎了。接著,那東西扭動身子,哧溜哧溜,不幾下就從破碎的瓶子里一扭一扭地出來了。隨后,它彎彎曲曲蜿蜿蜒蜒地來到了客廳正中央。從這里,它可以朝幾個方向逃串:臥室、書房、廚房、衛生間,這些地方均有通往外面的窗口。仔細分析起來,最大可能的是,穿過客廳之后,經過臥室,從臥室的窗口逃了出去。臥室的外面就是花園。小馮相信,這點本能它還是有的。還有,從臥室里逃出去也容易。它可以借助那些家具什物,先從地上爬到窗臺上。誰都見過蛇上樹。是的,這對它一點都不難。接著,它從那里順著那些伸展過來的枝條上了樹;或者,順著外墻往下溜;再或者,干脆凌空一躥,從窗臺上落到地上,再扭幾下,鉆進了花草叢中……是否就是這樣呢?

小奚卻對這些分析不感興趣。主要是,蛇一跑,脫敏療法就無法進行了。所以,現在的關鍵是,如何再去弄一條來!也許,連這也算不上是什么關鍵。關鍵是,他對她的態度!他愛過她么?也許,在他眼里,事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三個月的相識相戀僅僅只是為了速配?如果事情是這樣的話,那就不光是一條蛇的問題了。

不管是不是蛇的問題,小馮還是決定先從這個問題著手。小馮給董大奎打了電話:請他,或者請申其仁幫他們再抓一條來。

然而,電話老也打不通。先是未開機,接著是欠費,再后來,干脆停機了。事情就這么拖了下來。一拖就拖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眼看整個秋季都已過去,已經入了冬。入了冬,蛇就該冬眠了,再想抓它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隨后,這事就慢慢放下了。至少,暫時放下了。沒想到,剛剛放下了沒多久,董大奎卻出人意料地從外地打來了一個電話。

在北京。董大奎說,他實在干不下去了,半個多月以前已經辭去了村主任職務,隨后他按照老顧(他已去找過了他)提供的信息去了北京,參加了由某雜社主辦的一個為期一周的有關“三農”問題的講習班。老顧的意思是,授課的是一些著名專家,董大奎可向他們請教,看他們能否給他一些什么好的建議。建議已經有了:專家們讓他先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專家們的確有水平,理論,實踐,宏觀,微觀,頭頭是道。因此,對這個建議他一開始的確感到難以接受。但難以接受也只得接受。無論如何,先得顧肚子。其他只好以后再說。

現在呢,講習班已經結束。他已買了車票,馬上就要動身前往浙江了。是浙江下面的一個縣。也就是他胞弟申其仁以前打工的地方。已經聯系好了。這會兒,他是在火車站里,想到只身去一個新地方,他感到有點恓惶,于是就打了小馮的電話。

“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了??墒牵趺创?說什么?說我當了逃兵,開溜了?……”

消息實在來得太突然。好一陣小馮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董大奎說了一會兒,也沉默了。沉默了一會兒,說,“好了,我要走了。馬上就要進站了。等我到了那里,再和你聯系?!闭f罷匆匆結束了通話。

小馮手里拿著聽筒,站在客廳里愣了好長時間。雖說也多少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但沒有想到來得這么快。電話里,董大奎一句趕一句,他幾乎插不上話。不過,就算能插上話,他又能說什么?

電話剛剛放下,門鈴響了。打開門來,門外竟意外地站著申其仁。

申其仁說來找小馮說點事。有關董大奎兒子的事。除了老母親,董大奎還有一個不到九歲的兒子。已有很長時間了,這一老一少都是由他申其仁在照顧。本來,這也沒什么。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董小小(那孩子的名字)老在學校里跟人打架。有一次還打得頭破血流。想來想去,他打算把這孩子送到市里來念書。他打聽過了,市里有幾所小學可以為少數學生提供食宿。他想請小馮幫忙聯系一下,看哪所小學更好一些。

這種事當然不能推諉。再說。小奚本來就在一所小學里當老師。應該問題不大。小馮很快就答應下來。

申其仁來去匆匆。連坐都沒有坐,站在那里三言兩語把事說了,接著就告辭出門。臨出門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那條蛇沒問題吧?”

實際上,乍一見到申其仁,小馮就想到了蛇,可又覺得不是時候,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是不是有點不合適呢?現在見申其仁主動問起,就把蛇事的說了說。是的,蛇溜走了。申其仁站在那里凝神聽著,似乎是在思考這事的蹊蹺之處。不過,顯然也未能得出什么結論。臨了只是簡單地說,“這樣吧,明年開春時我再給你們送一條來?!闭f罷就告辭走了。

申其仁一走,小馮立即就給小奚打了電話,說了那孩子上學的事,完了之后又說到了蛇?!懊髂甏禾?”小奚說,“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既然這樣,小馮說,他到寵物市場去看看。

隨后就去了寵物市場。可是,他把寵物市場逛了個遍,也沒看見有賣蛇的。隨后,小馮就給老皮打了電話,說他謊報軍情。老皮說,也不是謊報軍情。而是他們這個城市什么都比別人慢一拍。跟不上趟。別處早就有了。這里呢,看來看去也就只有幾只貓,幾只狗。血統也不高貴,有的甚至來路不明。說不出是個什么種。也許只能籠統地說:怪種!小馮急得火燒眉毛,無心和他討論下去,簡單地說了幾句就撂下了電話。

可是,沒有想到:雖未買到蛇,小奚卻主動回家了。小奚說,他這一陣表現不錯,她決定既往不咎。也是為了給他一個挽回的機會。她不想像別的女人那樣,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要了面子,他受了罪。不僅如此,那孩子的事她也辦妥了,馬上就可以入學。小馮很高興,立即給申其仁打了電話。申其仁當天就把董小小帶來了。

小奚給董小小聯系的學校離他們家很近。走過去也就十多分鐘。也不用住宿。就住他們家。這事還是小奚主動提出來的。小奚說,“又不是沒有多余的房間,空著也是空著。”

小馮知道這事是怎么發生的。一個星期天,晚飯過后,小奚讓那孩子給她講點什么。那孩子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我給阿姨講個小故事。”

小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倉庫里,住著兩只老鼠。一天,倉庫失火了,兩只老鼠忙著往外跑。其中一只跑錯了方向。另一只于是掉過頭來,死死地咬住那只老鼠的尾巴,使勁地把它朝大門方向拖。故事講完了,董小小說,“請阿姨猜猜,這兩只老鼠之問是什么關系?”

父子?母子?兄弟?姐妹?親戚?朋友?……小奚猜了一大串,末了笑著說,“總不會是它的女朋友吧?”

董小小搖頭。

“那么,是男朋友?”

董小小仍然搖頭。

“這我就猜不著了?!毙∞烧J了輸:“你要愿意,就干脆告訴我吧?!?/p>

董小小說,“沒有關系?!?/p>

小奚起初以為他說的是告訴她沒有關系。但接著就領悟過來了。但還是追問了一句:“沒有關系?”

“是的,”董小小肯定地說,“沒有關系。”

“妙啊!”小馮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又沉默了。是的,沒有關系!干嘛一定得有什么關系呢?顯然,這不是個一般的故事。小馮覺得,他能猜到這故事是從哪里來的。不用說,是申其仁。

小奚朝小馮很深地望了一眼,隨后轉過頭去,對那孩子說,“小小,從明天起,你就不用再住在學校里了?!?/p>

次日,小馮到學校里取回了董小小的行李,結束了那孩子短暫的寄宿生活。

8

一天晚上,小馮在報社里加班,回到家時小奚已經睡了。小馮鉆進被窩時忽然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掀開被子一看,竟是一條蛇!當然,也并不是真的蛇。而是街頭小攤上賣的那種竹制玩具。雖說只是玩具,倒也頗有幾分逼真。尤其是,當你用手攥著它的尾巴輕輕擺動時,它會像一條真的蛇那樣扭擺起來。隨后,小馮讓它扭擺著,隔著睡衣,從小奚的兩只乳房之間穿過去,一直躥到她的頸子那里。殷紅的蛇信子,隨著蛇身的扭動在小奚白皙的脖子根兒上掃動著,似乎是在尋思著如何下口。

小奚早已醒了??此@樣,有點不快。雖說只是開玩笑,但在他的潛意識中,是不是也有那么一點不良企圖呢?

小馮說,“喂喂,不要搞錯,是你嚇著了我!”

小奚說她也不是要存心嚇他。“不過呢,嚇嚇你也不錯。至少讓你也體會體會,事情落到自己頭上時是個什么滋味?!?/p>

看小馮有點不高興,小奚又說,她實在也沒想嚇他,只不過在街上碰到了,看著覺得好玩,就買了回來。一時弄不到真的,難道還不讓她弄個假的?

小馮說,“申其仁不是說了嗎,等到來年春天,哪里就急在這么一時?”

小奚說,“你當然不急了,沒你什么事,你急什么呢?”

小馮想睡覺了,不想和她再扯下去。只是,這個竹制的勞什子還是得先解決掉。在重新躺下之前,他走近窗口,打開窗子,朝著窗外黑暗中的花壇,把那條竹制玩具蛇使勁地扔了出去。

事情也就是這么奇怪。自從那晚吃了一驚之后,小馮似乎也有點疑神疑鬼起來了。現在,每天夜里上床時,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胡亂地往里一鉆,總得掀起被子來看一看。自然,這有點可笑??伤€是禁不住要這樣做。有時,甚至是在大白天里,他也會有意無意地走進臥室,朝床上看一看。小奚曾說,如果你有足夠的細心,足夠的觀察力和感受力,那么,你就應該能夠看出點什么來。比如,一條蛇經過之后留下的隱秘蹤跡。那是某種體液或分泌物。閃著微光,斑斑點點的。斑斑點點的又連成了一條蜿蜒曲折的線,細微,宛若游絲,隱隱約約的,不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必要的時候,你還得運用一點想像,在想像中把那些斑斑點點連綴起來?,F在,想起小奚說過的這些,他覺得似乎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當然,他也想到了,更多的可能是,他在心理上也出了點什么問題。如果事情恰好就是這樣,那么現在就不僅僅只是小奚一個人需要那個脫敏療法了。小奚的那個脫敏療法,不是在虛擬和想像中進行的那種,而是一種活生生的、實打實的方式。是在活生生的景象中,實打實地接近那個引起你恐懼的恐懼對象,目的當然是為了擺脫它。這也就是說,不管是她還是他,那東西如今已成了他們生活中的一種必需品了。至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事情就是如此。只是,本地的寵物市場仍未跟上時尚的節奏,因此,這事一時還只能指望申其仁了。申其仁說過了,等到來年春天。

申其仁不時來看看董小小,帶來一些錢和生活用品。董大奎也不時從浙江打來電話。他是在給花農打散工,什么活兒都干。一般是計件,收入不錯。那地方是平原,一眼望去全是花木。天快黑的時候,又開闊,又安靜。那么開闊,就顯得更安靜了,安靜極了。那時,他喜歡一個人在花木地里走一走。每次打來電話,董大奎都是先和小馮聊幾句,然后再和兒子聊上一陣。關照兒子要聽老師的話,要聽小馮叔叔和小奚阿姨的話。

董小小很聽話。學習也很用功。生活也比從前有規律多了。早晨,董小小自己在街上買一份早點,中午和晚上都在家里吃。雙休時,小馮和小奚帶他去公園坐“瘋狂的老鼠”。

小馮和小奚結婚幾年了還沒有孩子,現在,有董小小加入進來,也頗熱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董小小經常聽小馮和小奚談起蛇,作為某種回應,董小小做了一個有關蛇的夢。在夢中,他和一條蛇在一起玩兒。是一條小小的蛇。它在他的兩只手之間繞來繞去的,繞著一個8字形的連環套。有時它又從地上立起半個身子,在他的一只手的指揮下扭扭擺擺地跳舞。董小小想知道這是個什么意思?

小馮說,也不一定有什么意思。夢只是夢,夢是腦袋的萬花筒。拿手一抖,就變出了一個花樣。至于是誰在抖著這個萬花筒,那就不知道了。

這話說過了沒多久,小馮的工作就發生了一點變化:從要聞版調回到了娛樂版,調回到了他原來的崗位上。老總說娛樂版讀者多,很重要。小馮離開的這一陣,娛樂版的質量正在下滑。小馮頗不樂意。老總看他這樣,就妥協了一下,將他調到了生活版。

這一年的(農歷)三月三,正好是蛇出洞的日子,小馮寫了一篇關于蛇的文章。實際上也不是寫,而是編寫。連編帶寫。在這篇文章里,小馮先講了有關蛇的種種,蛇的種類啦,生活習性啦等等。隨后,在文章快要結束時,小馮又引了英國女詩人狄金森的幾句詩:“一條細長細長的家伙,偶然在青草叢里奔出。你可能遇見它。不是嗎?,他的出現是那么急促?!?/p>

老總看了說不錯。老總說,在一篇對讀者談論心理問題的生活類文章中加上這么幾句,使得整個文章陡然問就上了一個檔次。老總說著笑了起來,笑著拉長了嗓門,說,“看來——把你調回來還是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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