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經常在胡同里路燈下,聽搖著蒲扇的老人們,繪聲繪色地講老安東的逸聞趣事。
遼東重鎮安東(現丹東),開埠百年。與朝鮮隔江相望,水陸碼頭通暢,鐵路口岸繁忙。日俄戰爭之前,俄國人在這里經營。甲午戰爭之后,日本人在這里占領。殖民強勢和政府弱勢依附并存;商業發達和民生凋弊對比鮮明;日朝外人和漢滿國人矛盾四起。安東人,既有被奴役的無奈,也有善于經營的狡黠,更有義無反顧的豪俠。
這些故事和傳說,既是老安東人最津津樂道的歷史,也是我兒時夢里的傳奇英雄,經久不忘,揮之不去。禁不住錄寫下來,聊以增加點故里人的談資,也算是對搖蒲扇老人們的補遺。
湯二虎樓趣事
湯二虎樓樓主湯玉麟,出身綠林。后來投靠了張作霖,在戰場上救過張大帥的命。大帥很是寵他,見他虎里虎氣,便叫他“二虎”,從此留下了湯二虎這響當當的名字。湯二虎在張大帥的庇蔭下,由馬弁迅速擢升為高級軍官。民國十一年,奉天右路巡防部隊改編為奉天陸軍第十一師。師長湯二虎兼任東邊道鎮守使。管轄南到莊河,西至復縣新賓,北到安圖撫松,東到輯安廣大地區的軍政要務。成為戍邊鎮遠的大將。
東邊道鎮守使署設置鳳凰城,管轄安東。而安東已開埠,中日朝各方資本大量涌入,繁華熱鬧早已非鳳凰城可比。湯二虎非常想到安東駐扎。但安東是日本駐軍地區,中國軍隊不得進駐。湯二虎心有不甘,屢屢到安東巡游,似已樂不思蜀。
安東興祥貨棧吳老板,在湯二虎巡游其間常陪其左右。既看出鎮守使癡迷燈紅酒綠的安東,也深知湯師長兵權在握,是遼東的山大王。早就想結識,以做靠山。
這日總商會宴請湯二虎,縣署警署還有幾家大商號的老板坐陪。酒酣興濃之時,吳老板突然舉杯。“自湯師長就任鎮守使以來,遼東秩序井然,安東財源廣進。商家之福,地方之福啊!吳某代商家感謝湯師長給安東帶來了福祉。”眾人熱切地附和著。吳老板繼續說:“我籌劃了一個禮物要獻給湯師長。”話說到這,在座的鴉雀無聲,心里都格登一下。送禮還有禮未到先到處張揚的嗎,他這是什么意思?想送禮你自己送到府上不就完了嗎。湯師長可是個邪性的人,你拍馬屁可別失手拍到馬蹄子上。每個人都豎起耳朵,連湯二虎也瞪起好奇的眼神靜靜地聽著。
吳老板端著酒杯繼續說:“湯師長如果能長住安東,把家也搬過來,將是大家的幸事。吳某計劃蓋一棟樓。雖然本人產業有限,也愿出一半的銀兩。如果各位同人愿玉成吳某的這樁心愿,湯師長定居安東就為期不遠了。我提議為湯師長將要喬遷,干杯!”他走出座席,逐個和大家碰杯。
各家大商號老板心里這個罵呀。你要送禮沒人說你行賄。為什么把我們拉上?好人你做了,卻要別人給你當配角湊份子。可是當著湯二虎的面,誰敢說半個不字!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臉上還不得不裝出高興。
湯二虎瞪著眼睛聽明白了,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落了房梁上的灰塵。朝思暮想的心愿,被生意人揣摩得一清二楚。他那總是虎視眈眈的雙眼,這會兒樂得只剩一條縫了。
吳老板送給湯師長的大禮,二層磚結構的湯公館,坐落在鴨綠江東尖頭,與江神廟、漕船公會毗鄰。喬遷這天,湯二虎請了戲班來公館唱堂會。戲臺是臨時搭的。請來的是當紅京戲名角兒王匯川。在壓軸大戲《黃鶴樓》里,王匯川扮演趙云。
湯二虎正看得過癮,突然,身披戰袍、背插靠旗的王匯川從空中飛將下來,直沖湯二虎而來。湯二虎翻身躲閃,大喊一聲:“有刺客!”湯二虎的額頭已被靠旗擊中。衛兵沖上去把刺客制住。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湯二虎驚魂未定,厲聲喝問:“你到底是什么人?受誰指使到我的公館來行刺?”王匯川也嚇得魂飛魄散,“我不是刺客,是唱戲的王匯川。對不起!湯師長,湯大人,我把前臺當后臺了。”湯二虎命衛兵搜他的身。衛兵一通翻找,也沒找出兇器。湯二虎惡狠狠地說:“不用重刑他不會交待。給我往死里打!”衛兵答應一聲就把王匯川掀翻在地。
懼于湯二虎的淫威,在場的人都嚇得大氣不敢出。但是,王匯川若被打個好歹,一大戲班的人拿什么吃飯。班主斗膽向湯二虎作揖求情。“湯師長,湯鎮守使,這王匯川是個戲子,給他八個膽他也不敢行刺大人你啊。他是不慎掉到臺下,撞到了大人。我們戲班所有的人這里一塊兒給你賠不是了。”說完就彎大腰行大禮。班主身后不管是戴行頭還是沒戴行頭的都恭敬施禮。沒想到湯二虎的火更大了。“王匯川是角兒呀!在臺上蹦跶了多少年?他能不慎掉到臺下?蒙小孩兒哪!”湯二虎讓衛兵行刑,非要逼問出誰支使他行刺。眼看京戲名角兒就要皮開肉綻了,班主實在無奈,貼近湯二虎的耳朵輕輕說:“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是個盲人,是瞎子。”湯二虎定睛細看被按在地上的王匯川,他的眼睛里還閃著恐懼。不由罵道:“媽的!他的兩眼嘰里咕嚕轉得錚亮。瞎個屁!”班主耐心地說:“湯師長息怒,請你上前仔細查驗。”湯二虎近前用軍刀直逼他的雙眼,他卻毫無反應。原來他真是個瞎子!
一個名角兒,在某種程度上要靠扮相靠身段走紅。哪個角兒會把自己的疾疵告訴戲迷?所以圈內的人對王匯川的眼疾諱莫如深。班主當然更不愿說出這個秘密。可是湯二虎不依不饒,班主實在沒法,只得道出真情。王匯川也真是個梨園奇才,因視網膜萎縮導致失明,但是,他憑著扎實的藝術功底,精熟的舞臺套路,再加上對京戲的癡迷和苦練,仍然在舞臺上占據著當紅名角兒的位置。那今兒個怎么就馬失前蹄,掉到臺下了呢?
戲劇演員在舞臺上的動作、步伐、節奏,是要和鼓點相一致的。而盲角兒王匯川在舞臺上的步伐、節奏,只能跟著鼓點走,司鼓就成了他唱戲的“舞臺指揮”。王匯川的司鼓回河北老家奔喪了。今天只好臨時拉來個司鼓,既是第一次和王匯川配戲,也不知道身負王匯川“舞臺指揮”這個特殊作用,還沒見過大陣勢,一見赫赫有名的湯二虎坐在臺下,就緊張。鼓點不免亂了,本該走一圈圓場就退場,司鼓的鼓點卻敲了一圈半。盲角兒王匯川隨著鼓點退場時,就把前臺當了后臺。
湯二虎揉著被靠旗刺痛的額頭,心里還是恨恨的。好好的一場堂會,被這個喪門星給攪了!命令衛兵重打五十板子,給他長點記性。
興祥貨棧吳老板,一直在焦急地觀察著。他看得透明白,打了王匯川的板子,今兒的堂會就算敗興了。湯二虎的喬遷之喜也真就沾上了晦氣。連自己耗巨資費心思送的這個大禮,也會大為遜色。
戲班有個唱花旦的女子叫王佩蘭。嗓子和唱念的功夫都一般,但人長得嫵媚,口齒伶俐,頗有交際功夫。吳老板曾答應有機會給她介紹和湯師長認識。這時吳老板向她使個眼色,她立馬心領神會。走近湯二虎嬌滴滴地叫一聲:“湯師長!我知道你最疼我們梨園之人。”湯二虎眼前一亮!這么俊俏的小女子?吳老板趕緊上前介紹,“這是有名的旦角佩蘭姑娘,早就羨慕湯師長是真正的男人,欲結為知己。”湯二虎呆呆地看得發直。經吳老板提醒,才脫口連說了幾個“好!好!好!”王佩蘭向湯二虎施禮。“今日湯大人喬遷公館,可喜可慶。這酒還得喝,這戲還得唱啊!千萬不能掃興噢。”軟綿綿的話加上浪滴滴的音,把個湯二虎說得心迷意亂。口中連連說:“對!對!對!”王佩蘭掏出絲帕,一邊輕揉著湯二虎被靠旗擊紅了的額頭一邊說:“瞎子唱的戲竟比不瞎的角兒還唱得好。這呀!是湯大人的彩頭。所以還得讓他給你唱。”湯二虎被紅酥軟嫩的小手揉得骨頭都快酥了。只會一個勁地說:“唱!唱!唱!”
盲角兒王匯川躲過一難。
幾天之后王佩蘭就住進了湯二虎樓,成了湯二虎的第五姨太。
湯二虎調綏遠省任督軍,家室也隨遷承德。偌大的一座湯二虎樓,就留給王佩蘭管持。好動善交的五姨太,哪耐得住獨自空守一座湯二虎樓的寂寞,與勾欄私交再續鴛鴦舊夢。
湯二虎雖遠在綏遠,安東的事仍在掌控之中,豈能戴這頂綠帽子。將五姨太押到承德立馬斃了。湯二虎尋思起這事的來龍去脈,心里更恨安東興祥貨棧吳老板。他不送我這棟樓,就不會有堂會上王佩蘭替王匯川說情,也就不會娶了這么個倒霉的五姨太。不送我這棟樓,也就不會把王佩蘭獨自留在安東,獨守一座空樓,她也沒地方和小白臉鬼混。又命人把興祥貨棧給砸了。
偌大的湯公館成了湯二虎的傷心之地,在他眼里這棟樓就像一頂碩大的綠帽子扣在那。從此他再也沒進過湯二虎樓。
名伶逸事
李小舫和唐鶴年,都是民國時安東梨園行舉足輕重的人物。李小舫是公認的梨園才子。既是個紅角兒,又能編會導。唐鶴年則是個職業的戲劇編導。在安東戲劇舞臺上留下了他大量的作品,有的甚至演遍了全國的戲劇舞臺。
安東第一個評劇戲班元順戲社,因負債累累,老板撇下沉重的債務,出走了。十幾號人吃飯成了問題,戲班里能唱能演的紛紛轉班投友。頭牌菊桂笙已收到幾家戲班的邀請。但被丈夫唐鶴年勸阻,夫妻倆冒著巨大的風險,毅然組班演戲,代為還債。為解決十幾號人的生計,傾盡所能。
唐鶴年推出他新編的《昭君出塞》,這是組班上演的第一部戲。李小舫被唐、菊夫婦的義舉感動,本來嬌妻剛剛過世,也慨然助陣,參加演出。
這日正在新明舞臺排戲。李小舫照著劇本讀臺詞,唐鶴年給李小舫說戲,李小舫把劇本擱在椅子上。不知誰順手把椅墊撇到椅子上,蓋住了劇本。排完戲,唐鶴年問李小舫索要劇本,李小舫已不記得劇本了,找了一陣也沒見劇本的蹤影,不由問:“還給你了吧?”唐鶴年聽了這話非常不高興。李小舫繼續到處翻找,唐鶴年也焦急地親自翻找。倆人都沒找到。唐鶴年走時一臉的不滿。他懷疑李小舫趁機昧下了他的劇本,讓他吃了啞巴虧。
靠唱戲吃飯的人,尤其是戲班班主,都視劇本如命。更不用說是自己編的劇本了。唐鶴年把能不能盡快還上債,能不能填飽這么多人的肚子,全押在這出《昭君出塞》上了。
唐鶴年走后,李小舫終于在椅墊下找到了劇本,趕緊追出去。唐鶴年已回到自己的住處。李小舫心中感嘆,自己主動趕這個場子,是敬佩唐鶴年。結果因為意想不到的小事,造成了他對自己的誤會。現在如果追到他家還了劇本,他也不會改變我要奪他劇本的想法。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洗不清也得洗呀,終不能讓他誤會我一輩子吧?
李小舫這人憑才自傲,所以太自信。如果硬是追出去,認個記性不強,誠懇賠個錯,也可能就結了。如果彎不下這個腰,低不下這個頭,就找一個能說上話的人,去向唐鶴年說清原委,也不一定消除不了誤會。李小舫彎不下這個腰,偏偏又要自己想轍。我李小舫的事干嗎要別人插手。唐鶴年不就是沉不住氣了嗎,那是因為心里有壓力,還一心指望新編的劇能讓他翻身呢,所以最怕劇本有閃失。我與其死皮賴臉去解釋,還不如私下里實實在在地幫幫他。李小舫想出了一個能讓唐鶴年把《昭君出塞》演火了的辦法。
安東誠文信書局刊發《評劇大觀》。編輯知道李小舫在梨園行見多識廣,編演過很多戲。向他邀稿,請他把肚子里的戲整理出來。那時各戲班演出的戲,都是導演心記角兒口背,劇本往往就裝在藝人的心里。所以這個有點看不見摸不著的“劇本”就特別敏感。戲班演出過的戲,被登在刊物上,那是很沮喪的事情。這是梨園行很普遍的感覺。但是精明的李小舫卻從出版物上,發現了別人還未知覺的奧妙。他連夜將《昭君出塞》三本中的第一本抄寫下來,送給誠文信書局刊發。
誠文信書局刊發之后,付給李小舫四十塊現大洋的稿酬。李小舫拿著劇本和稿酬,拜會唐鶴年,要給他報喜。
唐鶴年是個直性子。前一陣,元順戲社要垮臺時,大牌名角兒紛紛另攀高枝。他夫妻倆本是最大的牌最紅的角兒,卻頂著壓力留下來,獨撐起戲班。眼下,李小舫先借托詞不還劇本,再偷偷到誠文信書局刊發劇本。唐鶴年認定,李小舫是惡意霸占自己的劇本,是誠心要砸自己的飯碗,恨透了李小舫。唐鶴年的直性子又上來了,他留下自己的劇本,將四十塊現大洋退回,都沒讓李小舫進屋。而被涼在門外的李小舫,只恨自己糊涂。已經讓人家忌恨一次了,還沒記性,讓人家再厭惡一次。已經知道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卻傻乎乎地再跳再洗。結果怎么樣?越洗越臟,越抹越黑。心高氣傲的李小舫,偏偏遇上了直性倔強的唐鶴年,這回沒轍了。抑郁地離開安東,只身去了大連。
《昭君出塞》在新明舞臺演出之
后,一場比一場觀眾多,一場比一場火。這很出乎唐鶴年的預料。他認為李小舫在《評劇大觀》上這么一攪和,還能有多少人來看這出戲。可是一打聽,這越來越多的觀眾,就是因為《評劇大觀》上刊登了第一本,吸引了人們想知道第二本第三本的劇情。看了劇本的,口傳給沒看劇本的,沒看劇本的也想知道第二本第三本的劇情。所以,新明舞臺場場爆棚。半年時間,唐鶴年便替元順戲社還清了債務,解脫了這個沉重的壓力,終于舒出一口氣。
李小舫到了大連,仍然在梨園行打拼。他是個梨園通才,唱了一陣之后,受班主之邀,把經他改編的《可憐的春香》,搬上大連的舞臺。本來戲唱得也挺火。卻被日本人砸了戲園子,說這出戲有反日傾向。還把導演兼主演的李小舫關押起來。李小舫在大連無親無故。戲班班主被砸了園子,已經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他。可憐的李小舫被關在大連的牢里度日如年,身心和肉體都受到了極大的摧殘。
一天,看守打開牢門告訴他,你被保釋了。李小舫大驚,誰保釋了我?是你們安東梨園行的唐老板。李小舫急忙出了大門。守門的告訴他,保你的人讓你多多保重,他已經先走了。這個包袱讓我轉給你。李小舫打開包袱,上面是四十塊現大洋,現大洋下面壓著一本書,是誠文信書局最新刊發的《評劇大觀》。李小舫翻過扉頁,登載的第一篇竟是唐鶴年的新編劇本《名伶逸事》。讀完劇本,李小舫一拍大腿,決定立刻趕回安東,要和唐鶴年聯袂演出這出戲。原來《名伶逸事》,就是唐鶴年依據他和李小舫之間發生的“劇本誤會”為素材,創作的一部新劇。
評劇《名伶逸事》由元順劇社在新明舞臺隆重推出。在李小舫的苦勸重請之下,從不親自登前臺演戲的唐鶴年披掛上陣。至于角色的分配,當然是由唐鶴年飾演唐鶴年,由李小舫飾演李小舫了。首演大獲成功。全市各界名流紛紛前來捧場,觀眾不僅被懸念迭出、妙趣橫生的劇情所吸引,更為安東戲劇界的頭牌名角兒們,寫家鄉梨園春秋,演自己跌宕人生所感動。
這段逸事,成為安東梨園行里久傳不衰的佳話。
賊膽兒奎子
賣苦力的奎子年齡不大,卻在港上卸過火輪船,在車站裝過鐵盒子,趕過馬車,還拉過洋車,現在又在金湯街二道橋下打短工。奎子雖然干遍了碼頭上所有的活,也算上是老碼頭了,但在苦力們心中,他仍然是蔫蔫的憨憨的蔫憨中透著點犟的小苦力。總是圍圍在順子身邊。話多好動的順子儼然是個苦力領袖。遇到使力氣的活玩命的活,順子就喊一嗓子“奎子上!”奎子或者挽起袖子,或者扎個馬步,咬牙瞪眼地就把活做了。在順子眼里,奎子只是個膽小聽話的好把式。
從六道口那面走來一個瘸子,個子不高,精瘦精瘦。雖然穿著長衫馬褂,卻是落魄的神情。苦力們指手劃腳地議論著。
“快看!那就是霸占鴨綠江糧市渡口中野源太郎的幫辦。”
“扒了皮認識他骨頭。仗著小鬼子的勢力,干了多少壞事。”
“原來多兇啊!這會兒怎么蔫了?”
“被小鬼子開了唄。”
“他都和小鬼子穿一條褲子了,怎么又被小鬼子開了?”
“小鬼子也感到這小子民憤太大,怕中國人把憤怒撒到小鬼子身上。”
“他怎么瘸了?以前小腚顛起來飄輕啊。”
“這你都不知道。沒聽女人罵仗時常詛咒說,再使壞!出門就讓馬車壓斷你的狗腿。他這就是壞透了腔,遭的報應。”
“你這是老娘們見識,我告訴你說。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閻王爺派判官帶著無常鬼,拎小雞似的把洋幫辦拎到鴨綠江糧市渡口,一件件歷數他在渡口上干的壞事。判官宣判完,無常鬼一腳踏斷了洋幫辦的狗腿,把他扔進了鴨綠江。本意是讓江水把他沖到海里喂王八。可是判官接閻王爺令牌時喝醉了酒,弄錯了時辰。本來應該在江水退潮時宣判執行,此時卻已是海潮上漲,鴨綠江水倒灌。洋幫辦雖被扔入江中,卻沒有被沖到海里,反而隨著倒灌的江水漂到上游的岸邊。這才撿了一條狗命。”
苦力們開心地大笑不止。順子問奎子:“你說到底是誰把這洋幫辦弄成了這樣?這人算是為大伙出了口惡氣。”奎子詭秘地微笑不語。順子從笑中感到了什么隱情,緊追不舍地刨根問底。
恰在這時瘸子走近了,感到了苦力們是在嘲諷他,往日兇狠的眼光又惡毒地掃過來。苦力們下意識地收住笑聲。奎子情不自禁地乜斜著他。瘸子覺得這目光眼熟,不由心里一震,竟一瘸一拐地湊過來,在奎子身上掃來掃去。奎子回避著他的掃視,表情極不自然。瘸子突然說:“你是拉洋車的車夫吧?”奎子趕緊說:“我從沒拉過洋車。我們是打短工的。”這話先讓苦力們犯嘀咕。奎子干嗎撒謊?連拉過洋車都不敢承認。瘸子好像又恢復了當幫辦時的精神頭。“你的目光只是讓我想起了那個夜晚,你的聲音卻讓我想起一個人。”說著就拉奎子。奎子一甩胳膊,把他鬧了個趔趄。這個趔趄一下子讓瘸子從幫辦又變回了瘸子。重新清醒地知道,自己現在只是個人見人怒的廢人。面對怒目仇恨的眼神,不由得心中生怯。沒再敢逞強,只是不停地說:“像你!應該就是你!”奎子一直很緊張很害怕,但從眼神上看出了瘸子的怯意,自己反倒輕松了。話也能遞上來了,口氣也強硬起來。“現在不是日本人給你撐腰的時候了!你還想在大道上逮著一個人就隨便誣陷?”順子也起哄幫腔。“你覺得還是當初啊 !我們賣苦力的弟兄不聽你的邪了。還用給點教訓,讓你好長長記性?”其他的苦力也跟著擼胳膊挽袖子起哄取樂。嚇得瘸子狼狽離去。
瘸子被轟走了。奎子也安靜了。苦力們卻大惑不解。奎子到底和幫辦有什么恩怨?這小子什么時候和這個狗腿子勾搭上了?不行!這里有什么秘密必須讓他說出來!順子更是不依不饒,非要打破砂缸問出個子午卯酉。奎子卻言語顛顛倒倒,支吾中露出內心的悅愉。神情躲躲閃閃,遮掩中透著誘人的神秘。這更引起順子的好奇。“你小子別心里藏著秘密,偷著自個樂。咱們可是弟兄,有事你必須告訴我。”奎子經不住苦力們的磨磨嘰嘰,更經不住順子的軟硬兼施,再加上幫辦當著大伙的面,將他指認了半天,這個秘密也算揭開了一半。就吭吭哧哧地說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那日夜色已經很暗。突然一個尖刺而酸溜的聲音在嚷著:“拉洋車的眼睛瞎呀!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嗎?”奎子應一聲,拉著洋車過去。卻一眼認出,這是碼頭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恨的洋幫辦。幫辦坐上洋車嘴里還罵罵咧咧。
到了安東海關,他讓車在外面等他。拉車的最怕遇上這樣的主,耗著你干不了別的活,還不給耽誤了你時間的車腳錢。等了一袋煙的工夫,不見出來。耐著性子繼續等。一頓飯的工夫過去了,還不見出來。奎子犯難了。走吧,就白拉這趟活了,也白等了這么長的時間。不走吧,這也等不起呀,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出來!奎子硬著頭皮進了海關,沖著亮燈光的房間輕聲問:“幫辦大人什么時候走啊?”洋幫辦怒氣沖沖地出來,破口大罵。“媽的!讓你在外面候著是看得起你,不識抬舉的狗奴才!”奎子忍著一肚子的氣,邁開步一溜小跑起來,他是要借著小跑泄掉心中的憤悶。
到了城西鎮江山麓的英國領事館。在領事館門前剛一停住,幫辦坐在車上根本就沒挪屁股,又要調回頭再往東去。奎子明白了,這是蹭他的腳拿他尋開心哪!過了火車站,幫辦要到鴨綠江對岸的朝鮮新義州。奎子心里犯嘀咕,新義州人生地不熟,黑燈瞎火的。到了那,這小子不知又有什么壞主意。腳步不由慢了下來。洋幫辦又在車上兇狠地喝罵著。
轉眼間上了鴨綠江大橋。洋幫辦催他快跑,見他還不跑起來,抬腳便蹬踹他的后背。奎子心想,今天遇上了人見人煩人怨人怒的災星,真是晦氣。恨不得立刻把他掀到鴨綠江里。幫辦還在不停地罵:“臭苦力!敢找我的茬兒,到了高麗看我怎么收拾你。”奎子聽了這話,心里格登一下。是啊,看今天的陣勢,到了高麗,他能讓我好了嗎!奎子心里擔心,不由說:“我伺候得不好。要不,你坐別人的車?車腳錢我不要了。”洋幫辦一聽這話,更火冒三丈。尖刺而酸溜的嗓音又罵開了:“媽的!在這前不是朝鮮,后不是中國的橋上,我上哪找車?你欠揍!”說完又抬腳踹起來。奎子被踹得已無法拉車。奎子本想認了這半天白跑這么遠的道,認了受的這么多窩囊氣。可是洋幫辦還是不依不饒,難道就等著到了新義州,任他整我嗎!蔫憨的奎子被逼急了,突然有了主意。平靜地說;“你消消氣,我快跑就是了。”說完,拉起車桿,甩開雙腿,大步流星向新義州奔去。
下了大橋,是一條泥土路。越走,土路越窄,路北邊是一片稻田,路邊就是灌溉稻田的水渠。這里是新義州城郊,遠遠的也看不到一處房屋,只能聽到稻田里群蛙共鳴。奎子已經看清了,此時是前無人影,后無人聲,天上無月亮,地上無燈光。他憋足了勁,車速不減,突然轉身,雙臂猛然高舉,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兇神惡煞的洋幫辦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已被拋到空中,又向水渠落下。正巧一道水渠閘門橫在渠上,幫辦的腿重重地撞到了閘門的橫梁上。閘門雖然是木制的,但粗大的方木楞死死地頂住從半空落下的這一百多斤。只聽“咔嚓!撲通!”水花四面濺起老高。
奎子倒轉車頭,拖著空車飛快地逃離了朝鮮新義州。心口窩咚咚地跳個不停,胸腔里亂蹦亂跳的兔子都快從嗓子眼里竄出來了。
奎子的故事講完了。順子還瞪著眼睛等結尾。“怎么?完了?”“完了。”“接下來怎么了?”“你剛才沒看見嗎?其實我也不是成心想摔斷他的腿。”順子興奮地喊起來:“哎呀!你小子成了水泊梁山上替天行道的英雄,為大伙除了碼頭上的一害!”其他苦力也高聲附和著:“是啊!真有你的,這不是長了賊膽了嗎。”嚇得奎子趕緊捂住順子的嘴,不讓他嚷嚷。直向苦力們作揖,求他們別喊別叫。
順子從過癮的故事中走出來,突然直盯著奎子問:“這是真的?你沒騙我?”奎子雖然一直壓低嗓子說話,順子的疑問卻讓他提高了聲音。“我干什么騙你?騙你是鱉犢子!”“你真有這么大的膽子?”順子還是一臉的狐疑。奎子覺得受到了侮辱,扭身走了。順子趕緊追上去,扯著他的胳膊繼續追問。奎子甩著胳膊掙脫他的拉扯。
兩人掙掙扯扯,到了一條斜街街口。說是條街,其實很短,大約六十米,還挺窄,叫作胡同更合適。胡同這頭斜插到金湯街二道橋下,那頭斜穿到新安街上的一家戲樓。只見斜胡同里一個巡警正在打一個馬車夫。
胡同里有家絲繭棧。絲繭棧門前停靠的馬車,都是來送柞蠶絲和柞蠶繭的。絲也好繭也好都很輕,所以馬車都裝得又寬又高,像座小山,把斜胡同擋住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的路,又走人又走車很擁擠。兩架洋車相對而過,就堵住了路,誰也過不去。坐洋車的老爺沖巡警嚷嚷。“這鄉巴佬進城不懂規矩,不會教訓教訓他!”巡警一看車上坐的是有錢有勢的人,就向馬車夫耍起威風。口中惡聲惡氣地罵著,還揮拳暴打。馬車夫反復地解釋:“我得卸車呀。不能不讓卸車吧?”一邊說一邊用胳膊擋著巡警的拳頭。巡警被擋得惱怒,解下掛在腰間的警棍,沒頭沒臉地打過來。街上的人雖然心里都罵巡警欺善媚惡,但誰也不敢吱聲。
順子既像是抱不平,又像是看熱鬧,喋喋不休地說:“巡警太狂妄了!把馬車夫打得直往車底下鉆。應該教訓教訓這個巡警。”這時順子萌生出一個主意,他就是看眼的不怕亂子大。“奎子,你剛才說的事如果不是瞎編,就過去給黑狗點顏色。如果不敢去,那你也就是個騙人的膽小鬼!”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苦力們除了賣力氣,打架取樂是他們惟一的精神樂趣。一聽到順子這個惡作劇,頓時興奮起來。奎子卻被這一軍將住了。他恨恨地瞪著順子,而順子還是一臉挑釁的笑容,他怯怯地望著苦力們,想求得他們的同情,苦力們卻清一色的慫恿和幸災樂禍。他又咬著嘴唇遠遠地瞪著巡警。最后他轉過臉惡狠狠地怒視了順子一眼。毅然進了斜胡同。
只見奎子靠近一輛已卸完絲繭的空馬車。把摟著的車閘松開,抓起馬鞭,搖動鞭桿,鞭梢在空中旋了兩圈。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巡警手中的警棍飛了出去。巡警呲牙咧嘴地握著手腕,四處尋找襲擊他的人。奎子一邊駕車一邊向巡警揚手。巡警惱羞成怒地沖過來。奎子揚起胳膊,手腕一抖,鞭梢在空中炸雷般又一聲脆響,巡警脖子上立刻滲出一道血痕。巡警像車轅里套著的牲口,能聽懂鞭子的命令,一鞭掠過立刻釘在那,一動不動。奎子卻駕著車漸漸駛出了胡同。巡警突然破了嗓子拼命喊:“站住!”撒腿又追,卻和順子撞了個滿懷。順子笑嘻嘻地把巡警的警棍遞過來。巡警奪過警棍,推開順子,又拼命去追馬車。
奎子趕著馬車已上了二道橋,巡警炸尸似的尖叫著追過來。奎子笑瞇瞇地過了二道橋,巡警也瘋了似的追上了橋。卻突然猛一轉身,順著原路飛快地往回跑,像老鼠見了貓。原來,他看見了道邊的日本警察。奎子已經料定,巡警不敢越過二道橋。因為日本人居留地不許中國巡警進入。所以奎子才敢在中日交界地,鞭抽黑狗,智救馬車夫。
不起眼的奎子,出冷子干出了這么兩件讓大家伙兒瞪目結舌的事,苦力們被他鎮住了,漸漸開始圍圍在奎子身邊。再遇到使力氣的活玩命的活,順子也不喊“奎子上”了。順子給他起個外號“賊膽兒奎子”。奎子卻嚇壞了,“我哪有賊膽?你們別罵我了!”順子卻笑著說:“這是夸你!聽不出來啊?”
智除賭窟
剛上任不久的安東知縣陳藝,簡裝素服,只身探訪日本居留地內讓道尹頭疼的華實公司。
前不久,知縣被東邊兵備道署召見。道尹訓示,安東日本人居留地內華實公司實為賭窟。道署多次與日本駐安東領事館交涉無果。現命縣衙限期阻止華實公司設賭坑民。
知縣回到縣衙,即刻向警長詢問情況。警長卻向知縣大吐苦水。
華實公司老板王化成,明里掛洋招牌充做大生意,暗里卻開盤設賭。一些無業鉆營之徒和不勞貪利之輩,如嗡蠅逐臭,聚至賭窟。卻落得蝕本欠債,兩手空回。久之,輕者乞討于街或賣子典妻;重者潛夜入室或劫道強搶。一時間,老婆哀泣,孩子嚎哭。雞飛狗咬,夜無寧日。警署召見王化成,卻屢被他戲耍。警員又無權到日本人居留地巡查整肅。警長早已備感難堪。
知縣這才感到此事棘手。王化成背后有日本人撐著,道署和警署都無可奈何,縣衙又能有何作為?看來正面交涉是行不通的。決定親臨賭窟,以探破賭之策。
華實公司地處壩崗街三道橋附近的一棟二層青磚樓內。正廳高高的柜臺里備有茶水糖果,兩面側廳里半人高的槅柵分隔成一個個的設局單元,一眼望去,便盡悉賭客的情況。有擲色子的,有推牌九的,有押寶的。還有不少人在局外賣呆湊熱鬧。說來也怪,這耍錢的主,可絕不僅僅是長袍馬褂的有錢人,還真不乏衣衫襤褸的瘋狂窮鬼。
“這位爺要玩什么?讓伙計給你備上。”掌柜的對這位到處觀看的生面孔有點警覺。“我頭回來,先隨便看看。樓上是什么局?”“樓上的局冷清,很少有人會玩。”“那我得見識見識。”說著就上了樓。掌柜的只好也跟著上樓。
在旋轉賭盤前,兩個黃頭發藍眼睛高鼻梁的洋人在下注。知縣認識其中的一個英國人是安東海關的關員。令陳藝吃驚的是,操盤的莊家竟是穿馬夾領上系花結的日本人。
掌柜的敬上茶。“請問這位爺在哪路發財?”他躬身挑眉,投出詢問的目光。陳藝微笑不語。掌柜的應酬搭訕了一陣,作揖再問:“恕斗膽請教爺的尊姓大名?”口氣已有些不容回避。陳藝手腕一抖,欻的一聲打開手中的折扇,微微搖動著。掌柜的定眼望去,扇面上書著“桑梓父母”四個字。他注視半天不解其意,覺得這位客人大有來頭。在伙計的耳邊嘀咕了一陣,讓他去喊老板。
王化成來了。他在陳藝身上掃來掃去,又亮著嗓門說:“初次惠顧,不能空手來,空手歸。那樣不吉利。”陳藝放下茶杯。“聽王老板的口音非本地人氏。何時到此地發財?”“我是遼西錦州人。來安東有幾年了。”“華實公司這招牌頗有氣魄。應是躉水陸萬物,儲中西金銀。為何卻開盤設賭,掙營茍小利?”王化成面有不悅,話里有話地說:“各行的生意有各行的規矩,誰也不能壞了這規矩!”陳藝卻和顏悅色地說:“有句老話叫,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經商應以富國強民為本,人人皆不應偏廢此道。”王化成心里惱怒,本想立刻質問你是什么人!卻隱隱地感覺到眼前這位也不是個善茬,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不由去拿那把扇子,以判斷來者何人。掌柜的怕王化成粗魯把事情搞糟,搶先拿起扇子,再雙手遞給陳藝。“這位爺談吐不凡。不僅精儒商之道,亦深明處事之理。本店藏有一把上好的扇子,還請這位爺賜以墨寶,以示教誨。”也未等陳藝答允,喚來伙計筆墨伺候。
陳藝知道這主仆二人,一剛一柔,都是想逼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微微一笑,飽蘸墨汁書道:“商賈者,惟義也。斂不義之財,必遭客稀、朋遠、禍近。”題款落的是“陳草乙”三個字。書完揚長而去。
當晚,知縣叫來警長,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警長先派人假扮賭客進入賭窟,趁賭客不注意用染房的染料染其衣角,并記住其賭資和賭錢方式。再派人在三道橋中國一側設卡,凡見衣角著色者,一律拘押,嚴加懲處。
賭窟漸現門庭冷落。
這日,警長向知縣報告華實公司的近況,言語中仍然深表憂慮。“賭窟雖然冷落,但仍然開盤設賭。且王化成已對混入賭窟的巡警有所防范,巡警已很難實施用染料做標記的辦法。有的巡警已被拒絕進入賭窟。”警長對下一步怎么辦更是著急。“看來我們的辦法,只解一時之渴,難救日久之饑呀。”知縣卻不急不躁。“這第一步棋只是投石問路,我已想好了第二步棋。”又向警長如此這般地吩咐一番。
警長回去起草了一份安東社會治安報告。其中一部分是關于外國人的情況,里面就涉及到英國人在華實公司參賭的事。并以請英駐安東領事館協助整飭治安的名義,將報告報送英領事館。自視很紳士的英國人,突然成了賭徒。感到在中國人面前丟了面子,也在日本人面前丟了面子。英美駐安東領事館與日本駐安東領事館,在安東海關和鴨綠江水道的利益爭奪上,矛盾頗深。英國領事館便以英人參賭為名突查華實公司,查到了英國人和日本人在聚賭。當即綁了英國人,羞辱了日本人,硒了那花花綠綠的旋轉賭盤。
賭窟再次蕭條起來。
日本人為此事大為惱火,把王化成找去狠狠地臭罵了一通。怨怒他讓日本人在英國人面前丟了面子。
接連發生的事,雖然還沒使華實公司關門倒閉,卻使它的錢袋子矮下了一截。王化成自然把所發生的事和曾來過賭場的那位不明身份的人聯系起來。他拿出留有那人墨跡的扇子,請高人辨識。明眼人從“桑梓父母”的字意上判斷,可能曾經是個為官之人。再一看題款是“陳草乙”突然醒悟,莫不是上任不久的安東知縣陳藝!把藝字一拆為二,就成了草乙。王化成如夢方醒,指著扇面上的字說:“難道這‘客稀’就是指我門庭冷落,生意蕭條?這‘朋遠’就是指英國人和日本人有隙,進而遷怒于我?原來這一切都是知縣早已謀劃好的!”他又雙眼定定地看著下面的“禍近”兩個字說:“難道他還有陰謀在后面等著我?”氣得抓起扇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掌柜的把扇子撿起,放在桌上說:“東家消消氣。此人即是知縣,咱們就不能輕慢。他的‘禍近’讓咱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容我去拜訪這位縣太爺,以探虛實。”王化成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抓起那把扇子說:“我親自去會會這七品芝麻官!”
知縣正和警長在談著華實的事。下人來報,華實公司王老板來訪。兩人四目對視,警長頗感意外,知縣卻微露笑意。王化成進得屋來,就猛勁抖開手中的折扇,邊搖邊望著知縣。知縣暗想,扇子上的讖語大半都應驗了,最后一道讖語看來他已有警覺。突然闖到這來,是想探個究竟。警長嚴厲地說:“在知縣大人面前,如此放肆,禮法何在!”王化成卻說:“我可不知道誰是知縣。我這是回訪陳大人,想請教請教這扇字。”警長正要發怒,知縣卻哈哈大笑。
“何處不明,盡管道來。”
“我想知道‘禍近’是什么意思?
‘禍近’又會怎么樣?”
“‘禍近’是‘客稀’‘朋遠’的延續,是‘斂不義之財’的必然結果。只要以義為本,按律經營,還能避免‘禍近’。”
“這么說,我的客人被拘捕,我的
賭盤被英國人砸毀。都是你謀劃的了?”
“是你開盤設賭,使賭客妻離子
散,使治安每況愈下所致。”
“提醒陳大人,我是為日本人辦
事。你這么做,可是毀了日本人的財路。”
“人人均以父母為尊,以國家為
榮。竟有效犬環伺外人膝下者。真乃奇恥大辱!”知縣突然憤而訓斥。
“陳草乙!你一個芝麻大的縣官,竟敢和日本人作對。就不怕日本人找你的晦氣?”
警長突然一聲喝令:“來人!把蔑視官府污辱知縣的奸人拿下。”兩個巡警應聲沖進來,將王化成反剪雙臂,按在地上。
知縣踱到王化成跟前,一字一板地說:“別忘了,你跪著的地方,永遠是中國的土地。多行不義必自斃。中國人如此!日本人也是如此!”靜靜地注視著他好一會兒,冷冷地說:“你可以走了。”
王化成狼狽地逃出正廳,剛要邁出院門。警長突然喊道:“等一等!”走過去拿過那把扇子。“這扇子大有玩味,我留下做個紀念。你不介意吧?”
王化成走后,警長問知縣:“我正要以藐視朝廷,恫嚇朝廷命官的罪名拘押他。你怎么把他放了?”知縣有些無奈地說:“有日本人在背后撐著。現在拘押了他,反而會壞了我們的事。”“可是王化成怨恨而去,只會更加瘋狂地開盤設賭。我們如何是好?”知縣狡黠地瞅著警長。“妙計倒是有一條,卻要勞駕你親自跑一圈。”當下,知縣書寫一封長信,蓋上縣衙紅印,交給警長,并如此這般地反復囑咐他。
第二天,警長帶上兩個隨身侍衛,騎上快馬,揚起長長的灰塵,消失在官道上。先奔東邊兵備道署。道尹也書寫一封長信,蓋上道署紅印。警長繼續快馬加鞭,再奔奉天府。換了官文,馬不停蹄,又奔錦州縣衙。遞上道府兩級官文。經過一番交涉,錦州縣衙查抄了王化成在老家的財產,并發下拘捕王化成的通緝令。警長辦妥諸多程序,飛馬回奔安東。
警長正和知縣商議,如何把王化成誘出日本居留地,將其拘捕,并押送錦州縣衙。下人來報,華實公司已人去樓空。王化成也不知去向。
智除賭窟之后,道尹備下酒席宴請知縣和警長。推杯換盞之中,知縣詳述了如何微服探窟,謀得破賭三計。警長介紹了怎樣按標記拘捕賭徒,書報告反間英日的詳盡過程。道尹大喜過望,頻頻向知縣警長敬酒。席間還乘著酒興奪人所愛,索要了警長手中的那把扇子。從此,這把題款“陳草乙”的扇子,不論春夏秋冬,總在道尹手中把玩。
責任編輯:李菡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