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和人性有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趨利避害,一是努力使利益最大化。但對于現階段的中國,如何遵守商業運作的內在規則和倫理道德仍處于學習階段,人性底線又失去了原有植根于傳統文化的信念體系的支撐,更兼社會自身的負面制約和正面支持機制尚不完備。因此,在我們的土地上,資本與人性同步而簡單地向利益最大化傾斜的力量,甚至比典型的資本主義社會還要大,各種嚴重環境污染事件頻出和低級腐敗事件的屢見不鮮,是這一判斷的個有力注腳。
一、由中國煙草業發展看資本和人性對利益的追求
在中國,資本不僅具有國際資本的共同特性,努力追逐利益最大化,而且由于中國社會獨特社會資源配置和權力運作構成的資本環境,又使這種利益追逐更加純粹的資本化,使全社會資本朝向簡單的近前利益傾斜,而缺乏理性的長遠和整體利益考慮。中國煙草業的發展與狀況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從1987年起,煙草行業就成為我國第一大稅源。2002年,我國煙草行業上繳稅利達到1456億元,占我國財政收入的8%,2004年更超過2100億元,占全國總稅收的10%。2007年煙草業實現工商稅利3880億元,比2006年增長25%,每位煙民平均給國家利稅創造1077元。我國每年銷售的香煙高達1.6萬億支,以全球五分之一人口消費了世界三分之一的卷煙,產量相當于其他7個最大煙草生產國的總和。

然而,在煙草行業累計給國家創造了巨額財稅收入的同時,吸煙已導致全國每年至少有100萬個家庭失去青壯勞動力,直接導致百萬個家庭因此而陷于貧困。從2000年起計算,全國受害家庭累計達800萬個。根據世界衛生組織提供的數據顯示,雖然煙草業一直稱這個行業帶來的就業與稅收對世界經濟有巨大貢獻,但其經濟貢獻遠不夠抵消它對家庭開支、公共健康、環境及國民經濟等造成的損失。在中國煙草業何去何從的問題上,近前的利益最大化追逐與整體社會趨利避害的要求形成了鮮明的二律背反。
二、中國企業家經營價值取向的二元化傾向與誤區
價值取向是個人在具體事物上所采取的價值觀和所進行的價值抉擇。它在企業家的現實生活中,價值觀是指企業家認識和評價客觀事物和現象對自身或社會的重要性所持有的內部標準,它使企業家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指向一定的目標或帶有一定的傾向性。個人的價值取向體系是人們價值觀整體狀況的反映,個體面對特定事物或者在特定的情境下的價值取向,受其整體價值觀系統的影響和指引。

心理學研究者普遍認為,價值觀的基本作用是引導態度和行為,但筆者認為,盡管價值觀對行為具有影響作用,但是由于價值觀是廣泛和抽象的內在傾向,沒有直接的對象,因此沒有直接的行為動力意義。個體的整體價值觀系統引導個體在面對具體情境或事物時形成具有行為定向意義的價值取向,并直接影響個體的行為。因此,價值觀對行為的動力作用是以價值取向為中介而實現的。
筆者通過中國企業家調查系統,研究了3112位分布在全國各行各業的企業家的價值取向,研究的嚴格設計和驗證性因素分析都證明了研究的可信性和有效性。這項研究的系統數據表明,中國企業家的價值取向存在顯著的二元化傾向,即一方面高度認同社會的一般規則,但同時又對社會“潛規則”有相當程度的默認。所謂潛規則,按照吳思的定義,就是“在正式規定的各種制度之后,實際存在著不成文的,而又獲得廣泛認可的規矩”。在一般價值取向方面,中國企業經營的一般規則就是企業家所公開認同的、守法的、負責任的企業經營方式,但在實際經營環境中可能運行著另一套潛規則。對這套潛規則的一定程度的認同,導致了企業家在價值取向上一方面有高度與社會期望一致的結果,一方面又對務虛和追求近前利益有一定程度的接受;在經營上則一方面認同守法的價值,重視、尊重他人錢財,另一方面又存在對他人經營道德的懷疑。這種懷疑使有關企業家可能在實際經營中,默認和選擇自己假定的從眾,認為“若違規經營可獲超額利潤,守法經營就是吃虧”,“如做生意完全守法,則賺錢的機會就很小”,從而走向背離企業正常發展和建立真正競爭優勢的道路。

從圖1的調查結果可以看到,雖然企業家對尊重知識有高度認同(滿分為6分),但成就感的來源在務實的學習、工作、事業之上的強度是逐步衰減的,這正好與圖2的結果形成呼應。圖2結果顯示在出人頭地、錢權追求、物質享樂和金錢價值等諸多的實際上不符合心理和科學邏輯的命題上,有條清晰的認同度提高的弧線,到“金錢使人們生活變得更幸福”和“做人就是要出人頭地”,整體的認同強度已經接近和跨越3.5理論平均值的水平,說明金錢和出人頭地實際上成了部分企業家的追求。
圖3的結果則從另一個側面呼應了圖1和圖2的結果。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方面,中國企業家高度認同“提高企業核心競爭力”在自己職業追求中的中心地位,但同時“被社會認可”、“證明自己有價值”和“證明能力”也占據了重要地位,顯示中國企業家在管理實踐和決策實踐中,不會單純以提升競爭力為依歸,證明自己依然是影響決策方向的強有力的內在張力,這從個側面解釋了為什么務虛、做秀的現象在中國企業中相當廣泛地存在。
在經營取向方面,中國企業家顯示出法規的絕對性與相對性并存的二元背離。一方面,企業家高度認同“發生任何事都不應該做違法的事情”(見圖4的結果),大多數認同作為企業家要“信守承諾”和“守法經營”(見圖5的結果),并高度認同為投資者負責和守法經營的價值取向(見圖6的結果)。但另一方面,企業家在判定法律準繩的認同上出現了一個鮮明的落差(見圖4)。圖6的結果表明,企業家在經營道德猜測假設上,從“多數人都在假公濟私”到“如果不會被抓,很多人都會違規獲得個人好處”,贊同程度有明顯的上升弧線,而對“如果不會被抓,很多人都會違規取得個人好處”的說法,已經轉變為跨越3,5理論平均值分界線的肯定,預示著企業家對他人經營道德存在相當程度的懷疑。
圖7的“表面成功定向”表明,企業家對于顯然是企業誤區的急功近利的經營方式的否定并不堅決,到“企業找到了優質項目就找到了成功”的臨時性機會上,企業家的價值判定已經接近接受,意味著急功近利可能是一部分企業家實際的經營理念,而這種只注重眼前利益的企業,不可能建立系統發展的能力和真正形成企業的核心競爭力。
三、中國企業家價值取向狀況的深層原因
中國經濟形態的外強內弱及企業家群體價值取向的二元分化和誤區形成的原因是復雜的。除社會引導機制自身的不成熟和社會經濟發展的慣性等原因外,中國長期的文化積淀形成起來的深層價值,顯然在影響企業家的人生哲學和價值取向結構,實際上從另一個側面解釋了中國經濟為什么在整體上缺乏原創動力的深層原因。當掌握資源的企業家對資源的配置難以朝積累企業核心競爭力和原創能力的方向投放的時候,由此形成的企業環境的評價和激勵體系,也難于鼓勵創新和使人們能夠承擔創新探索的時間和資源代價。
必須承認,在中國企業之中,無論在社會評價和個人自我評價上,國企領導者的主導角色和成就感首先是“為官”,而民企領導者的主導角色和成就感首先是“為錢”。由于“官”與“錢”的導向作用,派生出來企業家追求和企業內外的評價和激勵機制,不可能脫離開這種主導方向。“為官”者,必求政績,當務實之路,創新之路效果不夠顯見的時候,人們的思維方式往務虛、做秀的方向運行,其中的邏輯并不難理解。如果“為官”者同時“為錢”,則可能企業更難于走務實和從艱難的研發和創新積累核心競爭力的道路,因為這顯然不是企業家實現個人的“官”與“錢”的目標的最佳路徑。對于通常擁有大部分乃至全資的民營企業家而言,其領導的企業可能更容易被資本尋求利益最大化的可能性所誘惑,而忽視理性的長遠發展和企業真正形成自己的行業核心競爭力及不可替代性。諸多的企業要么在廣告帶來的光環中消失,要么被暫時的利益吸引在多元化利益追逐或簡單擴張中隕落,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民營企業的企業家在決策中走上了單一的尋求利益最大化的道路,這種驅動力量已經強大到掩蓋趨利避害的理性思考的程度。
無庸諱言,人最關懷自己的利益和價值。為此,無論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必然是讓優秀的企業經營者獲得合理的利益,并且國家能夠為這種利益獲得提供足夠的合法通道與法律保障,企業家才有可能向更高層次的企業可持續、社會關懷與自我完善的道路上發展。實際上,我國由于社會分化導致的被普遍討論的財富原罪論,加之有關法規法律自身缺乏穩定性,相當的企業家對于財富的積累并沒有安全感,部分企業家則準備了外國護照作為護身符和退路,這意味著部分企業家連自身的安全感都沒有充分建立。顯然,在這種狀況下,企業家是不可能用長遠眼光來經營企業的,短時間地讓自己財富利益最大化變成了優先的,甚至壓倒一切的追求。最終的實際效果是,全社會的企業競爭力并沒有隨社會的發展和企業經營規模與財富的增長而更加強大。企業家由于種種原因涉案,并導致企業經營艱難甚至破產的案件時有發生。
從理性的角度說,對于根本的國家利益而言,財富的核心問題不是由誰擁有,而是是否留存于這片土地和是否有效地投入再生產。如果在一片土地上太多的金錢或其他資源沒有安全感,不能良性地發揮資本的社會職能,良性地增值和有效地再生產,而是被種機制擠壓到另一片土地或收斂為隱匿的財富,那么無論這些金錢或資源是否國有,它都不會發揮增強國力的效率,而且遲早會在經濟運作過程中被消耗殆盡。
對于國有企業而言,如果經營者感受到責任與利益的長期不平衡,可能會在重建公平的努力上往兩種方向發展,一是鋌而走險,用不被認同或非法的方式聚斂個人利益,
是降低對經營責任的認真程度,或將權力當成自我補償感覺尋求的平臺,這方面我們已經有太多的案例和教訓。很多國有企業的優秀經營者,非但沒有隨年齡的增長和成功的積累而獲得人生合理的完成感,而是在人的自然發展和成就的過程中,體會到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的挫折感和心理不平衡。中國企業家調查系統2008年底發布的最新調查結果表明,近四分之一的企業家表示,如果可以重新選擇,自己寧可不再選擇現在的崗位。這種狀況不僅影響著企業家們自身生活的品質,更重要的是,直接干擾乃至破壞著他們領導的企業,尤其是這些使企業難于形成長遠的核心競爭力。這種狀況在我們社會中的廣泛存在,極大地削弱了我們企業的力量,妨礙了社會可持續發展脈絡的形成。
在我們的社會中,無私奉獻和德性完善常常成為領導者被期待的品行,考核體系也通常是用以德為先的德、能、勤、績的參數框架來實施的。而嚴格說來,德、能、勤、績的考核體系實際上是個主要反映人際協調能力的品格考察體系,而不是崗位責任考察體系。而且這種考察體系把德與績分成對立的兩端,對績的考察常高度缺乏可操作性和長期延續性。從筆者的自我價值定向理論來看,一切客體對于個體的價值,都必須通過個體的價值定向體系來詮釋。一個社會倡導無私奉獻和德性完善,對于個人而言實際上只是作為一種被選擇環境而存在的,如果這種環境缺乏一種實質影響個人價值選擇的機制支持,則社會不會因為這種倡導而有更多的無私奉獻和德性完善。只有當個人找到選擇和實踐這種無私奉獻和德性完善的理由,個人才會去實施這種對個人已經獲得意義的追求并影響其實際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