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訪制”就是要減輕上訪給官員考核帶來的壓力,暢通上訪的渠道。“陪訪”以后基層官員沒有信訪責任了,就不會去截訪激化矛盾。
江西瑞金正在努力與上訪群眾建立起一種新型關系。
瑞金象湖鎮綜治辦副主任朱娟紅體會到了這種干群關系的變化。4月30日,她接到通知,被要求凌晨3點去陪訪。有3名老人在所屬鄉鎮企業倒閉后,索要社保,未果,要去贛州上訪。“火車上沒座,我幫老人找座位。凌晨6點下車,我請老人們吃早點。”這是朱娟紅在基層工作10多年里,頭一次陪群眾上訪。
在瑞金,越級上訪、非正常進京上訪已困擾當地政府多年。瑞金連續幾年被江西省列為控制“赴京訪”重點管理縣。而2005年建立起的信訪考核制,也未起效。同時,基層干部為免被追責,采用截訪、花錢“息訪”又使干群關系陷入惡性循環。
“在這樣的背景下,瑞金于2008年11月推出‘陪訪制’。”瑞金信訪局局長鐘春林介紹,即規定鄉鎮或村級干部要陪同群眾上訪,希望把問題留在基層解決。
“赴京訪”重點管理縣之累
高明旭,瑞金政法委書記,分管信訪工作。對2008年底因一起非正常訪而赴贛州做檢討的事,讓他記憶猶新。
“那是殘奧會的最后一天,一個60多歲的老人跑去北京,在天安門前,找警察說要見國家領導人提建議。”高旭明介紹說,第一,老人建議取消糧食直補,因為他在外務工,家中的地給別人種了,他便領不到國家直補;第二,他建議取消村干部直選制度,因為村里選干部,小姓人少吃虧。“他老人家就為這去了北京,我就到市里做檢討。”
實際上,瑞金的赴京訪數量一直很大。
2005年和2007年,瑞金被江西省列為控制赴京訪重點管理縣。2007年,瑞金赴省上訪批次和人次在贛州18個縣市中排第一位。“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舒曉琴親自到瑞金去調研,幫助瑞金市委、市政府了解上訪的問題。”江西的一名官員說。
2007年9月,高明旭剛上任瑞金政法委書記,第一次接訪就從上午8點半到下午1點多,“屋內擠滿了人。”
對于造成瑞金信訪形勢嚴峻的原因,瑞金市委書記陳曉春認為,首當其沖是干部的原因。“干部作風不良、正氣不足,工作不作為、亂作為,處事不公平、不公正,引起矛盾,激發民憤。”陳曉春在2008年3月3日的信訪維穩會上嚴厲地指出,“歸根到底還是黨風不純、政風不正的結果,黨風不純則政風不正,政風不正則民風刁蠻。”
事實上,瑞金從2005年就已開始對鄉鎮部門干部實施了信訪考核制度。
瑞金信訪局局長鐘春林說,當時主要是對赴京、赴省和赴贛州的信訪量做出具體規定。超出規定的量,相關部門和干部就會在考核時被一票否決。鐘春林介紹說:“當年被否決的部門和干部不能評優。一個干部連續兩年信訪被否決,影響他的提拔和升遷。”
瑞金市的信訪考核制度不僅有鄉鎮、村,還覆蓋到各政府部門和事業單位。在瑞金市礦產資源管理局的一份信訪匯報材料上就可以看到,“相關信訪工作沒做好的,從嚴追究責任人的組織責任,同時還將納入年終單位和個人工作考核之中,嚴格執行‘一票否決’,并與兌現獎金待遇相掛鉤”。
除此之外,在2008年的鄉鎮綜治工作考評細則里規定:重大政治活動、重要節日時期,發生赴京上訪每人次扣2分,發生赴省上訪每人次扣1分,發生赴贛州上訪每人次扣0.5分。非敏感時期若發生非正常上訪,也要扣分。“年底,排名分數靠后的鄉鎮,要被通報批評。”朱娟紅說。
花錢“息訪”的惡性循環
瑞金的信訪追責制度在向基層覆蓋,而非正常信訪的現象也在基層出現。
云石山鄉負責信訪工作的紀委書記劉東華說,他在敏感時期處理上訪問題時,除了做思想工作外,還會采取其他措施。全國“兩會”期間,有村民想上訪,劉東華派人盯著他,不停地勸他棄訪。但是對方很執著。劉東華把他接到一個酒店,陪他吃飯,派干部陪他打牌,不讓他離開,直到敏感期結束。
“花錢買平安”,就成為嚴格的考核追責制下減少上訪的一個辦法。
也正由于存在“花錢買平安”的做法,一些鄉鎮的訪民便會選擇在敏感期上訪。
劉東華回憶,在調到云石山工作前,他在丁坡鄉綜治辦工作。當時該鄉有一個村民與鄰居打架,其妻被鄰居用鋤頭打傷頭部癱瘓。“兇手被抓到后判了刑,但是家里沒錢賠償。這個人就背著他老婆到處鬧,而且專門找敏感時期上訪。”劉東華說,當時沒辦法,只能每次給他一些錢,讓他不要去鬧。“他就靠這樣鬧,得了不少錢。”
九堡鎮也有這樣的老訪民,讓鎮長梁敏頭痛不已。1987年,當地整治城鄉環境,拆除了一村民的違章建筑。為此,該訪民開始長達21年的上訪。“我為此挨了不少批評。”梁敏說,去年敏感時期,為平息此事,鎮里承諾建一棟2層的小樓賠償給他。
“因為長期上訪,他成了名人,不僅自己上訪,還代別人上訪,收取代理費。”高明旭說。
過去對上訪采取的方法更多的是“堵”。劉東華也承認,在這種考核追責壓力下,過去截訪和堵訪很多。越去堵,群眾對基層干部越不信任,繞開基層政府和干部的越級上訪和群體上訪就越多。“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鐘春林總結道。
變堵為疏
直到2008年,瑞金的信訪形勢并未朝好的方向發展。當年,瑞金仍被江西省列為三個控制赴京上訪重點管理縣之一。
“嚴峻的信訪形勢,已經成為影響瑞金社會穩定和政治安定的重要因素,已經成為給瑞金對外形象和經濟發展帶來不良影響的危害根源。”陳曉春在信訪維穩工作會議上說。
怎么辦?
2008年11月,瑞金市委市政府醞釀已久的“陪訪制”出臺。高明旭認為,陪訪做好了,把老百姓上訪的問題解決在基層,越級上訪就會減少。
瑞金市要求各鄉、村建立陪訪員制度,遇到村級不能解決的問題時,由村干部負責陪同信訪人到鄉鎮落實解決;在鄉鎮不能解決時,由鄉鎮干部負責陪同到市有關部門落實解決。如果信訪人同意,也可有干部代為上訪。
朱娟紅是象湖鎮綜治辦副主任,她說,自己都不曾想過會陪人去上訪,“在過去肯定是想辦法勸他們不去。”
幾名老人去贛州上訪前,象湖鎮曾約請了醫保局、信訪局、民政局等多個部門一同接訪,告訴他們并不在社保政策范圍內。“但他們不理解。”朱娟紅說,后來贛州市政府給予他們的解釋和鎮里說的一樣。老人原本還要繼續上訪,再三勸說下,才棄訪。但是,“火車票、吃飯及到瑞金后他們坐公汽回家的錢,都由鎮里承擔了。”朱娟紅拿著貼好的220元單據笑著說,鎮里窮,至今還沒給她報銷。
對于陪訪制,劉東華認為,陪訪員也能對受理信訪問題的部門構成一種監督。“過去訪民不懂政策,有些部門隨便就把訪民支走了,有干部陪訪,他們就不敢了。”
在鐘春林看來,陪訪制的最大好處,就是規范了信訪秩序。“比如赴京訪,如果去國家信訪總局,那倒沒事。要是去了廣場之類的非訪區,那就麻煩了。”鐘春林說,有熟悉信訪制度的官員帶領訪民上訪,就不會到非訪區,減少了非正常上訪。
在改革中走出尷尬
瑞金的陪訪制實行至今已有8個多月,但陪訪數量占信訪總量比例很低。
鐘春林提供的數據顯示:瑞金市第一季度接訪496件次,而陪訪自實行至今,僅有19件次。這是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尷尬的事實。
6月17日、18日,這兩天從上午8點半到10點左右,瑞金市信訪局共接待訪民9批次。接訪員李明統計發現,這些訪民都沒有鄉鎮干部陪訪,且很多都沒去鄉鎮上訪而直接到市里的信訪室。“沒有聽說過陪訪,不知道,我也不想找鄉里,他們解決不了我的問題。”6月17日,象湖鎮訪民章健發說。
對此,鐘春林認為,目前陪訪制宣傳還不夠,但有些訪民不管怎么樣都不會找基層干部陪訪。
瑞金信訪局一名副局長分析認為,一些受訪部門和干部對待上訪的態度冷漠,或互相推諉,失去了處理問題的最佳時機,客觀上使得大部分本應在鄉鎮、村即可解決的矛盾,久拖未結,成信訪積案。
“所以,有些訪民上訪會繞開鄉鎮一級,因為不信任基層干部,也有些上訪就是針對鄉鎮存在的問題。”鐘春林認為,這些問題導致一些訪民躲著基層干部,陪訪也就難以推廣。
云石山鄉訪民梁慶山成為瑞金陪訪制的宣傳對象。但他對記者說,他也不了解陪訪制。
梁慶山在2004年開始上訪,其父曾因投機倒把罪入獄,而在1972年被改判無罪釋放。梁慶山認為根據1995年的國家賠償法,其父應獲賠償38萬。鐘春林說,國家賠償法規定1994年前的案例都按當時規定賠償,梁父于1972年獲得政府的80元和一些布票。
今年3月,梁慶山要赴京上訪。4月9日,他被通知去瑞金市見高明旭。“早上9點接到通知,我坐車到市委門口后,才見到村支書、鄉紀委書記等人。”梁慶山回憶說,當時不知道這就是陪訪,訪完了也不知道,后來看到新聞報道才知道。
這次“陪訪”后,梁慶山獲得政府補償2萬元。政府還給梁家辦了低保。“我認為這不是政府說的陪訪起了作用,而是我要去北京起了作用。”
為了推進陪訪,信訪局局長鐘春林已經醞釀出一個配套方案。
首先是調整原有的考核辦法:凡有干部陪訪的上訪,不作為一次越級上訪或不正常上訪記錄,不扣分,不影響干部的考核。“要是在過去,這幾個老人去贛州上訪,我們肯定要被扣分挨批評。但有了配套方案,這一次不算非正常上訪,就不會給我們造成考核壓力。”朱娟紅說。
“過去就是怕上訪所以經常截訪,現在我們要放開讓你去上訪,還陪你去,這讓有些訪民反倒不會惡意上訪了。”鐘春林認為。
此外,鐘春林還修改了官員的考核指標。他說,過去是以上訪次數來影響官員評優,現在更側重于解決問題,解決得好就不會影響年終考核。
鐘春林在配套方案中還要求加強信訪局的督力沖叉力。
他說,信訪局過去面臨這樣一個尷尬局面:接待訪民,把訪民反映的問題轉交給相關職能部門,然后督辦。但信訪局說話的分量不重,無力督辦。
為了有效解決這種問題,“我們現在要求,每用一個干部,都要征求信訪局的意見,有問題的一票否決。”高明旭介紹說。對于這項措施,鐘春林認為,“這個一票否決,讓信訪局對信訪問題承辦單位的督辦力度加大了,有助于信訪問題的解決。”
“無論如何,陪訪制目前還處在摸索階段,肯定有各種問題,這一切都要等日后再總結。”鐘春林說道。陪訪制的最終效果,還需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