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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鬼去吧

2009-04-29 00:00:00曹多勇
山花 2009年16期

第一章:張三

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個人的真實姓名,暫且叫他張三吧。

這一會,張三像個規規矩矩的乘客,在省長途客運站的售票大廳第8號窗口排隊買票。挨近年關,大廳里排隊買票的人山人海,十幾個售票窗口都排著長長的隊伍。與售票大廳一墻之隔的另一邊就是發車場,幾百輛各種牌子、各種型號的大客車不歇閑地進進出出著。長途站是乘客的臨時中轉站,成千上萬個乘客從這里乘坐各趟車去全省各地,去全國各處。不用說,大部分乘客是回家過年的農民工,他們往往是身上背著大包,手里提著小包,疲倦中夾雜著一絲興奮,匆忙中夾雜著一絲沉穩,一副經見過世面的樣子,一副看透過事理的樣子。張三混跡在人群中根本就不像是一個農民工,空著兩手,沒帶任何回家過年的東西。更主要的是張三站在第8號窗口排著隊,自己都不知道將要去哪里,也就不知道買到哪里的票。張三不著急,兩眼微微地塌瞇著,一雙耳朵張得開開的,他要與排在他前面的這個人乘同一輛車,去同一個方向。

排在張三前面的這個人我們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叫韓立起,老家在淮河岸邊的韓家莊。一路的行程是,先從打工的深圳坐火車到省城,再從省城轉一趟大客車4個半小時到縣城,縣城離韓家莊還有20多里路,攔截一輛村子里的拖拉機個把小時就能輕松地回到家。現在是上午10點鐘,一切順利的話,下午4點鐘以前能夠回到韓家莊。韓立起二十剛出頭,初中畢業在省城讀三年職業中專,夏天畢業由學校介紹到深圳的一家電器廠工作。手上有技術,活不重,按月拿錢還不少。前兩天就跟同學一塊回省城,同學全省各地哪地方的都有,一起玩了兩天今天早上各奔東西、各回各家。這么一來,韓立起出現在長途客運站前面的廣場上也就與其他農民工有很大區別,不說精神上不一樣,不說穿著上不一樣,單說走路左右耳朵上戴著耳麥,聽著MP3歌曲,單說身上斜背著一只很時尚的仿真皮包——黑色的、長帶子,走動路一呼扇一呼扇不斷地拍打著屁股蛋,就這已經與其他農民工差別很大了,就這已經很容易惹人注目了。這不,韓立起悠閑地朝著長途客運站走過來,張三站在長途客運站前面的廣場上一眼看見了,“呸”一聲吐掉嘴里銜著的煙頭就緊緊地跟上去。韓立起招引張三注意的不是他的一身別樣裝束,而是身上鼓凸出來的一沓東西。這沓東西揣在韓立起上衣口袋里,在外衣的里邊被包帶子明顯地勒出來了。張三的眼睛一陣發光發亮,憑借經驗知道這是一沓錢,少說有個三四千塊。

或許你已經猜出來了,張三是一個賊,一個專門在長途客運站眼睛盯著農民工口袋的賊。不過張三不會在售票大廳里下手。這里有值班民警,這里有巡視保安,這里有睽睽眾目,行動不安全。張三是在客車行駛途中下手,是在行動對象及其他人最放松警覺的時候下手。張三的工作原則是,把危險降低到最小限度,把效益提高到最大限度。

在第8號售票窗口排隊買票的隊伍在張三眼里一截截縮短著,錯覺中像是這些人一個個都會穿墻術輕易能夠穿越墻的那一邊,或被魔力無邊的售票窗口一個個吞進去。張三心底隨著刮起一陣寒氣,整個身子顫抖一下,猛然間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侵襲上來。俗話說,做賊心虛。張三做這種事的時候經常產生許多類似的稀奇古怪想法與感覺。總算輪到前面的韓立起,只見他摘下耳麥沖著窗口里邊的售票員大聲說,我買一張去下河的車票。韓立起買好車票靠著窗口側身走出隊伍。張三聽清韓立起的去向,嘴角笑一笑。

下一個去哪里?售票員催促著。

張三說,去上河!

上河與下河同乘一趟車,車的終點站是清河。上河是一個縣城的名字,下河是一個縣城的名字,清河也是一個縣城的名字。上河先到站,下河后到站,票價相差不少錢。投入最少,產出最多——這也是張三的一條工作原則。韓立起在前面走進檢票口,張三緊隨其后走進檢票口;韓立起在前面登上大客車,張三緊隨其后登上大客車。韓立起坐進一排空著的雙排座位上,張三緊隨其后坐進旁邊的座位上。張三最擔心不能與韓立起坐一排,哪怕挨著很近,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工作起來難度都大。一切順利,一切照常。張三坐進座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身子骨松弛下來,一雙睜大的眼睛也就緊緊地閉上了。從表面上來看張三這是在休息,實際上他這是緊張地準備著下一步工作。

這趟去清河的大客車10點半準時發車。車子吃力地發動了,搖搖晃晃地開出長途客運站大門,“日日輪輪”往省城的外環路上跑。等大客車跑出省城,走上正道,有了速度感,有了平穩感,張三“嘩啦”把一雙眼皮拉開來,斜眼瞅一瞅身旁的韓立起。韓立起坐在靠近車窗的位置上,一邊耳朵里聽著MP3歌曲,一邊眼睛茫然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韓立起把長帶子包從脖子上卸下來,平放在彎曲的兩腿上。失去包帶子束縛的上身口袋依舊鼓鼓地能見著不少內容,張三的一顆心“怦怦怦”地狂跳幾下,心里想這筆生意肯定差不了。這里冬天的風景沒什么好看的,到處灰蒙蒙的一片。山是一片灰蒙蒙的,有綠樹卻見不著一絲綠氣;地是一片灰蒙蒙的,光禿禿的像是沒長一棵麥子;連天空照下來的太陽光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著天混沌著地。張三假裝也跟著看一會車窗外面的風景,察覺這個人沒有任何戒備,便開始下一步工作了。

張三現在的工作就是跟韓立起拉呱,套近乎。

張三“哎、哎”兩聲把韓立起的眼神從車窗外面吸引過來問,大哥,你在省城念大學吧?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名牌大學生。

張三的個頭比韓立起小半個頭,身架也比韓立起小一套,年齡卻要比韓立起大一兩歲。一個年齡大的人心甘情愿喊年齡小的大哥,韓立起的目光頭一次注意起身旁這個人。

韓立起從耳朵上取下耳麥,十分含糊地說,我在廣東,不在省城。

張三一副更加驚奇的樣子問,你在廣東的具體什么地方?

韓立起一臉自豪地說,我在深圳。

張三笑嘻嘻地說,說來真巧,前些年我在那邊的東莞打過三年工。

韓立起說,東莞就在深圳邊上,個把小時路程,百把里路遠。

張三說,我去深圳玩過兩趟。

韓立起問,深圳不錯吧?你看人家的一條深南大道有多寬,你看人家的新政府大樓有多氣派!

張三說,我們的省城也不能跟人家相比呀,一個是腳指頭那么細,一個是大腿那么粗,沒辦法擱在一塊比。

張三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卻沒去過東莞,也沒去過深圳。

張三說,大哥你趕明大學畢業就留在深圳工作?

韓立起說,那當然。

張三說,我呀做夢都想像你一樣上大學,可惜我小學沒畢業就回家不念書了。

韓立起撇拉撇拉嘴也作出一副惋惜的樣子說,沒文化,沒技術,去那邊打工也掙不著錢。

張三說,大哥說得真對呀,我在東莞干臟活、干重活、干危險活,一連干三年都沒掙著好多錢。

韓立起問,那你現在在家干什么?

張三說,搬運錢。

韓立起一愣神,沒聽明白。張三經常跟別人開玩笑說自己所從事的職業是搬運錢。把錢從別人的口袋轉移到自己的口袋,不是搬運錢是什么?

張三進一步說,天天跟車押運鈔票。

韓立起“噢”一聲,理解成銀行運鈔車上的保安,問,那一定很危險吧?

張三說,最害怕警察什么的。

韓立起問,怎么會害怕警察呢?

張三連忙改口說,噢噢,最害怕歹徒什么的。

韓立起說,那是的,歹徒沒有一個要命的。不過你們保安不是有槍嗎?

張三“嘿嘿嘿”快活地笑起來說,一人一把小手槍,天天揣在褲襠里,輕易不需要掏出來。

張三指的是自己褲襠里的家伙。

張三就這么一路上不斷與韓立起扯著閑篇,為后面下手做鋪墊、做預備。

張三把下手的地點設計在大客車途經的烏河。烏河也是一座縣城,大約中午12點鐘的樣子,大客車會在烏河的一家小飯館停車吃飯。那時候,張三就會跟韓立起走下大客車一起吃飯,伺機把手伸進韓立起懷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口袋里的錢“搬運”到自己的口袋里,而后悄悄地溜之大吉。

路上行駛的車輛多,加上許多路段的路況不算好,說是12點鐘能到烏河停車吃飯,12點鐘過去了大客車慢慢騰騰的并沒到達。車上乘客開始嚷嚷著問大客車司機,什么時候能到飯店呀?司機50多歲,是個大胖子,回話說,一會就到,你們餓,我比你們更餓。有的乘客忍受不住餓,早已掏出帶著的東西吃起來——這其中一部分乘客根本就沒打算晌午花錢買吃的。有的乘客沒有東西吃,違反規定抽起煙。大客車門窗緊閉著,一時間車廂里煙霧繚繞、烏煙瘴氣。司機帶頭把車窗打開一條狹窄的縫隙排煙霧,不少乘客也效仿開車窗。寒風鬼氣十足,一陣一陣陰著頭腦往車廂里鉆,往乘客身上撲。冷呀,冷死了。快關上窗戶。車廂里吵吵嚷嚷混亂開來。相比較,韓立起最安靜,不抽煙,不吃東西,靜心靜氣地聽MP3。這也正是張三希望的。張三曾擔心這家伙包里帶吃的,待會停車不進小飯館。

大客車中途停靠的飯店都是固定下來的,司機免費吃喝不說,還能提成一筆額外的勞務費。果真飯店催問的電話打過來。司機不耐煩地說,馬上咱就到,我這四個轱轆不是不停地轉著來嗎?我喜歡吃什么你都不知道?哼!麻煩你去跟五妹說一聲,就說我半路上在別人家飯店吃過了。司機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啪”一聲合上手機。看來五妹是飯館老板娘的名字,打電話的是男老板。司機有點不高興男老板。

張三在這個鐘點、這條線路上工作過兩趟,得手一回。在中途停車的飯店里吃過一次飯,對老板、老板娘似乎還有那么一點模糊的印象。

12點半鐘,大客車到一家飯館前面停下來,司機轉過頭高聲說,半小時吃飯時間,1點鐘準時發車,誰個也不等。乘客餓狼似的在車廂過道擁擠著下車往飯店跑,韓立起卻坐著不動,張三心里“突突突”跳一陣,一個十分重要的關口到了。張三慢吞吞地站起身子,裝著平心靜氣地問,大哥你不吃飯啦?韓立起說,吃,怎么能不吃飯。張三側轉身,讓韓立起走前面。這也是張三的一種工作習慣,他喜歡走在獵物后面。換句話說,他的眼睛要時刻盯著獵物,一旦偏離就感覺不踏實,就有一種恐慌感。飯館里走出一個30來歲打扮十分艷俗的女人,笑吟吟地迎著司機走過來。張三想起來,這就是名字叫五妹的老板娘。女人跟司機說,人家站在風口里等你老半天了。司機像是依舊生著氣,不拿正眼去看這個女人。女人麻利地拉開駕駛門爬上車,與司機臉對臉站一起。女人像對待丈夫似的,伸手掖一掖司機的衣領,撣一撣灰塵,嬌聲嬌語地說,我真心想半路里你被哪個騷女人攔住呢?司機說,這一路除去你五妹,沒有哪個女人敢攔我。女人笑起來說,胖哥你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司機的心情一下好起來,伸手捏一把女人肥嘟嘟的屁股蛋。女人一邊扭動身子躲避著,一邊反身跳下車子說,莫跟我家那頭豬一般見識,吃的喝的我已替你做好焐在鍋里呢。司機說,你先回,把飯菜端出來,我關上門窗就過去。司機要候乘客都下車,關好車門車窗,才能安心去吃飯。

韓立起前面走下車,張三趕緊收起聽女人跟司機說話的眼神與耳朵,緊隨著走下車。分心分神是做這項工作的大忌。

飯館里的幾種飯菜是事先燒好的,一樣樣焐在爐子上的鐵鍋里。飯有米飯、大饃、包子、油餅什么的;菜有蘿卜燒肉、紅燒帶魚、燒豆腐、炒豆芽什么的。還有滿滿一鐵桶熱湯,是海帶絲、千張絲、雞蛋花勾芡燒出來的,在那里熱氣騰騰的。什么菜什么價,什么飯什么價。客人點什么樣的飯菜,服務員盛什么樣的飯菜,一個男人專門負責收錢。這個男人一臉油光光的臊疙瘩,是飯館里的小老板。此刻,老板娘陪著胖司機在后堂間吃飯,在前堂看不見。飯館是一座三層小樓,樓上是包間,一樓大廳擺放著幾張桌子,乘客都在這里吃飯。不止是這么一輛大客車停靠在這里吃飯,一樓的飯廳里已經擠占不少人。張三有經驗,不是慌著先去買飯買菜,而是先去站上兩個座位。這里靠窗戶,能看見大客車。張三看見韓立起買好飯菜,招一招手,喊一聲,大哥這邊來。韓立起就過來了。

韓立起問,你不吃飯啦?

張三說,我早飯吃得多,過一下我去買兩瓶啤酒喝。

張三看見韓立起買一大碗米飯,兩樣菜:一樣是肉燒蘿卜,一樣是燒豆腐。這里人家冬天喜歡吃肉燒蘿卜,肉是五花肉,蘿卜是紅皮蘿卜,這樣紅燒出來,肉有瘦有肥,蘿卜面而有味,有一種獨特的豬肉味,有一種獨特的蘿卜味。當地豆腐也是一種好吃物,有老有嫩,紅燒,燒湯,都一年四季吃不夠。張三走過去拿兩瓶啤酒,買兩樣菜:一樣是紅燒帶魚,一樣是炒豆芽。張三有意與韓立起買不一樣的菜,這也是為實施下一步工作做準備。啤酒是當地啤酒——四河啤酒。上河、下河、烏河、青河是四條河的名字,也是四個縣的名字,同屬一個市,四河啤酒在當地很出名。說實話,張三不喜歡喝啤酒。不喜歡喝也得買,就又說到工作上了。說白了,菜和啤酒都是張三的工作道具。張三把一切預備工作準備好,朝著韓立起走過去。注意了,張三分兩趟把工作道具運過來,一趟是兩只手端著兩樣菜,一趟是一只手拎著兩瓶啤酒,一只手端著兩只摞在一起的塑料杯子。張三有點急不可耐的樣子,一瓶啤酒起開來,已經喝進肚里半瓶子。張三一邊咂著嘴說啤酒真是一個好東西,一邊在韓立起身邊坐下來。

韓立起說,看來你真是喜歡喝啤酒。

張三說,我這是口渴當茶喝。

挨到1點鐘吃晌午飯,乘客真餓了。韓立起吃飯“稀里嘩啦”的,其他乘客吃飯“稀里嘩啦”的,整個飯廳里都是此起彼伏的“稀里嘩啦”吃飯聲響。唯獨張三一個人消停,慢慢地喝著啤酒,靜候下手的時機。時間過久下手不妥當,時間過急下手也不妥當,什么時間下手需要掌握一個適當的火候。“稀里嘩啦”的吃飯聲響漸漸變弱,繼而響起“呼嚕呼嚕”的喝湯聲響。韓立起沒有買湯,悶著頭一扯氣把飯菜吃個差不多,光出盤,光出碗。張三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張三說,大哥,你喝一杯啤酒怎么樣?張三喝啤酒的速度不是很快,奇怪的是兩瓶啤酒都剩下半瓶子。一個啤酒瓶剩下的少一點,一個啤酒瓶剩下的多一點。韓立起說,我肚子吃飽了,哪里還能喝得下啤酒。韓立起說的是客氣話,不是真拒絕。張三從自己的塑料杯子下面脫出另一個塑料杯子,拿起少一點的啤酒瓶倒起來。韓立起依舊客氣地說,不喝不喝,我不會喝啤酒。張三倒光瓶底,不多不少的滿滿一杯子。張三端起自己的杯子說,我先敬大哥一杯。張三一掀杯子,把自己杯子里的啤酒喝下肚子里。張三手里端著空杯子等候著韓立起喝啤酒。韓立起慢慢地端起杯子,一副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喝的樣子。張三說,大哥,我今天認識你這樣的名牌大學生真叫有緣分啊。張三兩眼緊緊地盯著對方的杯子。張三下手的玄機就在啤酒里。啤酒里溶進了一種蒙汗藥,韓立起要是把這杯啤酒喝下去,兩三分鐘就會不知不覺地睡起來。韓立起沒有一下把啤酒喝下去,只是淺嘗輒止地喝一大口,“咕咚”一聲,聲音很大地咽進肚子里說,冬天喝啤酒有點涼。張三連連點頭說,冬天喝啤酒頭一口下肚是有一點涼,不過接著往下喝就好喝了,就舒坦了。張三說話聲音有點顫抖,倒啤酒的手也有點顫抖。張三倒滿自己的杯子重新舉起來,伸過去碰一下韓立起的杯子說,喝干,喝干好趕路。韓立起答應說,喝干。張三舉著杯子,候著韓立起先喝干。韓立起把杯子湊嘴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眼見著喝干了。張三有點抑制不住興奮地說,我一看大哥你就是一個爽快人,你喝干,我也喝干。張三一掀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張三熱情地招呼說,大哥,你吃我的帶魚,大哥,你吃我的豆芽。

韓立起吃一口帶魚。

張三問,帶魚比肉燒蘿卜好吃吧?

韓立起說,好吃。

韓立起吃一口豆芽。

張三問,豆芽比豆腐好吃吧?

韓立起說,好吃。

張三說,帶魚好吃你還吃帶魚,豆芽好吃你還吃豆芽?

韓立起說,我吃、吃、吃。

韓立起伸出筷子夾一塊帶魚想塞嘴里沒塞進去,半路掉下來,兩眼看著張三說一句“我怎么這么困呢”,就趴桌上睡著了。張三坐在韓立起的右邊,伸左手搖晃搖晃韓立起說,你想睡一會就睡一會,過一會我喊你。張三見韓立起沒動靜,就把右手從桌子下面隱蔽地悄悄地伸進韓立起懷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錢。張三的一顆心猛然地狂跳幾下,就直接“搬運”進自己的口袋里。張三得手并不急著離開,他要返回大客車上,到上河才下車。張三斜眼看一看大客車,大多乘客已經陸續返回車上,司機一副容光煥發的樣子站在車門旁,沖著飯店大聲地喊叫,有沒有上車的了,開車了!張三不著急,還要等一等,把韓立起一個人扔在飯店里,大客車不走不安全。飯店大廳里沒有幾個人,剩下的人也都是其他車上的,或是零散吃飯的。張三注意看看韓立起真的睡得很香甜,像是輕輕地有一絲一絲的鼾聲打出來。藥力是沒話說的,百試百中,從沒失過手,怕是一頭牛灌下這一杯啤酒,也會馬上倒在地上睡起來。吃飯時,韓立起也沒忘記聽MP3,只不過兩只耳麥戴著一只,另一只耳麥拖著線頭隨意地耷拉著,從里邊隱隱約約地傳出女孩子“愛呀愛呀”的唱歌聲。張三看見大客車的車門“咔嚓”一聲關上了,這才像一只遭狗攆的兔子跑出去。大客車緩緩地開動,張三朝著大客車前面跑,一邊揮動兩只胳膊,一邊喊,停車!等等我!大客車像一個晌午吃得太飽的人,晃晃悠悠走幾步停下來。司機打開車門,張三喘著粗氣沒命地跑上車。

司機問,干什么呢,差一點撂下你。

張三說,我、我、我在廁所里拉肚子。

司機、乘客都把眼睛轉過來,特別地看一眼這個不起眼的毛孩子。

烏河下車不少人,車上空出座位,司機也不知道落沒落下人。現在兩人座位上只留下張三一人,還留下韓立起的長帶包。張三明目張膽地把包拉開,把手探進去,除掉一張身份證,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張三把身份證舉在眼前瞅一瞅。身份證上這個人大頭大臉,跟真正的韓立起一點也不像。張三沖著身份證上的韓立起陰險地笑一笑說,你一個人在飯館里慢慢地睡去吧。沒個把鐘頭,韓立起趴在那里醒不過來。

張三的最后一項工作是把韓立起的包、連著包里的身份證一起扔掉。一個身份證對張三來說也沒一點實際用途,倒是這只仿真皮的、黑色的、長帶子的時尚包,張三舍不得扔。包的樣式好看,包的皮質柔軟,手摸著不是真皮賽似真皮,張三想象著這么一只時尚包背在自己身上肯定提氣得不得了。這種把包占為己有的想法只在張三心里存在那么一瞬間,就狠心把它掐死掉。干這一行當的規矩是,只收黃金,銀、銅、鐵、錫一律不留。所謂的黃金就是鈔票,銀、銅、鐵、錫就是其他的東西。不要說是一只包,就是乘客身上的手機,脖子上真金首飾都不能去占有。

這叫不留后患,這叫不因小失大。

前方不遠處,大客車要穿過一座山中隧道。隧道單向雙車道,有三四百米那么長。大客車穿越的時間大約三至四分鐘。張三要在這么一片幽暗處,打開車窗把包、連同包里的身份證一起扔到車窗外面的隧道里,而后消停自在地睡一覺,正好趕在上河能下車。車廂里一明一暗,大客車駛進隧道里。張三趕緊側身把車窗打開一條縫隙,寒風“呼啦”一聲劈頭蓋臉撲過來。張三后面一排的乘客喊叫起來說,這么冷,你開車窗干什么?張三說,我要吐。張三說著話,把車窗開更大,他沒有把包扔出去,卻莫名其妙地把頭伸出車窗外,像是真的吐起來。一股熱雨似的東西朝著后排座位上的乘客淋過來。這位乘客更是大聲喊叫說,你往哪里吐,吐我身上了!張三不回話,也不關車窗。后面座位上的這位乘客憤怒了,站起身子,伸手推張三。這位乘客試著張三在抽搐、在顫抖,這位乘客聞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大客車很快穿過隧道,太陽光斜斜地照進車窗里。張三后面的這位乘客的叫喊聲更大,可以說已經沒有人腔了。

——血!

——我身上哪來這么多血!

四周乘客把眼光聚集起來一起往這邊看著,車窗開著,張三趴著,探出車窗外面的頭臉血糊啦啦的像一個折斷瓜藤的破損西瓜懸掛在那里。

張三已經死亡。只是暫時還沒人知道這個人叫什么名字,哪個地方人,是怎么死亡的。揭開這兩個謎團的只能是上河縣交警大隊里的交警。交警很快趕過來,從張三手上抓著的包里找出一張身份證,尸體與身份證相比照,初步認定,這個死者名叫韓立起。另外,隧道里安裝有監控錄像設備,調出錄像帶一回放,清晰地看見一輛大貨車擦著大客車開過去,正好擠在“韓立起”伸出窗外的頭臉上。

第二章:韓孟禮

這天下午4點多鐘的樣子,村委會的電話鈴猛然一下響起來,嚇了韓孟禮一大跳。

那一刻韓孟禮斜拉著身子歪躺在椅子里,兩只手攏在衣袖里,一只腳蹺在辦公桌子上,似睡著沒睡著,站在夢的池塘邊沿上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叮鈴鈴——”一串電話鈴叫起來,猶如從夢的池塘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一條腿。韓孟禮激靈醒透徹,慌忙站起身,準備往門外逃。電話機就放在桌子上,一聲長一聲短地連續喊叫著,韓孟禮猶猶豫豫地伸著手,心有余悸地拿起電話筒。

喂、喂、喂,你找誰?

你是韓家莊村委會嗎?

是、是、是。

我找你們的村干部。

我是、是、是村委會治保主任韓孟禮。

噢,我是上河縣交警大隊,在我們縣境內今天下午發生一起交通事故……

我們村的拖拉機去你們那軋人啦?車主叫什么名字?

是你們村的一個名叫韓立起的小伙子被一輛大卡車掛著了。

是韓孟德家的小起呀,沒死吧?

死啦。

死啦!真死啦?

韓立起的小名叫小起子,他父親的名字叫韓孟德。

接下來,對方在電話里簡單地說了說這起交通事故發生的大致情況,要求村委會一是帶著韓立起家人盡早趕過去認領尸體,說死者頭部、臉部擦傷嚴重,需要家人依照身上其他部位的特征去做進一步確認,二是協助事故處理,年關在即,最好能在最短的時間里處理好這件事,大家都好干凈利落地過春節。韓孟禮在電話里答復對方說,我會盡快帶人趕過去,爭取今天晚上就到你們上河縣。對方說一聲好吧,丟下一個聯系電話號碼,丟下一個聯系人姓名,就把電話掛掉了。

韓孟禮接電話的一副表情是焦躁的,是憂戚的,接過電話的一副表情是興奮的,是欣喜的,不由自主地“啪”一聲拍響桌子說,真就他媽的叫我候著了。

這些天,韓孟禮一直在村委會的電話機旁把守著。這是一臺我們常見的老式的大紅顏色的電話機。由于陳舊,由于冬天干燥多塵,由于一連好多天沒一個電話打進來、也沒一個電話打出去,電話機上面落一層厚厚的灰塵,模糊了原本的顏色,改變了原本的形狀。一個不了解的村人走進來,不要說往桌子上看一眼,就是看上十眼八眼的也很難辨別出這是一臺電話機。一堆爛報紙,一臺破電扇,一只煙灰缸,一只搪瓷缸,還有韓孟禮斜躺在椅子里蹺起來的一只腳——這些東西跟電話機一同擺放在桌子上,就更是增加了辨別電話機的難度。偶或地也有個別電話打進來,要么是鎮里下通知開會的,要么是落實冬修水利的,自然也會有人打電話直接找韓孟禮,這多半是某個熟人喊他去喝閑酒。從工作上來說,從交往上來說,上述這些電話當然很重要,可這些都不是韓孟禮心里真正想等的。

韓孟禮盼望一種什么樣的電話呢?

要是直白地說,就是希望聽見村人出事的電話,尤其千里迢迢外出打工村人出事的電話。這么一說,韓孟禮這個人就好像不夠厚道了,心理陰暗有毛病。其實呢從他在村委會的工作分工以及生活現狀方面去考察,他的這種陰暗心理又具有某些“合理性”,能為他的“不厚道”找到一個堅實可信的背景。

具體地說,他不是村里的書記,沒有領導全村黨務工作的權利;他不是村委會主任,沒有掌管全村行政工作的權利;他不是村里的婦女主任,沒有統攬全村計劃生育的權利。韓孟禮是村委會的治保主任,村里村外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治安方面的工作歸他處理。村人誰家鄰里間吵架了,他走過去了解了解、調解調解,村人誰家丟一只雞、一只羊、一條狗、一頭牛,他走過去調查調查、處理處理——這些屬于村里的工作。要是去鎮里開一開治安綜合治理方面的會議,配合鎮司法所開展義務普法教育,對著村委會廣播讀一讀宣傳稿子,在村委會墻上貼一貼宣傳材料——這些屬于鎮里的工作。不管是村里的工作,還是鎮里的工作,他都不喜歡去做,做起來沒勁頭。一句話,做這些工作沒好處,沒外快,沒油水。韓孟禮喜歡做村子外、鎮子外的工作。比如說哪個村民在外地出事故,小煤窯瓦斯爆炸啦,建筑工地倒塌啦,年關要工資與老板捅刀子啦,不說死亡這么大的事,就說斷掉一條腿,就說受傷住在醫院里,他要領著這個村民的家人去處理,一是代表村民家人,二是代表村委會。想想吧,韓孟禮帶著這么兩種身份去,吃的喝的肯定少不了,其他好處也照樣少不了。來回一趟,開眼界,見世面,跟風光旅游差不多,回到家村委會見天還有十塊二十塊的補助費。在村委會工作這幾年韓孟禮得出這么兩條基本經驗,第一條村人在外地出的事愈大,牽扯的金額就愈大,從中能得的好處就愈多;第二條愈是挨近年關,在外地打工的村民愈好出事,出事愈嚴重。

現狀就是這么一個現狀,道理就是這么一個道理,村人不在外面出一出事,韓孟禮整天待在家里,按月干干地拿那么一點死工資,沒有好處,沒有外快,沒有油水,指望什么養活老婆孩子,指望什么抽煙喝酒?

不知怎么的今年是一個例外,眼見年關一天一天很近了,一件事沒發生,像是這個人世間一下太平了,像是農民工一個個一下安分了。韓孟禮不甘心,依舊一天天在村委會守候著。韓孟禮念過幾年書,記得學過《守株待兔》這么一則古代寓言。他想他就是那個整天守著樹的農夫。他相信一直守著樹就一定會有一只野兔子愣頭愣腦地撞上來。

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天下午,上河縣交警大隊終于把電話輾轉打過來。

韓孟禮放下電話心滿意足地走出村委會,兩手背在身后顯得沉甸甸的,像是真的拎著一只肥嘟嘟的野兔子。

說起來韓孟禮就是這么一種人,守株待兔的時候能夠沉得住氣,兔子拎在手里還是能夠沉得住氣。韓孟禮走出村委會大門沒有直接去韓孟德家,而是先拐去找王懷秀。王懷秀是一個離婚獨居的女人,沒有孩子,30多歲,天生有幾分姿色,靠跟男人睡覺掙錢過日子。韓家莊緊靠著淮河南岸,河邊上有一片很大的沙場、煤場。做沙子生意的、做煤炭生意的生意人捎帶著就把王懷秀的生意做下了。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王懷秀很少跟村里的男人睡覺。韓家莊人家都是一個姓,一個祖宗。王懷秀嫁過來,平輩人喊嫂子、弟媳婦,長輩人喊侄媳婦、孫媳婦,晚輩人喊嬸子、大娘甚至奶奶。雖說現在離婚已經不算姓韓的人,可要是在本村偷雞摸狗的還是有亂輩分的嫌疑。再說左鄰右舍誰家男人沒有女人看著,又加村里盯著這么多雙錯綜復雜的眼睛,王懷秀跟本村男人做生意,真是覺得因小失大不劃算。要說王懷秀在村里一個男人都沒有也不現實。俗話又說,蒼蠅不叮無縫雞蛋。一個雞蛋要是裂開縫隙,流出蛋清蛋黃,你不找蒼蠅,蒼蠅也會找上你。村里跟王懷秀有關系的男人起碼有這么兩個人,一個是她以前的男人韓立海,一個是韓孟禮。韓立海是叮在王懷秀身上的一只老蒼蠅了,兩人離婚后,關系沒有斷。王懷秀跟韓立海睡一次要收一次錢。王懷秀說,你現在已經不是我男人了,我不要你錢我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不過我不能收你那么多,畢竟我倆是老關系嘛。

王懷秀跟韓孟禮睡覺不收錢,要錢韓孟禮也不會給一分。

王懷秀與村外的男人交往,免不掉有一些是非,是村里的一個不安定因素。這就牽扯到韓孟禮的工作職責了。一方面韓孟禮需要隨時隨地去掌握王懷秀的動向,一方面王懷秀需要韓孟禮的保護。兩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了。一個白睡,一個白送。這種超越“市場關系”的關系有時不大能夠靠得住,這不從秋天到冬天差不多有三個多月了,韓孟禮一次沒睡上王懷秀。好多次韓孟禮找上王懷秀的門,她總是說身上不舒服不能那個了。

韓孟禮問,怎么不舒服?

王懷秀說,是女同志的病,說出來你也不明白。

王懷秀拒絕韓孟禮從前也有過,拒絕的理由,要么她真的生病了,要么她在一段時間內被一個舍得花錢的生意人包養了——男人在河下做沙子生意或煤炭生意,把王懷秀這里當做自己的家,在這里吃飯,在這里睡覺,她哪里還敢去眷顧韓孟禮。要是后面一種情況,韓孟禮一查聽就能查聽著,也不會去埋怨王懷秀。畢竟人家一個女人家靠著這種手段去謀生。一段時間過去,這個生意人走開,王懷秀會主動去找韓孟禮,把落下的虧空補起來。要是王懷秀真生病,韓孟禮眼睛能看著。王懷秀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說,我都這樣了,想浪浪不動,你要是不嫌棄就上來吧。韓孟禮倒像一個貪吃貪喝的人,不好意思地說,過些天我再來。

這一回,韓孟禮沒看出王懷秀生病的樣子,也沒查聽出哪個男人包養她。

王懷秀在家里。

韓孟禮兩手背在身后依舊像是拎著一只沉甸甸的野兔子說,我來看一看你的女同志病好了沒有?

王懷秀裝出一副病態的樣子,實際上卻是面色紅潤,鮮活亂蹦地像是一條剛出水的淮河鯉魚。

王懷秀說,哪會好這么快,你就在我身上死心吧,該去找哪個浪騷貨你去找哪個浪騷貨。

韓孟禮說,我就看上你這塊香肉。

王懷秀說,你是看上我這塊肉不花錢,不吃白不吃。

韓孟禮“嘿嘿”笑一笑,事實明擺著,沒辦法去否認。

韓孟禮說,我看你的病是在家里憋悶出來的,我帶你出去散一散心怎么樣?

王懷秀撇拉撇拉嘴說,別人不知道你,我還能不知道你嗎?

韓孟禮問,我怎么啦?

王懷秀說,你就是泥菩薩身上的一只虱子,掐死也不會流一滴血。

韓孟禮說,我說的是真話,帶你去上河。

王懷秀眼睛亮出光,問真的呀?

韓孟禮就說出韓立起在上河出交通事故的事情,說過一會我帶你一起去。

王懷秀眼里的光亮漸漸暗淡下來說,韓孟德家出這么大事,我跟著瞎摻和什么呀?

韓孟禮說,你跟著一起去處理事故,算村委會派你去出差,不是白吃白喝,你瞎顧忌什么呢?

韓孟禮生拉硬拽王懷秀一起去,有兩方面用意。一方面是想找機會跟她睡一覺,一只偷慣嘴的貓,偷不著嘴心里急,日夜想著王懷秀這么一塊香肉,這么一塊活肉。韓孟禮老婆長相丑,睡上去就是一堆死肉,沒有一絲鮮活氣,哪里像王懷秀就是一只活彈簧,你愈壓她愈彈,從頭至尾沒一刻消停的。韓孟禮睡過王懷秀才知道,女人跟女人眼睛看著有差別,使用起來也有差別。另一方面帶著王懷秀一起去便于開展工作。依照韓孟禮以往的經驗,處理事故帶著一個女人會有許多好處。一個女人能哭能盼能拼命,也可以罵人打人不講理。軟弱起來別人能同情,厲害起來別人能害怕,這些長處男人永遠不具備。具體說到韓孟德夫妻是中年得子,兒子剛20,老兩口已經60多歲了。韓孟德家里的瘦瘦弱弱的哪能經得起折騰,肯定不能去。一個閨女,嫁到很遠的外村去,一時半時回不來。帶著王懷秀一起去怎么說都是一箭雙雕的好事。

不出所料,韓孟禮去韓孟德家一句話沒說完,韓孟德家里的“媽呀”一聲就背過氣去,韓孟德也跟著女人似的“稀里嘩啦”哭起來。韓孟禮一邊急忙差遣村人去村里的小診所喊醫生過來救治韓孟德家里的,一邊大聲說韓孟德,你們兩口聽我把話說完,人家說去認尸體,也不定就是你們家的韓立起。韓孟德“哇里哇啦”哭著說,前幾天小起子就打電話說這兩天趕回來,肯定是我們家的小起子……我的個短命的兒子呀,我怎么攤上一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命呀……村人拿大拇指去掐韓孟德家里的虎口,去掐韓孟德家里的人中,韓孟德家里的一口氣還是沒能緩過來。韓孟德撲過去,搖晃老婆說,你死,我也不活了,我們兩個一道去陪小起子。

韓孟禮不耐煩地說,你要再這樣哭個沒完,我就走了。

韓孟德愣愣怔怔停下哭,兩眼直直地盯著韓孟禮。

韓孟禮說,你說去不去上河?

韓孟德疑疑惑惑地問,去上河干什么?

韓孟禮厲聲地說,去看你兒子!

韓孟德“哇啦”一聲又哭起來說,我的個短命的兒子呀,大(爸)這就去看你。

韓孟德一邊吸吸溜溜哭著,一邊搖搖晃晃往院門外面走,往村大路上走,像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像一個瘋瘋傻傻的人。

三個人——韓孟禮、韓孟德、王懷秀先到下河縣城下車。村里沒有去下河的客車,更沒有去上河的客車。三人必須到下河轉車去上河。三人去下河坐的是村里的一輛農用車。這是村里最好的一輛車,駕駛室里是雙排座,人坐里邊跟坐小寶車(轎車)的感覺差不多。村干部要是上鎮子、上縣城里急用車,都喜歡坐這輛農用車。說好的,用一趟好多錢,由村委會統一結算。一路上,韓孟德“嗚嗚嗚”哭個不歇閑,韓孟禮不搭茬由他哭,王懷秀也跟著“滴滴答答”流眼淚。韓孟禮說王懷秀,到上河有你哭的呢。王懷秀止住眼淚問,我到上河哭什么?韓孟禮這才把工作任務布置給王懷秀。韓孟禮說,你去上河有兩項任務,一是照顧韓孟德的吃喝,勸說他不能讓他悲傷過頭,耽誤辦正事;二是你去上河名分上就是韓孟德閨女,就是小起子姐姐,你聽我的差遣,我讓你哭鬧你就哭鬧,我讓你向人家提什么要求你就向人家提什么要求。

王懷秀問,沒了第三項?

韓孟禮知道王懷秀說的第三項任務指的是睡覺,只是當著別的村人面不能說。

王懷秀說,到時候你說起第三項我也不答應。

韓孟禮心想,晚上在旅館里住下來答應不答應就由不得你了。

農用車只能送到下河縣城里,車輛沒有正式牌照,開車人沒有駕駛執照,到下河都害怕,更不要說去上河了。三人到上河縣城一查聽,當天沒了去上河的客車。韓孟禮慌了手腳,趕忙給上河縣交警大隊打電話,對方說現在天晚了,你們就是打的過來也已經見不著尸體,明天一早過來吧。韓孟德不哭了,擔心留在家里的老婆子,要跟著農用車一起回家。韓孟禮當然不愿意,說明天一早還得付一趟農用車錢,你說韓立河愿意報銷嗎?韓立河是村書記,韓家莊的一支筆,大事小事都他一人說話算。韓孟德頭腦清醒著,說我們三人在縣城吃住一晚黑不是要花更多錢?王懷秀一旁不說話,心想我看你韓孟禮這個彎子怎么彎過來。男人經驗多了,王懷秀早看出韓孟禮的花花腸子。韓孟德哪里能夠看出來?韓孟禮說,這是兩筆賬,用農用車錢從村委會出,在縣城吃住錢從處理事故中出。韓孟禮把這個彎子說明白,韓孟德不同意也沒辦法。王懷秀說韓孟德,你聽韓孟禮的沒有錯,他做事不為你著想,總不會想著自己吧?韓孟禮聽出王懷秀說話里有刺對著自己,說我作為村治保主任,什么時候該做什么心里還是有數的。韓孟禮說這話的意思是想晚上閃王懷秀一下子:她心想晚上我會摸上她的門,今天晚上我偏不去。對付這種女人有時候也是要講究一點策略的。強扭的瓜不甜,有時不是強扭的瓜也不甜。

三個人簡單地吃一頓晚飯,就找一家旅館住下了。是標準間,一間房屋兩張床。韓孟禮跟韓孟德睡一間,王懷秀單獨睡一間。兩間房屋緊挨著。晚飯就在旅館下面的小飯館里吃的。這里人家冬天喜歡吃羊肉鍋子。三個人就要一個羊肉鍋子,30塊錢,不算便宜,也不算貴。韓孟禮當家買一瓶白酒,說晚上冷喝一點酒暖一暖身子。王懷秀理解成喝一點白酒兩個人睡覺好助興。韓孟德不想吃不想喝。王懷秀勸說韓孟德,不喝酒也得吃一點飯,不吃飯身體垮下來,明天去上河什么事都不能做。韓孟禮偏要韓孟德喝白酒,說喝一點白酒你晚上能夠睡踏實。王懷秀理解成韓孟德晚上睡著覺韓孟禮好往她的床上摸。韓孟德隨便喝幾口酒吃幾口飯,說是想回房間休息了。韓孟禮說韓孟德,你這么一說我倒也困了。韓孟禮跟王懷秀說,你一個人在這里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吧,我陪韓孟德先回房間去。韓孟禮說回房間,真的跟著韓孟德一起回房間,單獨晾下王懷秀一個人在飯館里。一時間王懷秀眼淚汪汪的不知道韓孟禮唱的是哪一出戲。

韓孟德喝下幾口酒還是睡不著覺,一小會壓抑著哭一哭,一小會偷著流一流眼淚。韓孟禮更是睡不著,口干舌燥地火燒火燎地想著王懷秀的種種好處,自己怎么也勸不住自己。韓孟禮自己跟自己說,我知道這個女人好,不過今天晚上不能去。韓孟禮自己回答自己說,今天晚上我偏要去。韓孟禮自己痛恨自己,我一個大男人怎么禁不住一個女人勾引呢?韓孟禮睡不著,爬起來喝白開水,“咕咚咕咚”喝一杯,“咕咚咕咚”又喝一杯。韓孟禮連續把一瓶白開水喝進肚子里,連續尿出三泡尿,口干舌燥的火燒火燎的感覺還是沒能壓下去。韓孟禮支持不住要出門去找王懷秀。

韓孟禮跟韓孟德說,我下樓去買一包煙。

韓孟德還是沒看透韓孟禮的花花腸子,問,半夜里還有賣煙的?

韓孟禮說,縣城比不得村里,一夜到亮商店不關門。

韓孟禮急忙跑出門,沒敲門就推開王懷秀的房門。王懷秀沒關門,也沒睡覺,和衣躺在床上。說不上王懷秀這樣是為了等候韓孟禮,還是為了拒絕韓孟禮。王懷秀“骨碌”一下爬起床,躲閃開韓孟禮。

王懷秀說,你來我的房間做什么?我一個人能在樓下的飯館里吃飯,我一個人就能在樓上的旅館里睡覺。

韓孟禮把責任推給韓孟德,說我不跟著他一起回旅館,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

王懷秀問,你現在把他一個人丟在房間里就不害怕啦?

韓孟禮撒謊說,他睡著了,睡得像是一頭豬。

王懷秀死活不讓韓孟禮上身。兩人在房間里,你逮我躲,你進我退,像孩子過家家似的。幾十回合下來,王懷秀沒了力氣癱軟在床上,韓孟禮折騰得也夠嗆,一個勁地“呼哧呼哧”喘粗氣。

王懷秀說,我心想你長能耐一晚上不會過來了呢?

韓孟禮說,我怎么舍得你這塊香肉呀。

韓孟德一個人在房間等一刻、等兩刻不見韓孟禮回頭有點不放心,穿上衣服出門去找韓孟禮,恍恍惚惚的,心里想的跟嘴上喊的不一致。

——小起子,大(爸)來找你了。

——小起子,你在哪里?

半夜里,韓孟德喊聲低沉,有點沙啞,陰森森的,像是一個鬼魂喊叫著另一個鬼魂。

聽見喊聲,韓孟禮半路里“嘩啦”一下軟塌在王懷秀身上,像一扇煺過毛的豬肉。王懷秀一把推開韓孟德說,你個沒用的東西。

第三章:韓立起

韓孟德一看見尸體就辨別出來,這不是兒子韓立起。

這里睡著的當然不是韓立起。不過韓孟德哪里會知道,知道了就不會幾百里路趕過來,就不會一路哭個“吸吸溜溜”的,更不會驚嚇個半瘋半傻的。死者平躺在火葬場的一只鐵盒子里,頭臉模糊著,變形著,身上冷凍出來的霜凍像是長出白茸茸的一層毛。韓孟德上去就脫死者腳上的鞋子,查看左腳上的大拇腳指甲少掉沒有。說起來這是好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一次韓孟德拉架子車去下地,兒子坐車上跟著一起玩。是一段下坡路,韓孟德前面拉著車子跑,兒子快活地“嘎嘎”笑,猛然之間,笑聲轉尖叫,一只左腳顛出車框外面,別進架子車的轱轆里。腳面脫掉一層皮不說,大拇腳指甲整個地裂掉了,血糊啦啦一大片。兒子哭個沒人腔,韓孟德的一張臉嚇個煞拉白。韓孟德扔下架子車,趕緊抱著兒子沒命地往村子里的小診所跑,生怕晚一步兒子會沒有命。十指連心,父子連心。兒子的一只左腳一連疼痛好多天,韓孟德的一顆心也一連疼痛好多天。這一會,韓孟德脫著死者腳上的鞋子、襪子,耳邊仿佛聽到的還是兒子那永遠消失不去的尖叫聲。

韓孟德說,小起子,大(爸)來看你了。

韓孟德說,小起子,大(爸)來接你回家。

韓孟德的舉動有點蹊蹺——脫去死者的鞋子、襪子尋找一種什么樣的特殊記號,他半瘋半傻不去明說,其他人也不好去問一個究竟。在場的一共5個人,韓孟德、韓孟禮、王懷秀,另外兩個人:一個是火葬場的工作人員,一個是負責處理這起交通事故的王交警。

按照韓孟禮的吩咐,一進入上河地界,王懷秀就成為韓孟德的閨女,就成為一個名叫韓懷秀的女人。韓孟禮還吩咐王懷秀,一見著尸體你就不要命地哭叫,就當死的是自己的親老子親娘。王懷秀說,這個我拿手,這些天我心里憋屈得慌,正想找一個地方哭一哭呢。韓孟禮跟韓孟德說,死者家人就是要把對方哭蒙頭、哭心煩,這樣處理起來才能更有利,給更多的錢。韓孟德說王懷秀,你就當我一回閨女吧,事后我不會虧待你。

路上,韓孟禮像個導演似的說,你們倆相互喊一喊,免得到時候口生出岔子。

王懷秀喊一聲,俺大。

韓孟德愣一愣神,回一聲,唉。

韓孟禮說韓孟德,你也喊一聲試一試。

韓孟德又愣一愣神,喊一聲,閨女。

王懷秀相跟著答應一聲,唉。

韓孟德的眼淚“刷拉”流出來說,真是難為你做我的閨女了。

韓孟禮說,王懷秀跟著來就是干活的,哪能白吃白喝呢?

王懷秀一走進停尸間,沒見著尸體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副大嗓門“哇啦”一聲啟動開來。王懷秀的嗓音像紅白喜事樂隊中的一桿嗩吶,高亢有力,哀婉撼人,震得窗戶玻璃“嗡嗡嗡”直響,震得人們耳朵“嗡嗡嗡”直響。俺的個苦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個人睡在這冰冷冷的地方呀,俺的個短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呀……王懷秀哭著,兩手并不安分,伸手抓著火葬場工作人員的衣襟說,求求你把俺弟弟抱出來放在一個暖和的地方……王懷秀伸手抓住王交警的衣襟說,你帶我去找那個開車的司機,我要把他碎尸萬段,我要他全家不得好死……王懷秀像是個瘋婆子,又抓又撓的。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往門口退,王交警也往門口退。韓孟禮上前從身后抱住王懷秀,兩手狠狠地往她的兩只奶子上搓一搓、揉一揉說,韓懷秀你冷靜一點。韓孟禮生怕王懷秀失去控制,反倒容易把事敗露出來。漸漸地王懷秀像是沒了力氣,聲調低沉下來,我命苦呀沒攤著一個好男人,我離婚后沒有男人村里誰個男人都能欺負我呀,連個屁眼大的3歲孩子都能在后面指指戳戳呀,你說我活著有個什么意思呀,不如一死干凈利落呀,躺在這里的要是我多好呀,一死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王懷秀字字血聲聲淚哭起自己來。

死者左腳的大拇腳指甲完整著,死者右腳的大拇腳指甲完整著。韓孟德記性再差,總不會記岔到大拇手指甲上去吧?結論只有一個——這個死者不是小起子。

一悲一喜,悲喜交加,韓孟德心里承受不起這么大的落差,兩只手松開死者的兩只腳,一個人恍恍惚惚地癱軟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詞地說,這不是我家的小起子,這怎么會不是我家的小起子呢?

韓孟德說話的聲音很輕很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疑云重重。站在一旁的韓孟禮卻聽得十分清楚,十二分明白。一件期許已久的大事終于到來了——尸體不是韓立起的。一個決定瞬間在韓孟禮心里做出來,冒名領取死者的撫恤金。韓孟德能聽見自己的一顆心“咚咚咚”狂亂地連續跳三下。韓孟德拿手指頭捅一捅王懷秀的腰眼說,韓孟德認出是他家的小起子,快點大聲地哭一哭。

王懷秀不愧為哭唱高手,低沉的聲音重新高揚起來,嘹亮起來。俺的個苦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個人睡在這冰冷冷的地方呀,俺的個短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呀……

韓孟禮走到門口跟王交警說,韓孟德在他兒子的一只腳脖子上認出一顆長毛的黑痣。

死者露出來的兩腳是白色的,四周的墻壁是白色的,室內是燈光是白色的,一顆長毛的黑痣很刺眼地在右腳脖子上凸顯出來。

王交警說,能夠辨認出來就好。

有死者包里的身份證作證,王交警從沒懷疑這里躺著的不是韓立起。在他看來死者家人來認領一下尸體,只不過是走馬觀花似的一道程序罷了。

韓家莊旁邊有一個小李莊。三年前,小李莊有一個村人在新疆掏金礦砸死掉,村干部帶著家人千里迢迢趕過去。情況與這起交通事故有點相類似,幾個人到那一看,死者不是小李莊人,雖說頭臉血肉模糊著,可一個大個頭,一個小個頭,差別很明顯,連個特殊記號都不用找。不是小李莊人,金礦上怎么會登記小李莊人的名字呢?原來這個死者是頂替小李莊人下礦井。金礦管理混亂,這人頂替小李莊人下礦井,少去一部分押金,還少去許多麻煩事。小李莊人不在金礦干什么去了呢?半個月后,這個人押運一卡車新疆哈密瓜回到家,說今年那邊的哈密瓜便宜,在金礦掙錢不如往這邊販運哈密瓜賺錢多。幾個人悲傷著臉去,笑嘻嘻回來。誰能想到他們已經冒名把死者的撫恤金領回來,私分掉,沉甸甸地揣進幾個人的口袋里。又過去幾年,這件事才漸漸敗露出來。有村人說,是他們自家人說閑話說出來的;有村人說,他們幾戶人家吃的喝的用的,一看就能看出像得著什么意外好處的樣子。

這事漸漸往四周村莊傳播開去,韓孟禮最初聽見不相信,我們的社會是一個法制社會,一件人命關天的事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冒名哄騙過來了?村人說,你所說的法制社會是法制能管得著的那么一大片,法制管不著的地方多著呢。村人說這話的理由是,遠處村莊的不說,單說我們四周村莊,就有不少村人外出打工沒了蹤影,你說這些人是死是活,要是出事故死的話,能說沒有被別人冒名領取過撫恤金?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眼下隨便翻一翻報紙,看一看電視,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沒有,能夠嚇得你都不敢睜眼,都不敢出門。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韓孟禮心里反倒隱隱地盼望著能遇見一件類似小李莊村人的事。

機會說來就來。機會一來就像決堤的淮河水,“嘩啦”一下一瀉千里,想攔都攔不住。來上河的路上,韓孟禮在心里就做著這方面的打算——萬一死者不是韓立起就冒名領取撫恤金,只是這種打算暫時沒能說出來罷了。現在是該把預謀說出來的時候了。

回到旅館后,韓孟德的情緒漸漸地平穩下來,心情漸漸地疏朗開來,一塊高懸頭頂的大石頭“撲通”落地上,心里疑惑疑惑的還是有點不相信。韓孟德問韓孟禮,你看那孩子不像我家的小起子吧?韓孟禮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像與不像的道理呀。韓孟德還是不死心,轉過頭去問王懷秀。王懷秀說,我只顧沒鼻子沒眼睛地哭,連看一眼尸體我也沒有看呀。王懷秀哭一場、鬧一場,說話嗓音沙啞,神色疲憊,好像生過一場病。韓孟德說韓孟禮,麻煩你快往家里打一個電話,就說死掉這個人不是我們家的小起子。王懷秀哀嘆出一口長氣說,我算是清明上墳摸錯了地方——白哭一場。

韓孟禮開始說自己的打算了。

韓孟禮說,我跟你倆把話說清楚,從現在起這個人不是小起子也要把他當作小起子。

韓孟禮用的是領導布置工作的說話口氣,別人只有聽從的份子,沒有商量的余地。韓孟德、王懷秀不知道韓孟禮的真實用意,兩雙眼睜多大地看著韓孟禮。

韓孟德質問說,不是我家的小起子,干嗎要說是我家的小起子?

韓孟禮說,你說是你家的小起子,人家不給你錢?

王懷秀明白韓孟禮的意圖,說,怪不得你韓孟禮看出韓孟德認出不是小起子,你還讓我使足勁地哭呢,你是害怕王交警知道了。

王懷秀覺得這是一種輕巧的掙錢門路,比跟男人睡覺掙錢還快、還多。

韓孟德是個老實人,是個膽小人,怕東怕西的害怕一大嘟嚕事。一會害怕交警查出是假的,一會害怕真正死者家人找過來,一會說冒名騙人心不安,一會說犯法的事不敢做。韓孟禮不跟韓孟德多做解釋,就問一句話,上萬塊錢你想不想要?王懷秀一邊幫腔說,眼睜睜看著到手的錢你真不敢要?韓孟德動心地問,你說能賠好多錢?韓孟禮說,依照我的經驗少說能賠個十萬八萬的。韓孟德驚訝地問,這么多錢呀?韓孟禮使足勁地往上面加,說不定還會賠更多。王懷秀說,你想想夠你種好多年地?恐怕種一輩子地都不會掙這么多錢?

韓孟德閉口不說話了。不說話就等于默認這件事。

韓孟禮說,我們三個人都有好處的一件事就這么定了,現在我們去找飯館好好地吃一頓。

三人說上述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到第二天傍晚里。韓孟禮走出旅館,王懷秀走出旅館,韓孟德坐在房間里不動彈。韓孟禮回頭喊,走呀吃飯啦?王懷秀說,你想吃什么去飯館里點什么。韓孟德遲遲疑疑地說,我還有一句話沒有問清楚呢。他連續往肚子里咽下幾口唾沫,問出一個更加實質性的問題。

韓孟德問,賠償的錢我能拿幾成?

這確實是一個韓孟禮沒來得及思考的問題。

王懷秀說,我們三個人平均分。

韓孟德口氣很硬地說,平攤我不干,我冒充死者父親,不得大頭我不干。

王懷秀說,我冒充死者姐姐,你得大頭我不吃虧?

韓孟禮說,你們倆不要吵了!沒見一分錢,你倆倒為分錢吵起來,一點思想覺悟都沒有。我問你們倆,這個主意是誰出的?按道理說,我應該得大頭,我怎么都沒說這種話呢?可見你們倆的思想覺悟有多低。

一個老實的人,一個膽小的人,往往又是一個倔強的人。一個倔犟的人,往往又是一個顧及不著思想覺悟的人。

韓孟德說,不拿大頭反正我不做這件事。

三人商討的結果是,韓孟德得一半,剩下的韓孟禮、王懷秀二一添作五。

這天晚上,韓孟禮與王懷秀消消停停地睡了一大覺。吃過晚飯,韓孟禮跟韓孟德說,你在房間睡覺,我去上河縣城看一個熟人。而后韓孟禮屁股一抹,鉆進王懷秀的房間里,鉆進王懷秀的被窩里。昨天晚上,兩人偷偷摸摸地有所顧忌,還被韓孟德鬼魂似的喊叫嚇得不輕。今天晚上,兩人徹底地放開來,舒緩開來,為了一個新的革命目標重新走到一起來了。

王懷秀在韓孟禮身子下面播著風弄著雨說,這一趟上河來得真不錯。

韓孟禮伸出兩手撫摸著王懷秀圓潤潤的屁股蛋子說,我有什么好處會忘掉你?

隔天下午“韓立起”火化,上午去交警大隊認領遺物。吃過早飯,韓孟德死活不愿出門,渾身篩糠似的顫抖著說,我害怕出門,我害怕看見交警。王懷秀說,我個女人家都不害怕,你個男人家害怕什么呀?韓孟禮先是不知道怎么辦好,而后靈機一動說,你不想去反倒也好,就留在旅館里睡覺,像你這樣別人沒看出破綻,你自己也嚇出破綻來。

“韓立起”的遺物一共三件,陰差陽錯的這三件東西確實都是韓立起的,一只長帶子黑色時尚包,身份證,還有三千多塊錢。這三千多塊錢,整錢數是張三從韓立起身上偷來的,零錢數是張三自己身上的。俗話說偷雞不得蝕把米,說的就是張三這種人。不過張三蝕的不是一把米,而是自己的一條性命。韓孟禮依舊交代王懷秀說,你見著遺物還是不要命地哭鬧。王懷秀說,昨天沒有好處我都哭成那樣子,今天為錢我不更加賣力氣?

見著黑色包,王懷秀一頭撲過去,哭著說,我的個弟弟呀,這包還是姐姐給你買的呀,我現在摸著包還熱乎的呀,你的人卻沒有了。

見著身份證,王懷秀更是沒鼻子沒眼睛地哭,我的個弟弟呀,這張身份證還是姐姐陪著你一起辦的呀,我讓你笑一笑,你一臉冷冰冰的一點都不笑。

見著三千多塊錢,王懷秀“咯噔”不哭了。

王交警說,你清點一下錢數。

王懷秀跟韓孟禮爭著去清點。韓孟禮手快,王懷秀手慢,只好一旁眼睛睜多大地看著,生怕韓孟禮偷偷地抽出一張鈔票塞進自己的口袋里。

王交警主持協商處理這起交通事故的時候,兩位司機都在場,大客車的司機是一位大胖子,大卡車的司機是一位小瘦子。這之前,韓孟禮與王懷秀已經悄悄地把三千多塊錢私分掉。分錢的時候,王懷秀有點猶豫,問這錢不分給韓孟德啦?韓孟禮說,你是嫌錢多?口袋里揣上錢,王懷秀見著兩位司機鬧騰得更加厲害了,破口大罵不說,連腳上的兩只鞋子都一齊脫下,照著兩個司機分別砸過去。

——是你們兩個狗雜種害死了我弟弟呀。

——你們兩個吃槍子的要替我弟弟償命。

韓孟禮出面攔著王懷秀說,你要相信王交警會秉公辦事的,王交警會依法處理好這起交通事故善后工作的。

兩個司機也是一肚子冤枉與委屈。

大胖子司機說,你說你個小伙子,大冷的冬天你打開車窗把頭伸出去干什么?

小瘦子司機說,我拉一車豬肉急等著趕時間,沒想超一下車超出這么大的一個紕漏。

最后處理的錢數,沒有韓孟德、韓孟禮、王懷秀想的那么多,說起來也不算少,去掉雜七雜八的費用,給6萬塊錢整。兩位肇事司機各自出一半——3萬塊。王懷秀代表傷亡家人在事故處理協議書上簽的字。韓孟禮跟王交警說,韓孟德幾天沒吃沒喝,已經躺在旅館里爬不起床來。王交警說,閨女簽字是一樣的。王懷秀問,簽我的名字,還是簽俺大的名字。王交警說,當然是簽你的名字。韓孟禮提醒王懷秀說,韓懷秀,那你就代替韓孟德簽字吧?韓孟禮著重強調的是“韓懷秀”三個字。生怕王懷秀手忙腳亂簽的不是韓懷秀,而是王懷秀。哪里知道王懷秀不識字,多年練習過來,只會寫“王懷秀”,不會寫其他字。王懷秀手里捏著一桿筆生硬硬的像是握著一把大鋤頭。王懷秀說,我會寫王懷秀,不會寫韓懷秀。事情就這么一不留意還是差一點敗露出來,韓孟禮嚇出一身冷汗。好在王交警自始至終沒產生過一絲懷疑。韓孟禮把“韓懷秀”三個字寫在另外一張紙上,讓王懷秀照葫蘆畫瓢。原本簡單的三個字,韓孟禮顫抖著寫半天。

王懷秀簽過字,剩下的事就簡單了。兩個司機各自拿出3萬塊錢走掉了。王交警說,火葬場的一切手續都辦好了,你們下午把尸體火化后領著骨灰盒就能回去了。韓孟禮說,我代表韓家莊村委會感謝你為韓孟德家及時處理這件事。王交警哈欠連天地說,一個多月來我天天忙著交通事故,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安。韓孟禮說,下午我帶著韓孟德父女去火葬場就照(行)了,你就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王交警說,我能休息嗎?昨天出交通事故死的兩個人還等著我去處理呢。

按照韓孟德、韓孟禮、王懷秀三人事先達成的協議,6萬塊,韓孟德得3萬塊,韓孟禮、王懷秀各得一萬五。韓孟禮懷里揣著6萬塊錢沒回旅館,找一處僻靜地方,與王懷秀兩人把各自的一萬五千塊錢分掉了。

王懷秀手里拿著一沓錢“嘿嘿”地笑一笑。

韓孟禮手里拿著一沓錢“嘿嘿”地笑一笑。

兩人相互望著對方,幸福地干笑幾聲,都找不著適當的詞語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了。

令王懷秀沒想到的是,回到旅館,韓孟禮卻跟韓孟德說,這起交通事故一共賠償4萬塊錢,只拿出兩萬塊錢塞給韓孟德。這樣本該給韓孟德的一萬塊錢被韓孟禮獨自揣進口袋里。韓孟禮做這件事,當著王懷秀面,韓孟德沒有懷疑錢會少,王懷秀也不好當面說出來。

回家后,王懷秀去問韓孟禮要錢。

韓孟禮反問王懷秀,你問我要什么錢?

王懷秀說,你扣下韓孟德的一萬塊錢該有我五千吧?

韓孟禮說,你頭腦糊涂說胡話吧?

王懷秀生氣地說,韓孟禮,我告訴你,你要是不給我錢,我就去跟韓孟德說。

韓孟禮說,你去說吧,你最好把我倆私分的三千多塊也說出來。

王懷秀說,你心想我不敢,你真不給錢,我都敢去派出所里說。

韓孟禮笑一笑說,現在我們三個人可是一根繩子上拴的三只螞蚱,我要是呆在牢房里面,你跟韓孟德決不會待在牢房外面。

第四章:韓孟德

這個年韓立起沒有回來家。

韓立起趴在小飯館的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正睡著,“媽呀”一聲的驚叫聲傳進耳朵里。他激靈一下醒過來,沒見著四周是誰驚叫的,更不清楚自己怎么會趴在小飯館睡著的。韓立起抬起手脖子看一看手表,正好是下午2點整。他的頭腦漸漸清醒開,想起這是在坐車回家的半路上,抬眼往窗外找過去,哪里還有大客車的影子。韓立起下意識地跑出飯館門喊叫著說,大客車,大客車,我還沒有上車呢?有兩個小服務員彼此對看一眼,捂著嘴偷偷地笑起來。

下午2點鐘正是張三在隧道里喪命的時間。

韓立起遭人暗算,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的他沒有回家,也沒報案,而是返回省城。他要親手抓住這個在啤酒里下毒的家伙,先是狠打一頓,而后再扭送去派出所。他相信吃屎狗離不開茅廁這么一句老話,他相信在省城長途汽車站守候足夠長的時間就一定能抓住這個賊。哪里知道返回去一連守候兩天時間,在長途汽車站大廳內外見著上千上萬個晃來晃去的人頭,就是沒見他要找的那個狗東西。韓立起口袋里的零錢花光了,肚子兩頓飯沒吃了,在長途汽車站再也支撐不住,找一個熟人借上車票錢灰溜溜地逃回廣東去。家中父母等著他帶錢回去過年,等著他帶錢回去還賬,口袋里沒有錢回家也是過不好年,還不成賬。3000塊錢莫名其妙地被人偷去,他回家跟父母說也說不清楚,他沒有這個臉回家見父母。韓立起從廣東往家打電話說,公司春節不放假就不回去了。另外又說,手上錢被一個同事生病住院借去了,等同事把錢還給他才能往家打錢了。這時候,韓孟德已經從上河回來家,確定兒子鮮活亂蹦地活得好好的,一顆心徹底放下來。韓孟德想問兒子,他的身份證怎么會落在別人的手上,一是害怕電話里說不清車禍這件事,二是害怕這件事驚嚇著兒子,話到嘴邊曳著一口唾沫咽下肚子里。結果韓孟德說出一句家常話,你在那邊好,我跟你娘在家就好,我們全家人就好。

平安是福,貧安也是福。韓孟德一直是這兩個詞語的擁護者和實踐者。

在韓家莊,韓孟德家的日子過得算差的。原因是兩口子年歲大,外出打工打不動,只能在家看守幾畝地,種地也只是種糧食,很少種青菜、瓜果之類的經濟農作物,種了沒有力氣上集市上賣。沒有其他經濟來源,閨女出嫁,兒子上學,哪樣事還是離不開錢,入不敷出,一個欠債的窟窿越扯越大,眼下親家鄰家的一共欠兩萬多塊錢。兒子成績不錯,初中畢業能考上縣城里的好高中,接下來不愁考不上一個好大學,可兒子沒走這么一條看似光明的大道,卻走一條看似不怎么光明的小道——上職業中專,學一門手藝,早早地外出打工掙錢支撐這個家。兒子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眼下上高中花錢,上大學更花錢,三年高中、四年大學上下來,家里欠的債就不是一個窟窿這么簡單了,恐怕就會變成一個人見人怕的無底洞。兒子決定放棄走一條看似光明的大道,選擇一條看似不怎么光明的小道,韓孟德沒有去阻攔,也是沒有能力去阻攔。

現在兒子活得好好的,一塊大石頭從身上搬開來,另一塊大石頭——冒領別人的撫恤金分得兩萬塊,卻沉重地壓在身上怎么也搬不開來。韓孟德把這兩萬塊錢拿回家,沒跟老婆子說去上河的真實情況,更沒把錢交出來,而是偷偷地把錢存放著,一分錢沒敢花。

韓孟德總是覺得會出什么大事情。

王懷秀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不管誰的錢,不管什么錢,攥進手心就是自己的錢,就得想辦法快點花,生怕花得慢一點別人會搶去。

王懷秀從上河回來變得比從前更喜歡吃,更喜歡穿,今天上街買吃的,明天上街買穿的。吃,吃好的不說;穿,穿好的不說;三天兩頭還往鎮子上跑,說是包月做美容,說一個月下來要得上千塊。王懷秀這么大手大腳地花錢,村人不奇怪,也不懷疑錢的來源。再說一個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掙錢不花干什么?一個這種女人吃得再好、穿得再好、用(美容)得再好,村人不眼紅。村人不能理解的是,這些天王懷秀竟然連本職工作——跟男人睡覺掙錢都停下來。一個男人兩個男人口袋里揣著錢找上門,王懷秀的兩只手搖擺得像一朵梔子花,說我現在沒空閑。不是說我急等上街買吃的、買穿的,就是說我約好時間要去鎮子上做美容。王懷秀跟別的做這種生意的女人不一樣,喜歡把工作的時間定在白天里,晚上就是休息,就是一個人睡覺的時間。有的男人不死心,白天王懷秀躲閃開,晚上去敲門。男人站在門外敲門說愿意多出錢。王懷秀問,你能出好多錢?男人說,多出一張錢(一百的)。王懷秀說,你就是多出十張錢,我晚上也不會把門開開的。男人說,我有那么多錢去縣城開洋葷,睡俄羅斯小姐(實際上是東北過來的二毛子)也睡上了。

韓立海是王懷秀原先的男人,兩人沒離婚的時候一共住四間平房,離婚后一家分兩間。年前這些天,王懷秀連韓立海都拒之門外了。

韓立海問,你真成金女、玉女啦?

王懷秀說,我要做給村人看看,我離開你們男人照樣吃飯。

韓立海說,莫不你走路摔一跤撿著一厚沓子錢?

王懷秀說,反正我不會去問你借錢。

韓孟禮回來隔一天又去了一趟東北。有一個村人在那里替人家砸煙囪,從上面掉下來摔斷一條腿,韓孟禮只身一人去處理。

煙囪是一根廢棄20年不用的,四五十米高的大煙囪。煙囪所屬的單位一把把錢交給一個包工頭子,包工頭子與單位簽一張生死自負的協議書。包工頭自己不干活,轉手找幾個人輪流爬上去砸煙囪,上午下午爬上去各自干兩個小時活,工資一個小時70塊錢,刮大風不上去干活,下大雨不上去干活。幾個人與包工頭子也簽一張生死自負的協議書。韓家莊這個人在東北專門砸煙囪已經砸過兩三年,每年都掙幾萬塊,從來沒出過什么事。這個人過年回來說,爬上這么高的煙囪干活看著危險,實際上安全得很。你們想想呀,拴著一根保險帶站在上面砸磚頭,跟蓋大樓砌磚頭不是一樣嗎?每根大煙囪都有一排直上直下的鋼管梯子,干活的人沿著梯子爬上去,一根保險帶也就拴在梯子上,兩腳穩站在煙囪上面,一邊往后退著,一邊砸腳前方的磚頭,一圈圈地干著活。韓家莊這個人這次失手是在干完活,往下回頭時一失手摔下來。干這種活要時時刻刻緊揪著一顆心,兩個小時活干下來,看著不怎么累人,實際上很累人,主要是心累。眼見快落地了,這個人一放松警惕,沒想著一雙手也放松開,“咕咚”一聲摔地上,正好硌在一堆爛磚上,折斷一條腿。按照道理說,摔斷一條腿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在醫院里治療治療,回家里靜養靜養,過三個月五個月的雖說不能爬大煙囪干活,總還能干其他活吧。簽的有生死協議書,這個人摔斷一條腿自認倒霉,沒向包工頭子索要一分錢,沒向施工單位索要一分錢。

哪里知道兩個月過去,這件事被一家北京報紙的記者知道,連著兩張照片——一張是這個人斷腿的照片,一張是其他農民工站在煙囪頂上砸煙囪的照片,一齊刊登在報紙上,一下把事情掀開來。報紙上主要說這么兩層意思,一層是施工單位、包工頭子私自簽訂生死協議書是違背國家相關法律的,本身就違法,再一層是指出施工單位為什么使用人工拆除煙囪,不去使用先進的定向爆破技術呢?是圖省錢。人工拆除的費用不及定向爆破的1/3。當地有一家專門為農民工打官司的律師司務所,主動找到這個人,要免費為他打官司。又哪里想得到韓家莊這個人不愿意打官司,說生死協議書是自己自愿簽的,現在告人家不是說話不算話嗎?一個人說話不算數往后還怎么做人呢?沒辦法,律師打電話找北京那家報社的記者,記者打電話找韓家莊村委會,讓村干部去說服這個人,拿起法律的武器維護農民工的合法權益。韓孟禮在電話里,先是罵一通韓家莊這個人是法盲、不識數,說人家律師愿意免費為你打官司你不同意這不是法盲是什么?這不是不識數是什么?說我去東北當著他的面一定要好好地上一堂全面的系統的普法教育課。

最后韓孟禮問出一句最關鍵的話,我去東北一來一回的差旅費誰個出?

記者回話很干脆,我們報社出。

從韓家莊去東北的行程路線是,先去縣城坐汽車到省城,省城轉火車到北京,再從北京坐火車去東北。回頭的行程路線正好反過來,從東北坐火車到北京,北京坐火車到省城,再從省城轉汽車回縣城。去的時候,韓孟禮在北京沒停頓,記者在北京西客站候著直接轉火車一起去東北。韓家莊這個人的腿已經好個差不過,拄著拐棍能“呼呼”地走路了。韓孟禮輩分長,這個人輩分晚。韓孟禮先是劈頭蓋臉地把這個人罵一頓,什么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什么一個農民工不學法不用法不如回家打坷垃(種地)。而后韓孟禮代表村委會批評這個人、教育這個人,最后這個人才同意打官司,不過附帶上一個條件,說明年開春我的腿好透徹,你們要負責幫我找一份工作。這個人說的“你們”,指律師司務所的律師。律師答應說,這事很好辦。回頭的時候,韓孟禮在北京停頓一天。辦事辦得這么順暢,記者很高興,帶著韓孟禮去北京王府井大街的一家烤鴨店吃了一只地道的北京烤鴨,而后又陪著韓孟禮游玩一遍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廣場真叫大呀,怕是整個韓家莊的打麥場加一塊也沒這么大。韓孟禮看見了天安門廣場北邊的天安門城樓,看見了天安門廣場西邊的人民大會堂,看見了天安門廣場南邊的毛主席紀念堂,看見了天安門廣場偏南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看見了天安門廣場中央的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一瞬間,韓孟禮心潮澎湃,兩眼潮濕,確實有一種莊嚴感,有一種幸福感。略感遺憾的是沒能看見升國旗儀式。

記者說,下次來我帶你一起看吧。

韓孟禮說,好,下次有機會我一定來。

記者姓劉,是個30多歲的女同志,開著自己的車帶著韓孟禮跑東跑西的很方便。韓孟禮肚子吃飽了,眼睛看飽了,心里還有好多問題不明白。

韓孟禮問,這件事發生在東北,摔斷腿的是我們韓家莊人,我不明白你們一家北京報紙干嗎要花這么多錢、花這么大氣力去管呢?劉記者說,這是我們報紙的責任,這也是我個人的工作職責。韓孟禮還是問,那你個人有什么好處呢?劉記者說,我個人拿報社的工資呀。韓孟禮認為劉記者沒有說實話,一個女人家大老遠地跑東北去折騰這件事,能說個人沒落著什么大好處?同樣的話題,韓孟禮在東北也問過那個律師。律師姓馬。韓孟禮問馬律師,你們律師司務所免費替農民工打官司,不是賠本倒貼嗎?馬律師不去正面回答,說你不是也看見了嗎?我們不要錢,農民工還不愿意打官司呢,要是收錢的話,不是更沒有農民工找我們打官司?韓孟禮小聲問馬律師,那你個人能夠得到什么好處呢?馬律師說,這是我做律師的工作職責。劉記者與馬律師都回答出同一個詞語——工作職責。韓孟禮嘴丫笑一笑,心里話就是一悶棍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你們的“工作職責”狗屁話,我也不會相信你們個人會撈不著什么大好處。

大年三十這天一大早,韓孟禮乘坐大客車回到縣城里,在農貿市場尋找回村拖拉機的時候見著韓孟德。韓孟德連續來賣兩天糧食了,賣掉家里多余的糧食好過年,也好多少還掉別人家的一點債。韓孟禮見著韓孟德一愣神,頭腦才從北京轉回來。不對呀奇怪呀,韓孟德手里有錢干嗎還賣糧食呢?繼而韓孟禮想明白,韓孟德這么做是怕露富。對呀是呀,一個不做生意不做買賣的村人家不賣糧食怎么會有錢,更是不可能一下子多出上萬塊錢來。幾天不見,韓孟德像一只老絲瓜瓤子朽頭朽腦地癟下去,像是生著一場大病一直沒有好。韓孟禮走過去跟韓孟德說,賣一點糧食掩蓋掩蓋好,哪能像王懷秀那樣露富呢。韓孟德眼神躲閃著,一副樣子像是很害怕見著韓孟禮。

韓孟德回村的時候,跟王懷秀坐在同一輛拖拉機上。王懷秀一趟縣城吃的喝的買了兩大包,韓孟德吃的喝的只是可憐巴巴地買一點。王懷秀悄悄地暗示說,錢是錢,不是老母豬,你不花放在那里能生出一窩豬崽子?同樣韓孟德也像是很害怕見著王懷秀,臉色通紅地說,你個女人家胡說八道什么呢?王懷秀一旁“哧哧哧”地好一陣暗笑。

富家過年,窮家過年,家家過年,人人過年。到了年三十這一天,韓孟德把家里能賣的糧食賣掉了,能還的賬還掉一部分,還不掉的賬也向人家說明白,兩萬塊錢還是一分沒有動。最后他從街上買回一點吃的喝的交給老婆子,就等著晚上放一掛炮仗過年了。這里人家過年過晚上,天不煞黑不放炮仗不動筷子。俗稱年夜飯。下午4點多鐘的樣子,韓孟德靠墻坐在門檻邊,一邊聽老婆子在鍋屋“叮叮當當”地忙著,一邊塌瞇著眼睛曬太陽。這是一個暖冬天,太陽在天空灰蒙蒙地暖洋洋地照著。整冬沒下一場大雪,也沒下一場小雪,在韓孟德的記憶中這是頭一年。這些天,韓孟德心里擱著事,一直沒有睡好覺,這一會曬著太陽反倒心里輕松下來,困倦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席卷過來,輕輕地拍打在塌瞇著的眼皮上。正是韓孟德似睡非睡的當口,大門“吱扭”一聲,閃進來一個人,一副著急的樣子,一副匆忙的樣子,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這人耷拉著一頂棉帽,緊緊地捂著頭臉,不見鼻子,不見嘴巴,見著韓孟德果斷地停下來,氣喘吁吁地說,可找著了,你們家好難找啊。

韓孟德問,你找我們家干什么呀?

這人說,我來你們家過年呀。

韓孟德奇怪地問,你是哪一個?憑什么來我們家過年?

這人說,你怎么會不認得我呢?

這人掀一掀耷拉著的帽子說,我頭臉模糊你要認不出來還情有可原,可你應該記著我的一雙腳,我的鞋子、襪子是你脫掉的呀?

韓孟德心里一驚,知道這人就是上河出車禍的那個孩子。韓孟德定神一看,果真從他耷拉的帽子里看見頭臉一片血肉模糊著,也看見他光著的右腳脖子上有一顆長毛的黑痣。

這人說,從現在起你們家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你們家的兒子,你們就喊我小順子。

韓孟德拒絕說,我們家只有一個兒子,他的名字叫小起子。

這人說,前些天你去上河不是當做兒子認我了嗎?

韓孟德說,我去上河認你做兒子也怪不得我,我猜肯定是你偷了我家小起子的身份證,要不人家交警怎么會從你身上搜出我家小起子的身份證呢?

小順子低下頭連忙說,身份證是你家小起子丟在車里的,我要不想著連包一起扔出車窗外面還不會出人命呢?

小順子背理沒把話說明白,韓孟德也聽個稀里糊涂的。至于小起子的身份證怎么會在小順子身上的,韓孟德還是不明白。

韓孟德說,你走吧,你回自己家去吧,你找自己父母去吧。

小順子說,我從小就是一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我沒有父母,我沒有家,你們收下我吧。

韓孟德說,你不是我兒子,我怎么能收下你呢?

小順子光著兩只腳往前走兩步“撲通”跪在韓孟德腳面前。

小順子說,你收下我做你們家的兒子吧,你家小起子不回來家過年,我陪著你們過年,我喊你們娘老子。

韓孟德心里很害怕,兩只腳一點一點往回縮。

韓孟德卻堅決地回絕說,你走吧,你回自己家去吧,你在孤兒院長大,孤兒院就是你的家。再說人都是娘老子生的,你去找自己的親娘老子吧。

小順子爬起身,厲聲說,我看你也是個狠心的老頭子,實話跟你說吧我是來找你算賬的。

韓孟德問,你找我算什么賬,你的死跟我沒關系。

小順子說,我問你你為什么把我的骨灰盒扔進水塘里?你不愿意收留我,可以隨便地找一處地方把我埋掉;你不愿意埋我,可以把我隨便地扔在荒郊野地里,你說我整天待在水塘里怎么辦?

韓孟德“我、我、我”說不出來話,背理了。

那天去火葬場取骨灰盒是韓孟德、韓孟禮、王懷秀三個人一塊去的。三個人從旅館出來帶著各自的東西,打算從火葬場旁邊的公路上攔截大客車,直接坐上回下河。在火葬場把尸體火化掉,韓孟禮不愿意拿著骨灰盒,王懷秀也不愿意拿著骨灰盒。韓孟禮的理由是,錢是我去協商的,骨灰盒我不能還拿著。王懷秀說的理由是,我來上河只是負責哭鬧,其他事我一概不管。沒辦法,韓孟德不想拿骨灰盒也得拿著骨灰盒。韓孟德問,我總不能帶著骨灰盒回家吧?韓孟禮說,我們走出火葬場還不找個地方扔掉呀。一塊紅布包裹著骨灰盒,韓孟德在手里提著,覺得有上千斤那么重,兩眼害怕得都不敢看一眼。三個人走出火葬場半里路,遇見一口不大的水塘,冬天沒見多少水,是一處扔骨灰盒的好地方。韓孟德問,我把骨灰盒扔進水塘里?韓孟禮說,你不扔掉它真當兒子帶回家?王懷秀說,早扔早心安。王懷秀膽子不算大,見尸體不敢看,見骨灰盒也不敢看。韓孟德一揚手,骨灰盒“撲通”落進水塘里,“咕咚、咕咚”冒幾串氣泡就不見動靜了。

一只公雞“嘎嘎嘎”挨刀殺的尖叫聲傳進韓孟德的夢境里,小順子一驚慌,一轉身,扭頭朝院門退出去。雞是老婆子殺的,一只自家喂養的大紅色老公雞。老婆子早早說過的,過年殺掉它紅燒出來給韓孟德吃。韓孟德一輩子就是喜歡啃雞,老婆子說他八成是一只狐貍托生的。韓孟德笑著說,我要是狐貍也是一只老掉牙的老狐貍了。韓孟德六十多歲已經掉了四顆牙。這一會,老婆子兩手緊緊地抓住雞頭、雞腿、雞翅膀,雞血熱氣騰騰地從雞脖子里流出來,滴落進地上的一只白瓷碗里。白瓷碗里盛著小半碗清水,清水里溶有一點鹽。雞血滴進去很快能夠凝固住。人們說,鬼魂害怕雞血。難道那個孩子的鬼魂真的找過來?雞血流個差不多的時候,老婆子撒開手,公雞耷拉著脖子在院子里亂犟命亂撲騰。院落大門半開著,韓孟德看見大門門環一下搖動起來,像是真的有東西剛剛走出大門外,慌亂地碰在門環上。韓孟德猛然站起身,沖過去端起白瓷碗里的雞血,沒頭沒腦地“嘩啦”一下潑出大門外,像是真能潑在鬼魂的身上。

韓孟德說,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我看你還敢上我家門!

第四章:王懷秀

年后天王懷秀頭一個開禁睡覺的男人是韓孟禮。

王懷秀主動把韓孟禮勾上門。韓孟禮像一只受過驚嚇的兔子,兩手扶在王懷秀家的門框上,不敢輕易進她家的門。王懷秀說,你快點進來呀?王懷秀在床上已經脫光衣服,露出一片肉白,散出一陣肉香。韓孟禮看見肉白,聞見肉香說,我進去是要進去的,只是你不能跟我提那錢的事。韓孟禮心想王懷秀投懷送抱還是為年前在上河他扣除韓孟德的一萬塊錢。王懷秀一副寬容的口氣說,什么錢不錢的,過去就過去了。韓孟禮不相信王懷秀主動跟他睡覺會沒有事,不過只要不是為著錢,他就敢上她的床,他就敢睡她的人。

韓孟禮像是一臺老式發動機,要么啟動不起來,真的發動開來,就會加速運轉,“呼呼呼”地響聲大作。韓孟禮一邊忙活一邊感嘆地說,還是你這么一塊肉香呀,還是你這么一塊肉鮮呀。相比較,王懷秀的積極性怎么也高漲不起來,配合不上,慢半拍子。王懷秀分心不投入,說明她有心事,只不過韓孟禮沒能覺察出來罷了。韓孟禮這臺老式發動機高速運轉著,很快就往不要命的地方奔過去,眼見就到一處風光無限的高山頂端,眼見就要飛流直下一瀉千里。沒有防備地,王懷秀一把把他推下身子說,我還是先跟你說一件事。韓孟禮說,不是錢的事有什么急的呀,老天大的事也沒眼下重要。韓孟禮急猴猴地想重新爬上王懷秀身子說,就好、就好,就差幾下子,就差一小會。王懷秀側轉身子,彎曲兩腿,不讓韓孟禮往身上趴。

王懷秀說,你讓我先說完事。

韓孟禮氣喘吁吁地說,你說、你說,我就知道你這個女人有事求我,我就知道你這個女人不會跟我白睡一覺。

王懷秀說,明天一早韓孟德我們三人一起去上河。

韓孟禮激靈一下問,去上河干什么?

王懷秀說,把骨灰盒從水塘里撈出來埋下土。

韓孟禮問,這是韓孟德讓你來找我的?

王懷秀說,是我自己。

韓孟禮眨巴眨巴眼不表態。王懷秀開始一件件穿衣服。韓孟禮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王懷秀身上的誘人部位都被衣服掩蓋上才伸手去阻止。

韓孟禮說,我遲遲沒有答應韓孟德這件事,還不是怕出事,還不是為著我們三個人好。

韓孟德已經找過韓孟禮兩趟說這件事。

王懷秀說,我這樣做也是為我們三個人,韓孟德心安,你我才能心安。

韓孟禮說,好,好,好,這件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王懷秀撥拉開韓孟禮阻止的手說,候哪天你想清楚了,你想去上河了,再來上我的床。

韓孟禮光著身子被晾曬在一邊,十分生氣地說,你當我是3歲的孩子,想讓我睡你,你兩腿一拉巴我就睡你,不想讓我睡你,你兩腿一緊巴我就不睡你。

王懷秀繼續穿衣服,韓孟禮也跟著穿衣服。韓孟禮穿衣服的速度比王懷秀還要快。

王懷秀說,那個人的鬼魂能夠找上韓孟德家的門,就能夠找上你家的門。

韓孟禮說,我不怕鬼魂找上我家門!

韓孟禮走出王懷秀家門,知道從今往后這個女人的肚子真的像是一座喜馬拉雅山的山峰,很不容易再爬上去了。

這些天,韓孟德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精神差,眼下的一副樣子莫說像一條老絲瓜瓤子了,怕是連一截老絲瓜藤子都不如了。實際上自從大年三十小順子找上門,韓孟德就夜夜睡不著覺,白天里不敢出院子大門,黑夜里不敢出房間小門。不管怎么說,把骨灰盒扔進水塘里是一件虧理的事,白天黑夜都害怕小順子找上門,說理哪里能夠說過小順子。年前邊,老婆子聽說兒子出車禍,一驚一嚇也是搭上半條命,過年后也就漸漸地回緩過來了。韓孟德不這樣,像一棵干旱缺水的麥苗眼見著枯黃了,眼見著枯死了。韓孟德不能把實話跟老婆子說,老婆子蒙在鼓里猜不出。

老婆子問,你身上沒覺得哪個地方不舒服吧?

韓孟德搖搖頭,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老婆子說,要不要帶你去縣城醫院里瞧一瞧?

韓孟德搖搖頭,眼淚汪汪流出來。

老婆子心里“咯噔”猛一響,看出韓孟德得的是心病。韓孟德是一個心里擱不住一點事的人,要是事有芝麻粒這么大,吃飯就吃不下了,要是事有綠豆粒這么大,睡覺就睡不香了。現在遇見的這件事在韓孟德看來有一個西瓜這么大,整天擱在心里哪能受得了。

老婆子說,你心里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說一說?

韓孟德依舊把頭搖一搖。

老婆子猜測說,莫不是年前去上河發生過什么不好說出口的事?

韓孟德激靈醒透徹,更加搖頭否認說,你不要瞎胡說,哪里會有這種事。

韓孟德不能把實話跟老婆子說,卻能跟韓孟禮說一說,卻能跟王懷秀說一說。從某些方面來說,就是在他們倆的慫恿下,韓孟德才愿意走上今天的這條窩心路。

年初六,韓孟德先找上韓孟禮的家門。韓孟禮慌忙迎出來說,你比我大,照理說我應該去給你拜年。韓孟德實話說,我不是來給你拜年的,我是來跟你說一件事。韓孟禮心里一驚,心想是王懷秀把他多吞一萬塊錢的事告訴了韓孟德。韓孟禮慌忙矢口否認說,你千萬不要聽王懷秀瞎胡說。哪里知道韓孟德唯唯諾諾說出口的不是錢的事。韓孟德說,你要是有空閑,我倆明天去上河把骨灰盒撈出水塘埋土里。韓孟德更加吃驚地問,你怎么會想起這樣做,那東西放在水里多保險,就是日后被人打撈出來,沒名沒姓的去找誰?韓孟德說,別人不找,他自己找。韓孟禮就一五一十說出大年三十發生的事。在韓孟禮看來這原本就是一件虛有的事。

韓孟禮輕松地笑一笑說,你做的一個夢呀。

韓孟德說,是真的,我醒來還看見大門上的門環晃悠著。

韓孟禮嚴肅地說,你我都是共產黨員,都是唯物主義者,這種迷信你我怎么能夠相信呢?

韓孟德是土改那年入的黨。此后一直是村里的先進,土地分到戶那一年,韓孟德一副雄壯壯的樣子還領著頭,手里拿一把地弓,好多家的地畝都是他親手丈量出來的。只是近些年韓孟德一天天老了,也一天天窮了,人前人后沒了一個人物的樣子。韓孟禮參加過越南自衛反擊戰,是在老山前線入的黨。這些年他老婆看著家里的幾畝地,韓孟禮一直在外面倒騰著,外出打過工,干過包工頭子,做過煤炭生意,當村干部只是近幾年的事。在村子里,韓孟禮家不算最富裕,也算中上等。

經韓孟禮這么一點撥,韓孟德也疑惑自己做的只是一個夢,想一想又吞吞吐吐問,你說他要是還來找我怎么辦?

韓孟禮說,天下哪里會有這種事。

韓孟德還是問,我問萬一他來找我怎么辦?

韓孟禮“啪”一聲拍響胸脯說,你就跟他說來找我。

中間隔兩天,韓孟德又一次找上韓孟禮家的門。這一次,韓孟德手里提著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用報紙包裹著兩萬塊錢。這兩萬塊錢就是從上河拿回來的。這只黑色的塑料袋也是從上河提著錢拿回來的。韓孟禮能認得,一看黑色塑料袋陰森森的就覺得不吉利。韓孟禮往后退縮著問,你這是打算做什么?韓孟德說,我把這兩萬塊錢交給你。韓孟禮說,你的錢交給我做什么?韓孟德說,這錢不是我的,我不該要。韓孟禮說,你可不要說反悔的話,分錢是我們三人事先說好的。韓孟禮心想韓孟德是嫌分錢少,說反悔話。韓孟德說,我想花這兩萬塊錢買你陪我去一趟上河。韓孟禮明白韓孟德的真實用意說,你怎么心里老是想著骨灰盒呢?韓孟德說,我白天黑夜心里不安呀。

看來是需要跟韓孟德說一說道理,做一做思想工作了。一是要把他心里的顧慮打消掉,二是把利害關系跟他說明白。

韓孟禮說,你現在回家照吃照喝照睡,不要亂說,不要亂動,就什么事都不會有。

韓孟德說,我能照吃照喝照睡還會來找你?

韓孟禮說,你把骨灰盒埋土里,心里就安了,就能吃能喝能睡啦?我跟你說,你這副樣子怎么做都不照(行)。

韓孟德說,不試一試我怎么會知道呢?

韓孟禮說,我打個比方跟你說吧,你、我、王懷秀,我們三人一起去上河做下這種事就相當于一塊上了一條賊船,半道上賊船沒靠岸,誰也休想跳下河,跳河的是死,留在船上的翻船也得死。現在我們三人都得老老實實地待在這條賊船上,誰也不要亂說,誰也不要亂動。

韓孟德說,那我問你什么時候賊船能夠靠岸呢?

韓孟禮說,茫茫大海沒有岸邊,只要我們三人不去亂說,不去亂動,天下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

韓孟德臉上蒙上一層薄霧一般的絕望表情。

韓孟禮繼續說,我在村里管著法律,我還能不知道法律嗎?我們三人現在就是把錢一分不剩地全部退回去,也還是要犯法要判勞改的,恐怕不是三年兩年那么便宜的事。那種地方,我不想去待,你不想去待,天下沒人想去待。

韓孟德知道韓孟禮是不可能陪他一起去上河了。

韓孟德自然地一想想起王懷秀。

三個人知道這件事,韓孟禮不愿意去,韓孟德只能找王懷秀。韓孟德考慮過一個人去上河,只是擔心年歲大身體弱,能摸到上河怕摸不著火葬場,能摸著火葬場怕摸不著小水塘,能摸著小水塘怕摸不著骨灰盒。總之,韓孟德害怕一個人辦不成這件事。王懷秀是一個貪錢的女人,為著錢都愿意跟男人睡覺,韓孟德心想要是給錢的話,王懷秀沒有不陪著一起去上河的道理。韓孟德沒有提著兩萬塊錢去見王懷秀,心里再急躁也不會把兩萬塊錢一把送給這么一個女人。

韓孟德空手去見王懷秀。

王懷秀一個人在家吃著菜,喝著酒。菜是過年的菜,酒是過年的酒。王懷秀一個人過年的酒菜比別的村人一大家子置辦的還要多。王懷秀想把這種不依賴男人的日子無限期地延長下去。依賴男人就是依賴男人口袋里的錢,現在自己口袋里有錢就可以把男人像鼻涕一般甩個遠遠的。王懷秀見著韓孟德走過來,招呼一聲“稀客、稀客”,說一起吃一點,一起喝一點?王懷秀的一股熱乎勁像是招呼一個嫖客。韓孟德大白天摸上門也像一個嫖客。“嚓啦”一聲,韓孟德的一張老臉紅起來。韓孟德畏畏縮縮地說,我已經在家吃過了,我來找你說一件事。相對王懷秀來說,韓孟德真的是一個稀客。時常里,韓孟德躲避王懷秀還來不及,哪里有找上門的道理呢。王懷秀說,那你坐下來說吧。韓孟德看著板凳,板凳離王懷秀很近,遲遲疑疑不知是坐下來說好,還是站著說好。王懷秀看明白韓孟德的一副心態說,不愿坐下你就站著說吧。

韓孟德說了一遍大年三十小順子找上門的事,說得王懷秀漸漸停下吃菜喝酒,說得王懷秀臉色一點點發白。王懷秀出冷似的哆嗦哆嗦地問,你說的是真事?韓孟德說,不是真事,我敢去找韓孟禮說,我敢來找你說。韓孟德最后說出來找王懷秀的目的,你陪我一起去一趟上河,把骨灰盒撈出來埋下土。王懷秀拒絕說,韓孟禮不愿意陪你一起去,我也不愿意陪你一起去。韓孟德說,我愿意出錢,要好多錢你說一聲。王懷秀說,這不是錢的事。韓孟德急忙問,你說怎樣才肯陪我一塊去?王懷秀說,我覺得韓孟禮說得對,我們三人現在是一根繩子上拴的三只螞蚱,有一個進班房里,另外兩個人絕不會待在班房外。韓孟德問,你真不愿意陪我一起去?王懷秀說,我想去,我害怕也不敢陪你一塊去。韓孟德夸張地說,不把骨灰盒埋下土,我天天夜里都能聽見小順子在門外喊冷呀冷呀冷。王懷秀心驚膽戰地說,你走吧,不要在我面前說這些嚇人的話。韓孟德不能走,走回家這件事怎么辦。韓孟德有意把話往狠里說,你就不怕小順子找上你的門?王懷秀猛然一震顫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喊村人啦?韓孟德害怕王懷秀真的喊村人,村人看見他獨自面對王懷秀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了。可韓孟德就這么灰溜溜地走出王懷秀家門,又很不甘心。韓孟德說,你要是夢見一個孩子捂著一張血糊啦啦的臉,赤巴兩只腳,這就是小順子。王懷秀“哇啦”尖叫一聲說,你——不——是——人!

王懷秀總歸是一個女人家,哪能像韓孟禮聽說這事就像聽見一陣“呼呼呼”的耳旁風呢。韓孟德走開后,王懷秀失去吃菜喝酒的興致,甚至連睡覺都不安穩了,不是聽見門扇響,就是聽見窗戶響,似乎屋里鬼影幢幢的,到處都是腳步聲。

這一天,王懷秀主動找上韓孟德家門。王懷秀跟韓孟德說,你愿意給好多錢,我去讓韓孟禮陪你去上河走一趟。韓孟德問,韓孟禮愿意聽你的?王懷秀說,韓孟禮愿意不愿意是我的事,你只管把錢拿出來。韓孟德問,你說要得好多錢?王懷秀說,500塊怎么樣?王懷秀要的錢數沒有韓孟德想的那么多。韓孟德說,500就500。韓孟德心理真的承受不住了,情愿兩萬塊錢一分都不要,也想落個心里清。

王懷秀能有什么好辦法去說服韓孟禮呢?還不是脫褲子跟韓孟禮睡一覺。這幾年,王懷秀跟韓孟禮睡過不少回,沒見一分錢,沒見一份禮,回回是白睡。王懷秀心里想這回問韓孟德要500塊錢,也算是沒白跟韓孟禮睡一場。哪里知道韓孟禮死活不愿陪韓孟德去上河,一樁買賣就這么沒做成。

一樁買賣沒做成是小事,現在王懷秀跟韓孟德一樣白天黑夜不安寧。王懷秀沒辦法還是去找韓孟德,想著盡快地把這件事處理掉。韓孟德不在家,他家里的說他在河下的一塊菜地里。王懷秀說,韓孟德真是一個勤快人,沒出正月十五下個什么地,干個什么活?韓孟德家里的說,他這是過年閑在家里沒事心里急,說是下菜地看一看。王懷秀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氣色也是一天比一天差。韓孟德家里的看見王懷秀氣色不好,也不好問原因。這種女人日子過不好是一件正常的事。韓孟德家里的只是在心里犯疑惑,韓孟德會有什么事與王懷秀相瓜葛?王懷秀說,那我去河下菜地找一找,順便跟他說一件事。

一塊菜地面臨淮河,里邊種著過冬的白菜、蠶豆、萵筍、蔥、蒜等。這些菜經過寒風苦霜吹打,該枯黃的更黃,該青綠的更綠。韓孟德下菜地,說是去菜地看一看,實際上到菜地,什么活也不做,什么菜也不看,就是兩眼直直地看著淮河。淮河在冬季天水最淺,水最清,眼睛直直地盯著好長時間才能見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流動。這時候,韓孟德心里猛然想著一件事,要是自己一頭撲進淮河里淹死掉,不就輕松解脫了嗎?現如今這件事不止是一塊擱在心里的大石頭,還是一塊能夠生長的大石頭,一天比一天沉重,韓孟德一副虛弱的樣子像是連喘氣都十分困難了。韓孟德看見王懷秀一愣神。幾天不見,王懷秀消瘦一大截子,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像是一個活著的鬼魂。

韓孟德問,你生病啦?

王懷秀說,我跟你生的是一種病。

韓孟德問,小順子找你啦?

王懷秀說,天天晚上趴門縫上喊姐姐。

第二天,兩人起個大早,一起往村頭走去,準備早早趕到上河,早早做完事回頭。王懷秀出家門不用跟誰打招呼。韓孟德跟他家里的說,今天我去縣城走一走。他家里的問,你去縣城做什么?韓孟德說,去種子站買菜子,過些天菜地就能種菜了。這一天,韓孟禮在村委會值班,一大早去茅廁尿尿。村委會在村子頂西頭,茅廁在村委會院墻外面。韓孟禮站在茅廁里,正好看見韓孟德、王懷秀兩人一前一后往村子外面走。韓孟禮想不到這兩人會一起往哪里去,更是想不起來會一起去上河。韓孟禮一邊尿尿一邊想,該不會去村外野地里干那種好事吧。又一想,韓孟德這么大年歲了家伙還管用嗎?韓孟禮這么胡思亂想著,心里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下想起王懷秀在床上的種種好處來。韓孟禮流著口水自言自語地感嘆著說,這么一塊香肉呀,這么一塊鮮肉呀。

這是一個大陰天,太陽走在云層里一點影子看不見。行走在路上不覺一絲絲寒風,倒是有一股股暖意,天一直在焐雪,年前邊天想下雪沒下下來,年跟前天想下雪沒下下來,翻過年天還是想下雪。這一天是正月十六,按照這里人家的風俗習慣,年前臘月二十三是迎年,年后正月十六是送年,也就是說正月十六這一天走過去,一個年也就過完了。正月十六這一天,家家要把過年留下的炮仗拿出來,要把過年留下的好吃的好喝的拿出來,一副重視程度不比過年差多少。大年三十是吃年夜飯,過晚上;正月十六是吃晌午飯,過晌午。韓孟德大清早出家門,老婆子吩咐說,今天正月十六送年,晌午你早點回來家。韓孟德回答說,好,我晌午早早回。王懷秀一個人單獨過日子,迎年是一個人,過年是一個人,送年是一個人。韓孟德預備著晌午從上河回頭,請王懷秀一起回家吃一頓送年飯。怎么去跟老婆子說請王懷秀來家吃送年飯呢,韓孟德這一會還沒想好。老婆子是一個過日子的好女人,跟著自己一輩子,自己怎么說她都不會說二話。

韓孟德跟韓孟禮、王懷秀三人一起去上河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三,前后兩趟正好跨越整整一個大年節。

韓孟德、王懷秀兩人從縣城坐車,到上河火葬場下車,很快找到離火葬場不遠處的小水塘,很快看見沉進水塘里的骨灰盒。水塘小,水塘淺,水塘清,里邊有什么東西無遮無攔一眼能看個清清楚楚的。只是打撈骨灰盒的時候費了一點力氣,找一根樹枝夠不著,找另一根樹枝還是夠不著,韓孟德只得脫鞋赤腳走進水塘里。王懷秀擔心地問,這么冷的水塘能下去?韓孟德說,撈不著骨灰盒我心里急得直冒火。也只是往水塘里走三五步這么遠,水連著稀泥沒過小腿肚子這么深。韓孟德下身脫去棉褲,上身脫去棉襖,單衣單褲下水里。韓孟德伸腳勾一勾骨灰盒,兩手下水一掐掐出水,骨灰盒不搖不動的像是一條躺在水底不動的魚。骨灰盒原本很輕,吃透水很重,韓孟德兩手抱著骨灰盒顯得很吃力。王懷秀說,快上來穿上棉褲、棉襖,莫凍著了。韓孟德嘴唇烏紫打著牙顫說,好、好、好。剩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在水塘旁邊掘一個土坑把骨灰盒埋下去。掘土坑的活多由王懷秀來干。王懷秀說,這個我來,你站一旁歇一歇。韓孟德渾身顫抖著說,好、好、好。掘土坑沒工具,王懷秀拿樹枝一點一點掘土坑。韓孟德把骨灰盒里的水控出來,把帶過來的兩萬塊錢塞進去。韓孟德小聲地跟小順子說,這樣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韓孟德往骨灰盒里塞錢的時候,王懷秀扭頭看見了。王懷秀問,是什么?韓孟德說,是一塊桃木,壓進去,他就不會上門。桃木能避邪,淮河兩岸的人家都這么說。王懷秀沒有去懷疑。王懷秀掘出一個土坑問韓孟德,你看土坑這么大可夠來?韓孟德看一眼土坑說,差不多了。骨灰盒放進去,土坑大小正合適。埋上土,韓孟德搭腳踩一踩,抓一把碎草撒上面掩蓋住鮮土。韓孟德抓一把碎草,王懷秀抓好幾把碎草。王懷秀做這種事顯得格外地賣力氣,跑東跑西的像個小姑娘。韓孟德說一聲,草夠了,王懷秀停下手。這件事也就做完了,一塊石頭也就從心里搬開了。

韓孟德松開一口長氣。

王懷秀松開一口長氣。

王懷秀問一聲,我倆回吧?

韓孟德說,回!

雪花就是這種時候從天上飄落下來,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一眨眼紛紛揚揚大起來。

王懷秀說,天下雪了。

韓孟德說,天下雪了。

兩人都是一副很輕松的口氣。

王懷秀說,這是今年的頭一場雪。

韓孟德說,這是今年的頭一場雪。

王懷秀說,夠大的。

韓孟德說,夠大的。

兩人一句遞一句說著話,一步一步遠離小水塘,一步一步往公路上走了。這時候,一件誰也沒有預料到的事猛然一下發生了。韓孟德說著說著話,像一截朽木“撲通”一聲倒地上。王懷秀站在韓孟德面前喊叫著說,韓孟德,你這是怎么啦?韓孟德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動靜。王懷秀扯拉韓孟德的衣服喊叫著說,韓孟德,你動一動,你說話呀?韓孟德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動靜。王懷秀抬眼朝四周看一看,除去一片茫茫的大雪,看不見一個人影子。王懷秀丟下韓孟德,迎著大雪,沒命地向公路的方向跑過去,向火葬場的方向跑過去。

王懷秀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呀,死人啦!死人啦,救命呀!

雪花“噼里啪啦”地摜在王懷秀臉上,像是老天爺伸手抽著一個個響亮的耳光。

正月十七一大早,韓立起從深圳回家奔喪乘坐的是飛機,KBM520型飛機從深圳寶山機場8:00起飛,到達省機場降落時間是9:40,再從省城轉乘10:30的大客車。韓立起得著音信后一直沒吃沒喝,頭腦里一團糊涂糨,不知道父親身體好好的怎么會突然一下死去了。快到晌午12點鐘,乘客吵吵嚷嚷地喊叫大客車司機停車吃飯。這時候,韓立起才注意開車的是個胖司機,自己乘坐的就是年前的那輛大客車,巧合的是座位也是年前的。年后乘客少,兩人一排的座位只坐韓立起一個人。韓立起隱隱約約地看見身旁的車窗上、座位上有不少紫黑色斑點。哪里來的血跡呢?

這一天大客車的速度快一點,12點鐘到達小飯館。這里是韓立起的傷心地,年前在這里被人家一杯啤酒灌睡著,省吃儉用半年的3000塊錢一把被人家掏精光,此外還有一只包、身份證丟車上。韓立起下車不進小飯館、不吃飯,站在公路邊兩眼茫然地往四周呆望著。昨天的一場雪,天暖留不住,田野、房屋、樹木上花花搭搭的只剩個一星半點的雪,公路上干生生的連一點濕漉漉的痕跡都不見。

下午1點半鐘,大客車過隧道。胖司機回頭喊叫說,你們看一看車窗關嚴實沒有,不想死大客車過隧道你們就不要把頭伸出車窗外面。胖司機氣哼哼地說,年前掛死一個人,賠掉我3萬塊錢不說,還耽擱好多天沒做生意。這個人是怎么掛死的,胖司機沒說明白,乘客也沒有一個去問。死人人人忌諱,誰想去問明白呢?一明一暗,大客車鉆進隧道里。隧道里安裝著兩排燈,昏暗地照進車廂里。韓立起一下看見車窗的玻璃外面緊緊地貼著一張臉。這張臉很虛幻,一會清晰一會模糊,一會煞白一會血紅,一會完整一會破碎。韓立起認出來,這人就是年前的那個賊。一個真實的人怎么會變成一個虛幻的人呢?韓起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父親的死與這個賊有關聯。一暗一明,大客車重新鉆出長長的隧道。隨之那個賊的虛幻影像也就從車窗的玻璃外面消失去。

下午3點半,韓立起看見飄飄搖搖的韓家莊愈來愈近了,聽見一陣陣嗩吶聲高亢有力地遠遠傳過來。韓立起心里一痛,知道這是替父親辦喪事的嗩吶班子吹出的,知道嗩吶班子是姐姐花錢請來的。這里人家操辦喜喪都要請嗩吶班子吹一吹,熱鬧熱鬧。俗話說,人活六十古來稀。韓孟德60多歲死,算得上喜喪。按照這里的風俗,嗩吶班子都是由出嫁閨女操辦的。韓立起的眼淚一下流出來。

韓立起哭著喊,大呀,我回來看你了。

韓立起哭著喊,大呀,你怎么走得這么突然呢?

嗩吶替代韓孟德,悲傷凄涼地回答著。

韓立起沒能走進村子,剛到村西頭,從村委會院墻里閃出兩個民警,一前一后把韓立起夾中間。一個民警說,你跟我們去一趟縣公安局。另一個民警說,牽扯著一樁人命案需要調查你。

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從村委會的院落中“日輪”一聲快速地開出來。

作者簡介:

曹多勇, 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現供職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聯。系安徽省文聯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山花》、《時代文學》、《紅巖》、《天涯》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2003—2006)“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學獎。短篇小說《塌陷區》、《這日子應該平靜似水》分別榮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短篇小說《幸福花兒開》2005年入選當代中國文學最新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大河灣》、《找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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