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美國現代文學史上杰出的藝術大師,海明威以其特有的語言風格、獨特的創作原則塑造了眾多面對暴力甚至死亡也毫無懼色,充滿大無畏精神的“硬漢”形象。“他一反20世紀初風行于歐美文壇的華麗辭藻之文風,揮舞起開山之斧,在一片莽林中左劈右砍,終于為他那個時代劈出一種嶄新的風格。”《一天的等待》敘述了一個九歲男孩由于不知道有兩種不同計算方式的溫度計,在與父親交談的過程中產生了誤解,誤以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竭力表現出冷靜與勇敢的他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直到得知這僅僅是一個誤解,才逐漸放松下來。作品體現了海明威所提倡的以人的尊嚴和勇氣面對厄運迎接生活挑戰的“硬漢”精神。小說以父子之間的簡短對話巧妙地圍繞誤解而展開,敘述平淡無奇,沒有抒情渲染,然而一種以其尊嚴抗拒虛無的冷靜與沉著,一份心如止水藐視虛無的大無畏氣概力透紙背,傳神地體現出來。而其無不得益于小說語言形式的巧妙運用,即特有的電報式口語化語言、用詞獨到及反復和對比等修辭手法等。
一、電報式對白
海明威在語言運用方面有其獨特的風格。綜觀海明威一生的創作,對話性是海明威小說的重要特征。正如評論家威克斯所指出的:“海明威是我們時代最干凈利落、最清新微妙、最有才華和藝術感染力的散文作家。”這里的“最干凈利落”即指海明威小說的語言文體具有“電報式”的簡潔、生動、優美、含蓄、富有象征性。特別是小說的對白,樸實而生動。這種“電報式對白”,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都體現明顯且所占的分量相當大,有時連續五六項全是簡短的對話排列,且“對話大多是電報式的短句”。這種電報式的特點也是作家將對話向口語化和日常用語化方面錘煉加工的結果。這或許歸因于他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做記者的經歷,受到過以簡潔明快為尺度的新聞寫作訓練。在《一天的等待》中三分之二的篇幅由父子之間的簡短對話組成,且巧妙地圍繞“誤解”展開故事情節。兒子誤解了自己的病情,而父親則誤解了兒子所說的話,如You don’t have to stay in here with me, Papa, if it bothers you.”“it doesn’t bother me.”兩句中it指代的不是一回事,在上句孩子的講話中的it意為see me die away,而父親講話中的it卻是指to accompany you without doing the routine work。文中還有另一個類似情況:(father) “Just take it easy. ”(son)“I’m taking it easy.”父親的it指“流感”,兒子的it指“死亡”。
小說對話中很少有“××說,××接著說”等字眼。對話基本上是不用人物和冒號領起,有時連續二三十句對話不標明話語的發出者,只是你一句我一句的一來一往的排列。這樣的對話設置,體現了日常用語緊湊、連貫的特點,同時也不阻礙讀者思維的順暢。
如:“About what time do you think I’m going to die ?” he asked. “你看我大概什么時候會死?”他問道。
“What ?” “你說什么?”
“About how long will it be before I die ?”“到我死大概還有多長時間?”
“You aren’t going to die. 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 ? ” “你不會死的。你這是怎么啦?”
“Oh, yes I am. I heard him say a hundred and two. ”“不,我會死的。我聽見他說102度。”
“People don’t die with a fever of one hundred and two. That’s a silly way to talk.”“人燒到102度不會死的,你這是說傻話。”
“I know they do. At school in France the boys told me you can’t live with forty-four degrees. I’ve got a hundred and two. ”“我知道會。在法國上學的時候,孩子們告訴我燒到40度就活不了。我燒到了102度。”
作品的情節就是在這樣的對話中展開,而且對話中除了孩子的第一句出現了“他問道”外,其余部分均未出現表示說明類的語句。因為對話都是一人一句,哪一句是誰說的,讀者一目了然,砍去了“他問”,“我回答”這一類的連接對話的解釋與過渡性敘述,使得對話非常逼真,從而大大地加強了作品的真實感,同時使得整段對話一氣呵成,干凈利落,這也大大加強了作品的藝術效果。有的評論家認為,他“手拿著一把斧”,“砍去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贅詞,還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把英語中附著于文學的“亂毛剪了個干凈”。
二、善用“小”詞
海明威用詞獨到,尤其是善用“小”詞。他大刀闊斧地砍去一切不必要的華麗辭藻,取而代之的是具體的動詞和名詞,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蘊涵豐富、意境深遠的素描畫。海明威素以筆墨精練著稱,相傳他時而用一條腿立著寫小說,以求用最少的筆墨;其作品選用普通的日常用語,討厭用“大字眼兒”。他從不用空洞、浮泛的修飾,能用一個詞表達,決不用兩個詞;能用名詞表達,決不用形容詞。他對自己的作品不管是長篇還是短篇,都反復推敲,字字斟酌。他寫作力求真實,主張用生動的語言具體描述真實的生活畫面,創造一種意境,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從而使作品產生很強的藝術感染力。他善用短潔的日常詞匯和簡單自然的句式進行心理描寫和人物刻畫,表面上單調平淡,但其蘊涵卻深刻豐富。《一天的等待》中讀者不難發現它通篇使用的都是普通詞語,幾乎不見一個晦澀難懂的大詞(big word)。如Downstairs, the doctor left three different medicines in different colored capsules with instructions for giving them. “Downstairs”一詞在故事中是個關鍵詞,暗示了產生誤解的原因:醫生是在樓上臥室里給孩子量體溫、看病,說孩子發燒到102度;但他是在樓下開藥方并且告訴孩子父親只要不并發肺炎,絕不會有任何危險。可這一切小男孩卻沒聽見,因他沒有下樓,因此后面的話沒聽見,這就為下文產生的誤會埋下了伏筆。
另外,當小男孩最后得知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誤會時,男孩只說了一聲“Oh,”,這個“Oh”詞極其簡潔,它表現了孩子此時百感交集:有頓悟后的懊喪,有受驚之余的慍怒,有坐以待斃的委屈,更有可以幸存的驚喜,同時它還使一個沉著冷靜的男孩形象躍然紙上。這一個“Oh”詞所表達的感情真夠別人寫好長的了。簡潔凝練的語言,傳達了豐富的意義,不得不讓人去思索與回味。
從作者描寫男孩病體的一句話中,我們也可以領略到他選詞的功夫“He was shivering, his face was white, and he walked slowly as thought it ached to move (他顫抖著,臉色發白,走得很慢,似乎每挪動一步都會痛)”。句子中表現男孩的臉色的白“white”一詞。在英語中,人們通常用“pale”(蒼白)這個詞表示病人的臉色,但作者在這個短篇小說中用的卻是“white”(白)。難道是作者疏忽?絕對不是,作者三次寫到男孩的臉色,每一次用的都是“white”(白)。為什么呢?這就要求我們細細辨別“pale”(蒼白)和“white”(白)之間的隱含意義了。“pale”(蒼白)這個詞除了表示病人臉色之外,實際上還有“虛弱”(英語中的“weak”)的含義,而英語中“weak”除了表示“虛弱”外,還有“意志薄弱、軟弱無能”等意思。而“white”(白)是一個表示顏色的中性詞,不含有“虛弱、意志薄弱、軟弱無能”等意思。此外,由于“white”(白)有“潔白”的含義,因此還有“純潔、天真無邪”的意思。作者再次向讀者強調,作品中的主人公只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男孩。由此可見,作者三次使用“white”一詞有他獨到的匠心。他是想告訴讀者,盡管男孩生了病,但他并沒有被病痛壓倒,也沒有被病魔征服,也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虛弱,而是在病魔面前保持了做人的尊嚴。
而小說中父親對孩子的稱呼也是大有深意。文本中“Schatz”(夏茲),好像是孩子的名字,因第一個字母是大寫的,更容易使人產生錯覺。但事實并非如此,“Schatz”是一個德語詞,用來表示對人的愛稱,意思是“寶貝”。至于第一個字母大寫,那是因德語中名詞的第一個字母都必須大寫。文中作者用了人稱代詞“他”、名詞“男孩”和表示愛稱的詞“寶貝”來指代男孩,很顯然海明威故意不給孩子一個名字。一個名字通常指某一個特定的人,而沒有名字的人物則可以指代任何人,他所表現的意蘊就帶有普遍性。
三、修辭的妙用
(一)反復與對比
反復是海明威喜用的一種修辭手法。雖然海明威用詞經濟,但“his gaze at the foot of the bed”這一句,卻在文中重復了三次。第一次:look at the foot of the bed,那是父親讀海盜故事時;第二次:stare at the foot of the bed,那是父親在獵鳥歸來之后;第三次:his gaze at the foot of the bed,雖然都是看,但重復而有變化,因而并不單調。為什么老盯著床腳下看?可能他從父親讀的故事中了解到,死神從病人床腳后面鉆出來,他長時間地盯著那里,說明作者要表現作為一個九歲的孩子能夠如此不畏懼死神,勇敢堅毅,剛強沉著的性格,這就非常難能可貴。可見,這里的反復并不是浪費筆墨,而是為表現和渲染主題。作者曾說過,反復往往意味著某種特定的含義。
小說中對比的應用也使得故事更加引人入勝。如作者用在戶外輕松愉快地打獵這一情節來烘托家里的緊張氣氛,構思是奇特的。但他又把這一看似與主題無關的“小插曲”安排得貼切妥當,使讀者自然而然地被融入故事的情景中,手法是高明的。同時,打獵一段的切入,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勇敢的人——父親。他不懼嚴寒,在冰天雪地中帶著愛犬追捕獵物,槍聲、鳥鳴、犬吠響徹于天地之間,構成了一幅粗獷、豪放的畫面。這一段似是閑筆,但實際上是為突出主題服務的。以父親在戶外嚴寒中狩獵的勇猛,襯托兒子面對死亡無所畏懼的精神。如果說作者寫“兒子”的精神是含蓄的,要人們去品味,而寫“父親”的勇敢則是直觀的,人們看得見。含蓄與直露、正面描寫與側面襯托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達到了深化主題,突出人物個性的效果。這一段中父親帶著獵犬在冰天雪地里充滿活力地趕獵鵪鶉與兒子躺在床上獨自面對死亡的威脅也形成了對比。使我們想到:九歲的男孩正處于充滿活力、到處奔跑、戲耍的年齡。如果沒有病,他一定會跟著父親去打獵,而且非常活潑地到處亂跑。而現在他卻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屋子里,考慮著死亡的問題。這反襯出死亡這個問題對于他來說是多么嚴重。讓一個九歲兒獨自面對死亡,這個壓力實在太大了,然而,正是這種超常的壓力下,才顯出男孩的堂堂氣概。就勇氣而言,小男孩這個角色足可以與《老人與海》中古巴老漁民媲美,他們都表現出了英勇不屈與百折不撓。另外,孩子自身的變化也是一個強烈的對比。面對死亡,他鎮靜自若;然而,第二天,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令他落淚。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人類在最關鍵時刻爆發出的潛在力量。
(二)象征手法
采用象征是海明威小說的一大特色,他幾乎在所有的作品中都運用了象征,因此有許多評論家竟稱他為象征主義作家。但是他在作品中并不濫用象征手法,而是從作品內容出發,有節制地使用這一手法。《一天的等待》所蘊涵的主題也是多層面的。文中冰天雪地象征了嚴酷的大自然,而父親的打獵象征了人類的不屈與無畏。父親與兒子之間所產生的誤解象征著人類認識的局限性和人類溝通的困難。人們的知識結構不同,成長環境不同,經驗閱歷不同,觀察事物的角度也不同,對同一件事情的認識往往有很大的差別,這就是為什么人類需要有寬容和謙讓的精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篇文章表現的是作者對人類命運的憂慮和希冀。海明威有時直接借助詞匯的象征意義表達思想。如短篇小說《白象般的山丘》寫一青年男子帶著他的女友去做人工流產前的復雜思想活動,小說題目中“白象”(White Elephant)一詞在英文中有“沉重的負擔”之意,象征著懷孕盡管是男女性愛的結晶,也許是“美好的”,但也可能給今后的生活帶來“沉重的負擔”。
由此可見,海明威的小說體現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語言風格。其句子簡短明了,用詞經濟,寥廖數語往往表露出深刻的象征意義和意味深長的弦外之音。海明威的作品總是寫得簡潔、含蓄、深沉,具有豐富的潛臺詞。因此,對這樣的作品,需要讀者反復閱讀、咀嚼、品味才能體會個中滋味。這位偉大的作家不是告訴我們主人公怎樣,而是把主人公的故事展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從故事中去體會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海明威把自己的創作比做“冰山”,并用“冰山原理”來形象地概括自己的藝術創作風格和技巧。他曾說:“我總是試圖根據冰山原理去寫它。關于顯現出來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深厚起來。這是并不顯現出來的部分。”那么,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那冰山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里,是否還隱藏著作家本人未發覺但又存在的個人無意識欲望呢? 因此,研讀海明威的這篇短文對充分欣賞他的其他作品將大有裨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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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昌真 (1963—), 臨沂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