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時代下網絡文學的問題與反思

作為80年代出生的人，自網絡誕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天然地接受了它，并伴隨著它一同成長。網絡發展十余年，給我們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它在極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不斷創造著新的網絡流行語、網絡文化，不斷塑造著網絡視頻、網絡游戲、網絡動漫等新的生活方式。網絡是時代進步的標志，亦推動著社會的飛速發展。如今，網絡已是絕大部分中國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網絡文學亦成為許多人的日常消遣。在網上讀小說，變得和在網上打游戲一樣普遍。網絡文學的閱讀對象已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學愛好者，無論是白領、公務員、在校大學生，還是網絡游戲玩家、中小學生、社會邊緣人群等各行各業的人都以此為樂。從前閱讀是一件私人化的行為，而網絡時代，成千上萬的人可以同時訪問一個節點閱讀同一部作品，網絡迅捷的傳播手段、交互性，使得作者與讀者、讀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大大縮短，讀者讀完一部作品，馬上可以跟帖發表意見，每當一部熱門作品及其作者出現后，各大論壇、社區的相關版塊都會聚集著大量網民展開熱烈討論。諸如1998年的《第一次親密接觸》、1999年的安妮寶貝、“三駕馬車”、黑可可，2000年的《悟空傳》，2001年的《蒙面之城》，2002年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此間的少年》、《畢業那天我們一起失戀》，2005年的《誅仙》，2006年的《鬼吹燈》，2007年的《家園》，2008年的《竊明》、《巫頌》……網絡文學屢屢能夠形成年度熱點和時代風潮。許多知名網絡小說先后被改編成了動漫、游戲、影視作品，并出版成紙質圖書，都持續受到追捧。網絡文學的出現，給新的時代背景社會環境下日漸邊緣的文學帶來了生機，尤其是憑借網絡技術特點而集體創作的互動小說、接龍小說，大大調動了網民參與的積極性，似乎一時間，全民皆讀網絡文學，全民皆寫網絡文學，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所謂的“大眾文學”。王國維曾說過，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我們五千年的文學史上，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都曾各領風騷，或許，網絡文學便是“這個時代的文學”。

如今，網絡文學的每日點擊量都是以“億”為單位計算的，網民為何熱衷于閱讀網絡文學?首先，因為網絡文學的民間性，民意在此得到了最為寬容的表達。網絡文學解放的文字話語權，打破了傳統知識分子、精英階層控制的話語權，打破了傳統的信息由少數人流向多數人的舊式格局，使普通民眾享有了平等參與文學的機會，每個人都有了書寫的權利。其次，現代人普遍生活在緊張、壓抑的生活環境中。生存空間日漸逼仄，缺乏交流，孤立隔絕，而網絡文學解放了人們的心靈，使人們從日常生活中超脫出，尋求情感宣泄和認同，尋求緊張的工作、生活壓力外的放松。作為網絡文學初期著名的“三駕馬車”之一的邢育森就說道，“在沒有上網之前，我生命中很多東西被壓抑在社會角色和日常生活之中。是網絡，是在網絡上的交流，讓我感受到了自己本身的一些很純粹的東西，解脫釋放了出來，成為了我生命的文體”。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網絡都給其抒發心靈的舞臺，網絡寫作成了人與生活的互動，而發言的匿名性和空間的虛擬性，使互不相識的人暢所欲言，淋漓盡致地表現著自己。

然而，網絡文學在蒸蒸目上的表面繁榮下，卻也隱藏著它一直以來的沖突和矛盾。“三駕馬車”中的另一位李尋歡曾表達了網絡寫手對網絡文學理想狀態的想象，“我希望網絡文學始終是業余而純凈的。不要讓文學成為作者的物質生存支撐點，從而使寫作本身成為作者寫作的唯一動力。我希望網絡文學是清新自由的。不要沾染上現實社會中的某些習慣，那些使文學變成世故和技術的習慣”。現實并沒有朝著李尋歡的希望而去，2002年李尋歡以《粉墨謝場》從此告別了網絡寫作，而后成了著名書商。網絡文學誕生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下，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時代的標簽和印記。在這個以市場為主導的時代，文學進入市場是大勢所趨。網絡文學為了生存，便不得不努力發展其產業。市場化對文學的沖擊，不僅是對網絡文學，傳統文學亦步履維艱。新世紀以來，純文學期刊、出版社為經濟效益所苦，紛紛尋求突圍，開動腦筋以各種思路一手抓社會效益一手抓經濟效益，與傳統文學相比，近年來的網絡文學的確風光無限。不僅線上付費閱讀紅紅火火，線下出版亦蔚然成風，周邊產業開發也越做越大。網絡文學憑借著網絡新技術新媒體的特性，天然就吸引著投資商的目光。然而，文學畢竟不是純粹的商品，它終究是屬于心靈的東西。文學的商業化應在合理的范圍內。但是如今的網絡文學，在商業化的不斷腐蝕下，成了寫手、網站、投資商合謀的掘金場。對互聯網公司而言，盈利模式成了最重要的東西。2003年，“起點中文網”開始推行VIP制度，各文學網站紛紛仿效。網絡文學的付費閱讀，使得點擊率和人氣指數所代表的讀者興趣，成了衡量網絡文學的最重要的標準。讀者閱讀欲望的是否得到滿足，直接決定了作品的成敗。網民、駐站作家、網站、出版機構之間，形成一條完整的價值鏈，只要作品吸引了大量讀者的眼球，就能受到出版商的青睞，有市場潛力的作品被強力追捧，其商業價值被榨取到最大化。朱威廉最初創辦“榕樹下”所代表的文學理想，被無情的商業現實所粉碎。如今網絡文學雖然依舊紅火熱鬧，但只要深入各論壇，放眼望去的卻是一派浮躁之氣。大部分網絡寫手如今已不屑談文學理想，更多是想著如何借網絡寫作掙大錢。文學網站也在有意地引導著這種傾向。在文學網站的運作下，網絡文學變得如同娛樂圈一般，其造星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隨著寫手明星制的形成，“大神”這個詞被創造出來。那些光在網上碼字就能日進斗金的網絡寫手，被稱作“大神”。在網上一篇題為《唐文飛：三招教你成為一個網絡大神作家》里，作者概括了一部暢銷小說得以煉成的制勝法寶，“首先，是你的題材。出版人看一部書有沒有賣點，能不能賺錢，最先看的就是它的題材。《鬼吹燈》之所以火，那是因為它的題材首先就占了優勢。它開啟了整個中國的盜墓文學風。其次，是你的風格。網絡小說不適合《紅樓夢》的厚重風格，它偏輕松娛樂。《第一次親密接觸》的成功足以說明這點。人們在生活中讀教條式的書本都讀蒙了，誰還上網來找壓抑?所以這就要求你的語言必須文筆輕巧生活化，幽默搞笑。觀眾多人氣小說無不如此。再次，是你的故事。如果你的文筆沒有痞子蔡的逗樂，如果你的文筆沒有寧財神的詼諧，那么你就必須重視故事內容了。讀網絡小說，屬于年輕人與找樂子的人居多，看一個意淫探險的故事遠勝于讀尼采的哲學。最后，是你的炒作。市場經濟離不開炒作，任何一部暢銷的書都是炒作成功的體現”。與此相似的教導如何進行網絡寫作的帖子在各大文學網站還能看到許多。在這種創作形勢和創作心態的影響下，網絡文學正日漸喪失它的初衷，變得急功近利。而要想成為網絡寫手中的“大神”，首要的條件，不是質而是量。“起點網”對簽約作家的要求，是每天至少寫萬字，一部作品以二十萬字起跳。目前在“起點”，前二十萬字的閱讀是免費的，二十萬字之后，每千字收費兩分，網絡寫手可得分成。例如憑借《回到明朝當王爺》在網上紅極一時的月關，前二十萬字免費閱讀結束后，當月提成達三萬元，之后每個月的提成約七八萬元，連載至第五個月時，月關的收入已達每月九萬元。百萬年薪就是這樣誕生的，而“起點網”的下一步目標，是打造千萬年薪的作家。這種導向下，網絡文學如何不浮躁?因至少要寫二十萬字才能上架銷售，網絡寫手們更像碼字的工具，想盡辦法拼命拉長作品，使得長篇小說幾乎成了網絡小說的唯一形態。而在所有的長篇小說里，類型化寫作又占了主流。

類型小說歷史悠久，在讀者中一向有著廣闊的市場。優秀的類型小說在引人入勝的同時仍能給以人生的感悟和智慧的啟迪。多年來，類型小說也曾獲過各種國際文學獎項。然而，只有一種文學形式單一狂熱的現象是不正常的。網絡寫手的類型化寫作，更多源于作者追求寫作的易操作性和片面迎合讀者的娛樂性、消費性的需求等。最初的網絡文學，萌發于自我對生活的記錄和思考，以及對自身情感和體驗的交代或設想，因此還有較多個性化的表達。然而，隨著網絡文學的不斷產業化，網絡寫作日益成為工業流水線上的制成品，為省時省力，每種小說都形成其固定的寫作技法和要素。其次，網絡的閱讀特性，決定了在線上看網絡小說，讀者采取的是鼠標式閱讀，即用典型的鼠標手勢，上下滾動滑輪，代替了閱讀紙質圖書時的翻頁。上下滑動，一目十行，這種閱讀方式非常快速，如果小說沒有吸引讀者的關鍵詞，沒有簡單、直接、具沖擊感的語言和情節，讀者馬上可以關閉這篇，選擇下一個對象。因此，跌宕起伏的故事，眼花繚亂的細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環環相扣的情節等等，日漸成為網絡寫手寫作長篇的套路。在既有套路里不斷繁衍編織，最終拉出一個長篇的陣容。例如在玄幻小說大行其道的時候，戲不夠、神來湊，成為最省事的招數，它使得如今一大批網絡寫手，不再注重原創性和創新，甘心模仿、復制，一股腦兒地扎堆寫起類型小說。當2005年《誅仙》贏得網絡最高人氣時，便有一堆類似的作品問世；當《鬼吹燈》突破千萬點擊率后，掀起了一批盜墓小說的潮流。目前文學網站亦認可這種類型小說的操作，例如“17K文學網”首頁做的“推薦小說”里，明確地將它旗下的網絡作品分類為玄幻小說、都市小說、軍史小說、女性小說、游戲小說、恐怖小說等。還有的文學網站正是以某種類型小說起家的，諸如“幻劍書盟”、“龍的天空”的玄幻武俠，“晉江文學”、“紅袖添香”的言情耽美等等。文學網站這種出于商業目的導向，束縛了網絡文學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使文學越來越像有著既定模板的公文寫作，必然折損文學本身的生命力、活力、文學性和創新性。實事求是地說，理論批評界長期以來不甚關注網絡文學的原因之一，是他們認為網絡文學大部分作品模式化、語言粗糙、內容平面化，缺乏深層的審美愉悅、文化積淀和社會意義，缺乏對人類命運意識的關注。網絡文學發展了十余年，作品可說是泱泱數千萬計，然而能被稱作優秀作品的卻屈指可數。雖然各大文學網站、門戶網站的讀書頻道都有職業編輯、業余斑竹進行著傳統媒體中的把關人的角色，但是人手畢竟有限，無法與網絡文學的實時更新和發表速度成正比。并且各網站的推薦標準也無法做到單純的文學性。“晉江文學”的推薦榜就越來越被讀者詬病，推薦榜被“大神”級作者占據，而寫作質量卻江河日下。如今的網絡文學一方面是海量小說，一方面是優質的缺乏，造成了虛假繁榮的景象。這種虛假繁榮因為各網站為了創造更好的點擊率和人氣，故意在后臺人為操作制造高人氣和點擊率的假象；作者或者他的粉絲為了炒作一部作品不斷申請馬甲自我吹捧，愈演愈烈。網絡文學的虛胖浮夸著實讓人憂慮。

當然，愈是如此，愈是需要給處在迷茫和成長中的網絡文學以充分細致的引導和批評。歷史上每個時代，文學的發展都和文學批評緊緊相連，網絡文學同樣需要兩條腿走路，才能走得平穩長遠。網絡文學作為一種全新的文學形態，對其無法照搬傳統的批評理論，亟須建立與之相適應的批評體系、原則和標準，這其中，需要有著深厚學養的理論批評界加大對網絡文學的關注和思考，亦需要網絡文學自身建立起與之同步發展的批評事業。至今，原創網絡評論已有一定發展，如許多文學網站都設有專門的批評版塊，玄幻文學網站和言情文學網站還組織過作品互評。然而，這些批評文字多以情緒性為主，缺乏高屋建瓴、一針見血的指導性意見，這和網絡寫手的文學理論素養有關，大部分仍是正在學習創作的業余作者，憑著一腔熱情寫作，且許多還是年齡偏低的中學生。因此，網絡文學自身批評隊伍的建設，還需理論批評界的不斷引導。我們期待著年輕的網絡文學從類型化寫作中跳脫出來，走向多元，不斷提升藝術品質、社會責任感，找到技術與藝術的完美平衡，開掘出生命的厚度、人性的深度和認識的廣度來。

[注釋]

①吳過：《青春的欲望和苦悶——網路訪邢育森》，http：／／www.ruiwen.com／news／2026.htm。

②李尋歡：《我的網絡文學觀》，出自清韻書院網文論壇，http：／／dept.cyu.edu.crdzwx／jiaoxueziliao／wdewangluowenxueguan.htm。

③火巖·歌茶：《唐文飛：三招教你成為一個網絡大神作家》，http：／／blog.readnovel.com／article／htm／tid_1380257.html。